那声音是骤然刺破城市死寂的,像一枚冰冷的针,
扎进我沉在中年疲惫里的睡眠——不是蛙鸣,是更粘稠、更拖沓的“咕呱……咕呱……”,
尾音带着水底淤泥翻涌的窒息感。我猛地坐起,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窗外,
钢铁森林的霓虹光怪陆离地涂抹在玻璃上,像一片片溃烂的彩虹。可就在这虚假的光影之下,
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三十年了。
五指山腹地那个湿热、虫鸣如沸、被巨大恐惧攫住的黎寨夏夜,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挟裹着水草的腥气和古老禁地的腐殖土味道,将我拖回记忆的深潭。有些声音,一旦听见,
就刻进了骨头缝里;有些错,一旦犯下,黑夜便再没尽头。我叫阿东。这回忆,
是缠在我血脉里的藤蔓,一段关于黎寨、关于黑夜、关于触犯禁忌后那如影随形的古老回响。
它沉得像夜里的山,却也清得像寨子黎明淌过的溪水,流个不停。---我的童年,
泡在海南岛五指山脚下那片翠绿里。寨子依着山势,船形屋黑黢黢的茅草顶层层叠叠,
像搁浅在时间岸边的老船。空气里永远有槟榔的辛涩、山兰酒的微醺,
还有雨后泥土蒸腾出的浓烈生气。寨子边,溪水日夜“哗啦啦”地唱,穿过青翠的稻田,
滋养着偶尔掠过的坡鹿身影。最勾人的是夜晚。篝火在寨子中心空地上噼啪作响,
火星子溅进墨蓝的夜空。我们这些光脚丫、晒得黝黑的孩子,最爱围在奥雅公身边。
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着下巴上稀疏的白须。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我们,
手里捻着一串不知名的干果,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地底下刨出来的:“山有山灵,
水有水鬼。看不见,摸不着,可它们就在那儿,听着呢,看着呢。
” 他的目光投向寨子西边那片被巨大古榕和气生根笼罩的幽暗,“‘图额之沼’,去不得!
那是‘帕曼’的地盘!”“帕曼?” 年纪最小的阿月缩了缩脖子,声音发颤。
奥雅公喉头滚动,发出一声闷响的“咕噜”,模仿着某种不像人的动静:“水里的精怪,
怨气聚成的灵。死在深水里的魂,找不着归路,就变成了‘帕曼’!它们的身子啊,滑溜溜,
冷冰冰,像泡烂的树皮,手指甲又长又尖利……”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往前一戳,
吓得阿月尖叫着往我身后钻。“它们最恨吵闹,最恨有人朝它们的水里扔东西!惊扰了,
轻的,让你发烧说胡话,身上长出青紫色的爪印,重的……” 奥雅公的声音陡然压得更低,
带着一股子寒气,“直接拖进水底,骨头渣子都找不到!用你们的魂,去填它们的怨!
”篝火的光似乎跟着晃了晃,夜风穿过寨子,捎来远处山林模糊的呜咽。
大人们交换着严肃的眼神,低声用黎语重复:“‘图额之沼’!‘帕曼’!
‘拜扣’禁忌!‘拜扣’!”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爬上后脑勺。可孩子的心是块怪地,
越是严厉的警告,越是神秘的禁地,越能拱出挠心挠肺的好奇。那点恐惧的芽,
竟悄悄抽出了病态的、带着刺痒的诱惑。我和阿旺、阿月三个,偷偷交换着眼神,
在那片沉重的敬畏底下,一丝难以言说的兴奋悄悄冒了头。奥雅公的故事,
不再只是吓人的鬼话,倒像把钥匙,
指向一个藏着天大秘密、只给胆子大的黎仔探索“它”的秘密那年夏天闷得喘不过气,
空气稠得像能拧出水,连聒噪的蝉都叫得有气无力。白天的热气还没散尽,
夜里的湿气又沉甸甸压下来。我和阿旺、阿月并排躺在阿旺家船形屋外凉飕飕的竹席上,
望着被巨大榕树冠撕碎的星空,谁也睡不着。“喂,” 阿旺突然用胳膊肘捅捅我,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压不住的兴奋劲儿,“听见没?”侧耳细听,除了虫鸣,
真有股特别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寨子西头飘过来。“咕……呱……咕……” 悠长,粘糊,
带着水汽的回音,和普通田蛙“呱呱”的短促声完全两样。“是‘帕曼’?
”阿月的声音抖了抖,使劲往我身边缩。“屁!”阿旺猛地坐起来,眼睛在昏暗中贼亮,
“奥雅公吓唬小孩的!肯定是种大得出奇的蛙!说不定……是金子打的!我阿爸说过,
深水潭里有时能捞出宝贝!” 他顿了顿,挑衅地瞪着我,“阿东,你敢不敢?
咱就去‘图额之沼’边上,瞅一眼!就一眼!看看那‘咕呱’声到底是啥玩意儿!
谁不敢去谁是‘诺曼’胆小鬼!”“诺曼”这词像针扎了我一下。
阿月吓得直摇头:“不行不行!奥雅公说了……”“你懂个啥!”阿旺打断她,
带着年长者的不屑,“咱又不进去!就在林子边上!月亮亮堂堂的,看得真真儿的!阿东,
你可是咱里头胆子最壮的!” 这激将法又直又狠。
白天积攒的闷热、夜里的躁动、还有那被反复撩拨的、对禁地压不住的好奇心,
一下子冲垮了奥雅公故事堆起的恐惧坝子。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去就去!”我猛地站起来,
心在腔子里擂鼓,“谁怕谁是‘诺曼’!”阿月还在磨蹭,被我和阿旺一人一边硬拽了起来。
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寨子里死静,只有守夜狗偶尔懒洋洋地哼两声。我们仨像受惊的小兽,
赤着脚,踩着冰凉湿滑的泥地,溜着墙根的影子,朝寨子西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摸去。
越靠近古榕林,空气好像越冷一分。白天里闹腾的虫鸣蛙叫渐渐稀落,
最后一点儿声儿都没了,只剩下我们仨压不住的粗喘和敲鼓似的心跳。月光惨白,
费劲地穿过层层叠叠的大叶子和气生根,在地上投下无数扭曲晃动的怪影,
活像无数蜷着的鬼爪子。脚下的路又湿又滑,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有活气的苔藓上,
“噗叽”响得让人心头发毛。一股子浓重的、混着烂叶子、水腥气和某种说不出的甜腻味儿,
沉沉地钻进鼻孔。终于,我们拨开最后一丛茂密的蕨草。眼前猛地一空……或者说,
瞬间被一种怪异的死寂吞没。月光小气地洒下几缕,勉强照亮眼前一小块地。
是个巨大的、瞅不见底的黑水潭,潭水像凝固的墨块子,纹丝不动。潭边,
老榕树盘根错节的粗根像睡死的黑龙,一头扎进水里。更深的地方,
是黑黢黢密不透风的林子,像堵翻不过去的黑墙。整个地方罩在一种绝对的、憋死人的静里。
只有那“咕……呱……”的声儿,这会儿听得真真儿的,好像就在耳朵边儿上,
又像从潭底最深处钻出来,带着一股子凉到骨头缝里的粘糊劲儿。潭边湿泥地上,
散落着些被水泡得溜圆的石头。阿旺盯着那墨玉似的水面,
眼珠子闪着被恐惧和兴奋拧巴的光。他猫腰,飞快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阿旺!别!
”阿月带着哭腔,死死掐住我的胳膊。晚了。阿旺胳膊一抡,
那块石头带着他所有的莽撞和挑衅,划了道短弧,“噗通”一声,狠狠砸进那片死水里!
声儿不大,却像炸雷在我们脑子里劈开了!时间好像冻住了那么一瞬。
紧跟着——“哗啦——!!!”死水潭子中心,没丁点儿预兆地爆开老大一片水花!
不是石头落水的波纹,倒像是啥大家伙在水底猛打了个滚!
一股子透心凉的阴风“呼”地从潭面卷起来,带着冲鼻的水腥气,
瞬间打透了我们单薄的衣裳,冰碴子似的扎进骨头缝里!潭水疯了似的翻腾,
浑浊的泥浆子跟惨白的水沫子搅和着,旋出个急转的涡儿!“咕——呱——!!!
”那声儿不再是悠长粘糊,变成了一声尖厉得不人不鬼的嚎叫!活像无数怨鬼一块儿哭丧!
声音像是有形有质,带着冰凉的湿气,狠狠撞着我们的耳膜和心口!浓雾,
几乎是眨眼间就从翻腾的潭水里喷出来,像数不清的冷白蛇,打着滚,
飞快地吞掉了惨淡的月光,吞掉了扭曲的树影子,吞掉了我们眼前所有东西!
眼睛一下子啥也瞧不见了,只剩下化不开的、带着水腥气的白。“啊——!
”阿月撕心裂肺的尖叫刺破了死寂。“跑!快跑啊!”阿旺的声音都变了调,
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怕。极致的、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恐惧瞬间掐住了我们仨!啥宝贝,
啥胆量,全丢到爪哇国去了!我们连方向都顾不上辨,像三只被开水烫着的青蛙,凭着本能,
朝着来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扎进浓雾和扭动的树影里!冰凉的藤条子抽在脸上、身上,
湿滑的苔藓让我们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膝盖、手肘磕在尖石头、树根上,火辣辣地疼。
身后,那尖厉的“咕呱”声像跗骨的蛆,死死咬着不放,湿冷的阴风像无数只冰手,
不停地拽我们的后背。混乱中,我好像瞥见浓雾边儿上,
有啥巨大的、滑腻的影子在幽暗的水底下晃了一下,
带着几点幽绿、恶毒的光点——那是眼珠子?还是……潭底烂出来的鬼火?我根本不敢细想,
肺要炸了,喉咙里全是铁锈味儿,只知道拼了命地跑,跑!阿旺冲在最前头,喘得像拉风箱,
阿月在我旁边,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地抽噎。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身上糊满了泥浆、苔藓和不知名的草汁子,狼狈得没法看。
当寨子边熟悉的篱笆和船形屋模糊的影儿终于刺破浓雾出现时,
我们仨几乎是扑倒在那片干爽点的地上,瘫成了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猛喘和止不住的哆嗦。
冰凉的恐惧像潭水,把我们从头到脚泡了个透。“谁……谁也不准说出去!”阿旺喘着粗气,
牙帮子还在咯咯打架,眼神却凶巴巴地扫过我和阿月,“说出去……说出去咱仨都完蛋!
奥雅公……会打死咱!还有……还有‘帕曼’!”他提到那名字时,声儿明显地哆嗦了一下。
我和阿月拼命点头,喉咙眼像被恐惧堵死了,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那个闷死人的夏夜,
成了我们仨一块儿背上的、沉甸甸的冰凉秘密。而黑夜的影子,正悄无声儿地散开。头几天,
寨子里风平浪静。日头照样毒,溪水照样流,大人忙活地里的活儿。
我们仨小心翼翼地瞅着彼此,也瞅着四周,
惊魂未定的怕被一股子侥幸的、糊弄自个儿的平静盖住了。我们甚至故意躲着对方的眼神,
像三只吓破了胆、各自找地儿猫着的小兽。可那潭死水的寒气,早就钻进了骨头缝。
头一个晚上,噩梦就找上门了。我沉在一片没边没沿的墨绿水里,身子沉得动不了。
冰凉滑腻的东西缠上我的脚脖子、小腿,带着吸盘的劲儿,像烂水草,又像……啥活物的蹼。
数不清的幽绿光点在水草影子里亮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水底深处,
传来闷响的“咕呱”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我死命挣,想喊,
冰凉的潭水却灌满了我的嘴和鼻子……每回都在憋死的绝望里惊醒,浑身汗湿得透透的,
心在腔子里疯撞,撞得生疼。黑地里,总觉得有啥玩意儿,就蹲在船形屋那矮窗户根儿底下,
湿漉漉的,一股水腥味儿,一声不响地往里瞅。面上的平静很快被些小动静打破了。
第三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
一种极细微、却让人后脊梁发麻的声儿钻进耳朵——不是风刮树叶,也不是虫叫。
是“啪嗒……啪嗒……”,像沾满了水的光脚板子,又沉又慢地踩在屋外松软的泥地上。
声儿绕着我家小小的船形屋,一圈,又一圈。我蜷在竹席上,紧紧裹着薄毯子,
浑身绷得死硬,气儿都不敢喘。那湿漉漉的脚步声在窗外停了一会儿,
好像就隔着一层薄薄的茅草和竹篾墙,一个冰凉的东西正支棱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接着,
是“嘶啦……嘶啦……”的轻响,像尖指甲头子,在糙墙皮上,一下,又一下,
慢悠悠地刮挠着。第二天大清早,阿妈去屋角水缸舀水做饭,突然“咦”了一声。
我凑过去一瞧,一股寒气“嗖”地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昨晚还清亮亮的半缸水,
这会儿变得浑浊发黄发绿,水底沉着些细碎的黑渣子,
一股子冲鼻的、像死鱼烂虾的腥臭味儿散开来。阿妈皱着眉,嘟囔:“怪了,
昨儿还好好的……” 她把水倒了,重新打了溪水。可到了下半晌,
那缸新水又诡异地变得浑浊发臭。更糟心的是阿旺。就在我们闯了禁地后的第五天,
阿旺没来跟我们一起放牛。他阿妈眼睛肿得像桃,说他夜里突然发了高烧,
浑身烫得像块火炭,嘴里不停地叨叨胡话。我偷偷溜到阿旺家船形屋的窗根儿底下,
心直往下沉。屋里光线昏沉,一股子草药和病人的味儿混在一块儿。阿旺躺在竹席上,
脸烧得通红,身子却一个劲儿打摆子。他眼闭得死死的,嘴唇干裂起皮,
喉咙里咕噜着不成调的声儿,一会儿尖着嗓子喊:“别过来!滚开!
又含含糊糊地念叨:“石头……水……冷……好冷……” 他胳膊胡乱地在半空里抓挠扑打,
像在赶啥看不见的东西。最让我魂儿吓飞的是,他乱蹬开身上的薄毯子时,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在他瘦筋筋的胳膊和小腿上,浮着几道清清楚楚的、淤青发紫的印子!
那形状……扭扭曲曲,边儿上带着不自然的凹痕,活脱脱像是……像是被啥巨大冰凉的巴掌,
死命攥过留下的爪印!寨子里的慌神儿像瘟病似的传开了。
发臭的水……七嘴八舌在女人交头接耳的“波隆”问候声和男人紧锁的眉头缝里递着话。
“撞邪了”、“不干净的东西”、“怕是惹着了……” 这些词儿像冰疙瘩,
沉甸甸地压上每个人的心口。有经验的老辈儿,特别是奥雅公,瞅着阿旺家的方向,
眼神沉得像五指山压顶的乌云。我像只惊弓的鸟,心里的怕和罪过感快要把我撕碎了。
每回瞧见阿旺阿妈那憔悴的脸,每回听见大人压着嗓门的议论,
每回夜里听见窗外不对劲儿的响动,都像有冰凉的潭水灌进我嘴里鼻子里。锁骨下边儿,
那块被潭水点子溅到的地方,开始隐隐传来一阵奇怪的、没完没了的冰凉劲儿,
像贴着一小块永不化开的冰。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能死死守着那个黑夜的秘密,
在恐惧的烂泥潭里越陷越深。黑夜的蔓延,才刚开了个头。阿旺的病一天比一天沉。
高烧不退,把他最后一点力气也抽干了,连说胡话的劲儿都没了,
只剩下细微的、像要断气的小兽似的哼哼。他瘦脱了形,皮包骨头,眼窝子抠进去,
只有偶尔眯开的眼缝里,透出一股子不像人的、浑浊的幽绿光,直勾勾地盯着房顶的茅草,
或者压根不存在的方向。他身上的青紫印子不光没消,颜色反倒更深了,范围也大了,
像张狰狞的网,缠着他年轻的小命。他阿妈的哭声日夜没断过,带着股绝望的凄厉。
寨子里的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怕得像块实心的厚布,蒙住了每一间船形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