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的腐朽味道,让我想起父亲醉酒后呕吐的秽物。
我蜷缩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薛先生,您妹妹的情况很不乐观。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同情,"颅内出血,多处骨折,内脏受损...手术风险很大,您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发不出声音。
最终只能机械地点点头,看着医生转身走进那扇写着"手术中"的红灯门后。
走廊再次陷入死寂。
我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曾经挥拳打碎父亲酒瓶的手,这双在赌桌上疯狂下注的手,这双...推开了试图保护我的妹妹的手。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
十五岁那年,父亲又一次醉醺醺地踹开家门。
我还记得他身上的廉价白酒味,记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记得他皮带扣砸在我背上时金属的冰凉触感。
"废物!
跟你妈一样没用的废物!
"他的咒骂声伴随着皮带抽打的脆响。
我蜷缩在墙角,透过手臂的缝隙看见母亲跪在地上哀求,而妹妹小雪——那时她才十岁——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哭喊着"不要打哥哥"。
那天晚上,我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数背上的淤青,发誓总有一天要让那个男人付出代价。
但讽刺的是,二十年后,我成了比他更恶劣的***。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债主的第十七通未接来电。
我关掉手机,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面上。
"哥...你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
"小雪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那是三年前我第一次因赌博被抓时,她在派出所接我时说的话。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
"少他妈废话!
你以为你是谁?
救世主吗?
"我甩开她伸来的手,甚至没注意到她撞在桌角后苍白的脸色。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手背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条丧家之犬。
护士站的钟指向凌晨三点。
手术己经进行了五个小时。
我起身走到窗前,玻璃反射出我的倒影——浮肿的双眼,凌乱的胡茬,左颊上那道被债主用刀划出的疤痕。
这张脸和父亲越来越像了。
记忆又跳转到昨天晚上的噩梦。
三个彪形大汉踹开我家门时,我正在厨房灌第五瓶啤酒。
他们是为王老板收债的——我在他的地下赌场欠了八十万,利滚利现在己经到了一百二十万。
"薛哥,时间到了。
"领头的刀疤脸咧嘴笑着,露出镶金的门牙。
我双腿发软,酒醒了大半。
"再...再宽限几天...""王老板说了,今天要么见钱,要么见血。
"他环顾我们破旧的出租屋,"不过看你这狗窝,卖了你妈都凑不出零头。
"里屋传来母亲的啜泣声。
我攥紧酒瓶,却连举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小雪从她房间冲出来,挡在母亲门前。
"你们滚出去!
我己经报警了!
"刀疤脸哈哈大笑,伸手去抓她:"小妹妹挺辣啊,不如跟哥哥们走一趟?
"接下来的事情像慢镜头一样在我脑中循环播放:我懦弱地站在原地;小雪挣扎时咬了他的手;他暴怒地推了她一把;她向后跌去,后脑勺重重撞在楼梯扶手上,然后像破布娃娃一样滚下十三级台阶。
刺耳的警笛声终于吓跑了那群畜生。
我跪在小雪身边,看着她身下蔓延的血迹,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
"哥...别怕..."这是她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我猛地转身,却只看见一个护士匆匆跑出来。
"还需要更多血袋!
O型血不够了!
"她对同事喊道,声音里带着焦急。
O型血。
和小雪一样的血型。
我下意识卷起袖子:"抽我的!
我是她亲哥哥!
"护士看了我一眼,犹豫道:"您...最近有饮酒或吸毒吗?
"我僵住了。
昨晚的五瓶啤酒,前天注射的毒品,还有这十年来的每一次堕落,此刻都成了横亘在我和妹妹生命之间的鸿沟。
"我...我不能..."我踉跄后退,撞翻了垃圾桶。
塑料瓶罐滚落一地的声音像是嘲笑。
护士叹了口气跑开了。
我滑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如果能重来一次...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劈进我的脑海。
如果能回到十五岁那个被父亲殴打的夜晚,如果能回到第一次被朋友带去赌场的下午,如果能回到每一次伤害家人的时刻..."薛卿!
"母亲的哭声将我拉回现实。
她不知何时来到了医院,红肿的双眼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
"小雪怎么样了?
她...她会不会..."我无法回答。
母亲扑过来捶打我的胸口:"都是你!
都是你这个孽障!
为什么不是你躺在里面?
为什么每次都是小雪保护你?
"我没有躲闪。
她说得对,我才是该下地狱的那个人。
母亲打累了,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我早该带着小雪离开...早该在你变成这样之前..."我跪在她面前,却连触碰她的勇气都没有。
是的,母亲本可以带小雪离开,但她一次次选择留下,因为我还在这里。
而我回报她的,是把全家拖入更深的深渊。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他脸上的表情让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们尽力了..."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见了。
世界在眼前碎裂,耳边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声。
我看见母亲的嘴唇在动,看见医生无奈地摇头,看见护士推着盖白布的推车出来...然后是一片黑暗。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我下意识抬手遮挡。
熟悉的木质书桌,墙上科比的海报,床头闹钟显示着7:15...这是我的高中宿舍?
我猛地坐起来,一阵眩晕袭来。
镜子里是十五岁的我——没有疤痕,没有胡茬,眼睛还没有被酒精和毒品侵蚀得浑浊不堪。
床头的日历显示:2005年9月12日。
这是父亲打死母亲的前一年。
是我人生走向黑暗的开始。
也是小雪第一次为我挡下父亲皮带的那天晚上。
我颤抖着摸向背后——那里还没有后来的纹身,但皮肤下似乎还残留着皮带抽打的疼痛。
窗外传来早操的广播声。
同学们陆续起床洗漱。
一切真实得不像梦境。
难道...我真的回到了过去?
书桌上放着小雪上周寄来的信,字迹稚嫩却工整:"哥,妈妈说你这周又不回家。
我很想你,我存了零花钱给你买了新出的篮球杂志...我的眼泪砸在信子上。
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既然上天给了我重活一世的机会,我绝不会再活成自己憎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