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镜中影民国十七年的上海，梅雨季来得比往年早。法租界霞飞路上的梧桐叶沾着水汽，
把领事馆的尖顶遮得只剩半角银灰。沈若渝站在汇中饭店的旋转门前，
皮箱上的铜锁映出她眼底的冷光——那是枚嵌着翡翠的锁，锁芯里藏着半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军装，胸前别着朵白梅。“沈小姐，包厢在三楼。
”侍者的白手套擦过她的皮箱把手，一股檀香皂的气味混着雨气漫过来。沈若渝颔首时，
鬓角的珍珠耳坠轻轻晃了晃，耳坠背面刻着个极小的“渝”字，是父亲生前给她打的。
电梯的黄铜门映出她的身影：月白旗袍，黑丝绒披肩，指尖夹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
烟盒是银制的，边角磨得发亮，里面却只装着三支烟——这是她从北平带来的习惯，每支烟，
都要等一个该等的人。三楼包厢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牌九碰撞的脆响。沈若渝推开门时，
烟味混着威士忌的气息扑面而来，牌桌上的四个男人同时抬眼，其中穿藏青西装的那个，
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在灯光下泛着幽光。“这不是沈小姐吗？”男人把牌九往桌上一推，
站起身时西装下摆扫过桌角的琉璃盏，“家父常说，当年沈总长府上的海棠开得最好。
”沈若渝的指尖在烟盒上顿了顿。眼前的男人是顾明轩，财政部次长的独子，
也是当年抄家的宪兵队里，第一个闯进父亲书房的人。她记得那天的月光很暗，
顾明轩踩着父亲的手稿往红木书桌上站，军靴底沾着的血，
在《资治通鉴》上洇开朵丑陋的花。“顾公子说笑了。”她摘下丝质手套，
露出腕上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当年被宪兵的刺刀划破的，
伤口里还嵌着半片父亲书房的窗棂木渣，“家父去后，那些海棠早就枯死了。
”牌桌上的笑声戛然而止。顾明轩的脸色沉了沉，却还是往旁边挪了挪，
给她让出个空位：“听说沈小姐在巴黎学的油画？正好，下周舍下有个画展，还请赏光。
”沈若渝坐下时，皮箱的铜锁轻轻磕在地板上。她打开皮箱，
里面露出几卷用油布裹着的画轴，
最上面那卷的标签写着“《寒鸦图》”——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一幅古画，
当年被顾次长据为己有，如今却出现在黑市的拍卖名录上。“刚从拍卖行回来。
”她抽出画轴往桌上摊开，墨色的寒鸦在雪枝上缩着颈，“顾公子看这画，值当多少？
”顾明轩的目光落在画角的印章上，喉结动了动。沈若渝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微微抽搐，
那是当年父亲用砚台砸中他时留下的旧伤。那天父亲被按在地上，血从额角流进眼睛里，
却还是死死攥着这卷画，直到宪兵用枪托砸碎了他的手腕。“沈小姐有心了。
”顾明轩摸出怀表看了看，表盖内侧嵌着张女人的照片，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沈若渝，
“家父最近总念叨，说少了幅镇宅的画。”窗外的雨又大了，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沈若渝忽然笑了，指尖点着画中的寒鸦：“听说顾次长卧房的梁上，也住着只寒鸦？
夜夜叫得人睡不安稳。”顾明轩的脸色瞬间白了。沈若渝知道自己说中了——去年冬天，
她托人从顾家的老仆那里打听来，顾次长总在深夜听见鸦鸣，
卧房的墙纸被他用马鞭抽得全是破洞，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衬里，
像极了当年父亲书房墙壁上溅的血。2 阶下苔画展设在顾家花园的温室里。
沈若渝到的时候，暖气管子正嘶嘶地吐着白汽，把满室的热带兰熏得发蔫。
顾明轩穿着银灰色西装站在温室中央，身边的女人穿着水红旗袍，
耳坠上的珍珠和沈若渝的那对一模一样。“介绍一下，内子苏曼珍。
”顾明轩握住女人的手腕时，沈若渝看见她袖口露出道淤青，“曼珍也爱画画，
常说想请教沈小姐。”苏曼珍的笑容有些僵硬，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旗袍盘扣。
沈若渝想起三天前在霞飞路的绸缎庄，看见这个女人偷偷往手帕里塞了张纸条，
上面写着“药在第三盆兰花下”——那是她和接应的同志约好的暗号，
药是给监狱里的同志送的盘尼西林。“顾太太的旗袍很别致。
”沈若渝的目光落在水红旗袍的领口，那里绣着朵白梅，针脚歪歪扭扭的，
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她记得母亲教她绣梅时说过，花瓣要留三分白，才显得有风骨，
就像父亲书房里那幅《寒鸦图》的留白。温室角落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穿藏青短打的仆人正蹲在地上捡瓷片，袖口露出半截刺青，
是朵被锁链捆着的白梅——那是当年沈家护卫队的标记，父亲倒台后，
护卫队的人多半被处决了，只有老周断了条腿，不知去向。“笨手笨脚的！
”顾明轩踢了仆人的腰眼一脚，皮鞋尖沾着的泥点溅在白地毯上，
“这是德国领事馆送的花瓶，你赔得起吗？”仆人低着头，指节捏得发白。
沈若渝注意到他捡瓷片的右手缺了根小指，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老周，
当年替父亲挡过子弹，子弹从虎口穿过去，削掉了半片骨头。“顾公子息怒。
”沈若渝弯腰捡起片最大的瓷片，碎片边缘映出她眼底的红，“不过是个花瓶，我赔就是了。
”顾明轩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忽然笑了：“沈小姐倒是大方。不如这样，
听说你手里有半张沈家的地契？家父说，愿意出十倍价钱买下。
”沈若渝捏着瓷片的手紧了紧。那半张地契藏在《寒鸦图》的画轴里，
上面标着当年父亲为革命党存放军火的仓库位置。她记得抄家那天，
母亲把地契塞进她襁褓里，用银簪在她背上刻了个“渝”字，说等她长大了，
凭着这个字找组织。“地契是家父的遗物。”她把瓷片扔进垃圾桶，
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温室顶上的鸽子，“顾公子若是想要，得问过家父才是。
”顾明轩的脸色沉得像窗外的雨。沈若渝转身走向苏曼珍时，听见身后传来压低的咒骂声，
夹杂着牌九碰撞的脆响——和当年抄家时，宪兵在父亲书房翻找地契的声音一模一样。
“顾太太喜欢兰花？”沈若渝摸着第三盆蝴蝶兰的叶子，指尖沾到点湿润的泥土，
“这盆‘蓝蝴蝶’很罕见，花期却短，要常浇点温水才好。”苏曼珍的眼睛亮了亮，
伸手去扶花盆：“多谢沈小姐提醒，我总记不住这些。”她的指尖擦过沈若渝的手背，
塞过来个小纸团，纸团里裹着半颗鸦片烟——那是监狱里的同志传来的消息，
说顾次长最近在私贩鸦片，仓库就在法租界的码头。温室门口忽然响起汽车喇叭声。
顾次长穿着藏青马褂走进来，胸前的金怀表链晃得人眼晕。沈若渝看见他袖口露出半截红绸，
红绸上绣着个“明”字，
和当年从父亲尸身上搜走的那块一模一样——那是母亲给父亲绣的平安符，
被顾次长当成战利品挂在身上。“若渝侄女越来越像你母亲了。”顾次长的手杖敲着地板，
发出笃笃的响，“当年你母亲绣的白梅，可是传遍了整个上海滩。”沈若渝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母亲被宪兵拖走时，旗袍上的白梅被血染红了，父亲跪在地上，
额头磕出的血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水洼，像极了此刻温室地砖上的水渍。“家父常说，
白梅要在雪中才好看。”她望着窗外的雨，雨丝里混着雪粒，“顾总长府里的梅树，
今年该开花了吧？”顾次长的手杖顿在原地。沈若渝知道自己说中了——去年冬天，
老周混进顾家当花匠，说后院的梅树总在夜里开花，花瓣落下来是暗红色的，
像极了当年母亲旗袍上的血迹。3 匣中刀码头仓库的铁门锈得厉害，沈若渝推开门时，
铁锈渣子蹭在白手套上，留下道褐红的印子。仓库深处堆着几十个木箱，
空气中弥漫着鸦片的甜香，墙角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得地上的锁链像条扭曲的蛇。
“沈小姐倒是准时。”顾明轩坐在木箱上，手里把玩着支左轮手枪，枪柄上嵌着块翡翠，
和他戒指上的是同一块料子，“家父说，地契交出来，就放你母亲走。
”沈若渝的目光扫过仓库角落——那里有个麻袋，麻袋口露出截花白的头发，
是母亲常用的玉簪。她记得母亲的玉簪是羊脂玉的，簪头雕着朵白梅，当年被宪兵抢走时，
玉簪尖断了半寸，留在母亲的发髻里。“地契可以给你。”她解开皮箱的铜锁，
画轴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黄，“但我要亲眼见我母亲。”顾明轩吹了声口哨，
两个黑衣人拖着麻袋走过来。麻袋解开的瞬间，沈若渝看见母亲脸上的血痂，
嘴角还留着未干的血迹——和当年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娘！
”她扑过去时，被顾明轩的手枪抵住太阳穴。母亲忽然笑了，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吐出半颗牙齿——那是当年被顾次长用烟杆打掉的，母亲一直把断牙藏在枕下，
说等革命成功了，要拿它祭奠死去的同志。“地契……”母亲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在画轴的夹层里……别管我……”沈若渝的指尖摸到画轴里的硬物，是支银簪，
簪头的白梅还沾着母亲的血。她记得母亲说过，银簪能验毒，
当年父亲就是用它试出了酒里的鹤顶红，才保住了来开会的同志。“把地契扔过来！
”顾明轩的手指扣在扳机上，翡翠戒指的棱角硌得沈若渝的太阳穴发疼。
她忽然想起老周说的，顾明轩最怕火，当年抄家时，他被母亲点燃的煤油灯烧了半条胳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