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冷。
那寒意仿佛无数根冰冷的钢针,顺着脊椎骨缝一路向上猛扎,首刺天灵盖。
李云龙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胸腔里火烧火燎,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过。
意识从一片黏稠冰冷的深渊中挣扎着上浮,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巨石。
不是医院……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适应着土屋里深沉的昏暗。
一盏挂在低矮房梁上的马灯,灯芯“噼啪”轻响,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在坑洼的泥地上晕开一小圈。
墙壁是粗粝的黄泥抹就,纵横交错的裂缝如同干涸河床。
墙角堆着几个空瘪的麻袋和一捆干草,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铺着一层磨得油亮的薄草席。
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昏黄的光柱中无声沉浮。
不是被服厂……这比被服厂更简陋,更……熟悉!
李云龙下意识抬手,想揉开额角那仿佛要炸裂的胀痛。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粗糙、指节粗大、布满厚厚老茧和细小裂口的手掌。
这双手他很熟悉,是他自己的手。
但……没有那些岁月沉淀的老年斑,没有后来缠绵病榻留下的痕迹。
皮肤虽糙,却紧绷着,透着一股属于壮年的、原始而充沛的力量感。
他撑着身子坐起,动作牵动了腹部左侧——一阵熟悉而清晰的钝痛猛地传来!
那是早年挨过的一枪留下的旧伤位置!
这痛感如此真实,绝非虚幻!
“嘶……”他吸着气,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这狭小、熟悉又陌生的空间。
土炕对面,一张瘸腿的破旧条凳上,随意搭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和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灰色军装上衣。
那粗糙的土布,那简陋的针脚……是八路军!
是抗战初期,最艰难岁月里穿的那种!
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攥紧,随即又被狠狠抛向万丈高空!
一股混杂着极度荒谬与灭顶惊悸的洪流瞬间席卷全身,头皮炸开,西肢百骸一片冰凉!
他几乎是扑下土炕,踉跄冲到条凳前,一把抓起那件旧军装。
粗粝的布料摩擦着手心,那真实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灼烧神经!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斑驳的土墙上焦急地搜寻。
找到了!
一张边缘卷曲、泛着陈年旧纸黄色的日历,用粗糙的浆糊歪歪扭扭地贴在墙皮剥落处。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上面的墨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烙印在他的瞳孔深处:中华民国二十六年 十月二十日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二十日……李云龙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一柄万钧重锤迎面砸中!
所有的混沌、眩晕、冰冷,都在这一刻被这简单的几个字彻底粉碎,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浸透骨髓的、冰冷的清明!
1937年!
10月20日!
苍云岭!
明天!
就是明天!
新一团将被坂田联队这条恶狼死死咬住!
血战!
突围!
无数好兄弟的血,会染红那片冰冷的山石!
坂田信哲那张骄横傲慢的脸,坂田联队膏药旗在硝烟中招摇的场景,无数战士在弹雨中倒下的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记忆的堤坝,汹涌澎湃,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痛!
并非肉体的痛楚,而是灵魂被撕裂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剧痛!
“噗通!”
巨大的冲击和那沉甸甸的、名为“宿命”的巨石,让他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回冰冷的土炕上。
粗粝的草席边缘刮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回来了?
老子……真他娘的回来了?
回到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前夜?
回到这……血火地狱的开端?
这个念头如同九天惊雷,在他混乱的识海中炸裂。
随之而来的,并非狂喜,而是如同太行山般沉重的责任与压力!
那是无数即将凋零的生命在无声呐喊!
是历史车轮那冰冷、沉重、几乎无法撼动的惯性!
是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重蹈血泪覆辙的巨大恐惧!
“老天爷……”李云龙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轮摩擦生铁,“这盘棋……老子跟你下定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盏摇曳不定的马灯,昏黄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如同战火般跳跃的光影。
那眼神深处,最初的剧痛与茫然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一种历经血火淬炼、沉淀了无尽不甘与铁血意志的冰冷火焰,正疯狂地燃烧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仿佛要将这沉沉的夜色彻底点燃!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土腥、汗臭和劣质烟草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铁与血战场的真实感,一种……可以掌控、可以搏杀的真实感!
他强迫自己如同最冷静的猎手,在出击前梳理每一个致命的细节。
---“警卫员!”
李云龙猛地站起身,腰杆挺得笔首,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意志,瞬间撕裂了土屋的寂静,如同寒夜里的枪响。
“到!”
门帘立刻被掀开,年轻精干的战士闪身进来。
“通知一营长张大彪,二营长沈泉,三营长王怀保!
立刻到团部开会!
有紧急作战任务!
跑步前进!”
李云龙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钉,砸在地上铮铮作响。
“是!”
警卫员领命,转身冲入浓墨般的夜色。
屋子里只剩下油灯“噼啪”的轻响和李云龙粗重的呼吸。
他走到那张布满刀痕的破旧木桌前,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冰冷的纹理,目光死死盯住墙上那幅简陋的炭笔画地图——苍云岭的山势如同狰狞的巨兽脊背。
旅部的命令是阻击……为后方转移争取时间……阻击?
怎么阻?
像记忆里那样,用人命去填鬼子的炮火?
让坂田的炮弹像犁地一样把兄弟们的血肉翻起来?
一股冰冷的戾气在胸中翻涌。
不!
绝不再来一次!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夜风的寒意和急促的喘息。
门帘被猛地掀开。
“报告团长!
一营长张大彪!”
“报告团长!
二营长沈泉!”
“报告团长!
三营长王怀保!”
“奉命赶到!”
三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寒气冲了进来,立正站好。
昏黄的光线下,三张沾着尘土、带着行军疲惫却依旧刚毅的脸庞清晰地映入李云龙的眼帘。
张大彪,虎背熊腰,眼神凶狠如狼,袖子习惯性地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仿佛随时准备扑出去撕咬。
沈泉,身形精悍,眼神锐利而沉稳,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快刀。
王怀保,相对年轻些,脸上带着机灵和尚未完全褪去的书卷气,但此刻也满是凝重。
张大彪!
沈泉!
王怀保!
活生生的!
会喘气的!
胸膛里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李云龙的眼眶!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得发胀!
记忆深处,这几张鲜活的面孔在炮火中破碎、在硝烟里凝固的惨烈画面,与眼前这活生生的、带着体温和呼吸的身影,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冲击!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了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眼底翻涌的热意。
他不能失态!
他是团长!
是主心骨!
“都…都来了?”
李云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眼神迅速恢复了那种淬火般的冰冷与锐利,但看向三位营长的目光深处,却多了一丝极其沉重、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复杂情感。
“好!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首了!
听命令!”
他猛地转身,手指如同出鞘的刺刀,“啪”地一声狠狠戳在地图上的苍云岭主峰位置,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张薄薄的草纸捅穿!
“旅部命令!
新一团!
在苍云岭一线,阻击坂田联队!
为纵队机关和群众转移,争取至少24小时!”
李云龙的声音如同滚雷,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开,“坂田这条疯狗,明天一早,就会扑上来!”
三位营长神色一凛,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阻击一个齐装满员的日军精锐联队?
这任务,九死一生!
“24小时?”
张大彪眉头拧成了疙瘩,瓮声瓮气地开口,“团长,坂田联队火力太猛,咱们……怕了?”
李云龙猛地打断他,眼神如电般扫过三人,“怕死就别穿这身军装!
坂田是条疯狗不假,但老子李云龙的牙口,比他更利!”
他手指在地图上猛地一划,勾勒出新一团预设的主防御阵地:“一营!
张大彪!”
“到!”
张大彪胸膛一挺,眼中凶光毕露。
“你的营,给我钉死在主峰正面阵地!
这里是坂田的主攻方向!
炮火肯定最猛!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老子顶住!
一步不许退!
把鬼子死死钉在山脚下!
伤亡再大,也得给老子把时间耗出来!
有没有这个种?!”
“有!”
张大彪吼声如雷,脸上肌肉虬结,“团长放心!
一营只要还有一个人喘气,鬼子就别想从正面爬上来!
除非踩着俺张大彪的尸体!”
那股子悍不畏死的狠劲瞬间点燃了屋内的气氛。
“好!”
李云龙目光转向沈泉,“二营长沈泉!”
“到!”
沈泉声音沉稳有力。
“你的营,部署在主峰右翼,李家坡、鹰嘴岩一带!
这里是坂田可能选择的侧翼迂回路线!
地形复杂,但也是我们交叉火力的关键点!”
李云龙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给我把火力点架起来!
形成交叉!
支援一营正面,同时给我死死卡住鬼子任何想从侧翼摸上来的企图!
你的位置,是主阵地的屏障!
能不能守住?!”
“能!”
沈泉眼神锐利,没有任何废话,“二营保证完成任务!
鬼子想从侧翼过,除非把鹰嘴岩啃平了!”
“好!”
李云龙最后将目光投向王怀保,那目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沉重的信任和期望,“三营长王怀保!”
“到!”
王怀保挺首腰板,感受到团长目光中的分量。
“你的任务,最重!
也最要命!”
李云龙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三营,加上所有能调动的民兵、后勤人员,立刻行动!
就在今夜!
天亮之前,必须完成!”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主防御阵地后方,那些代表着陡峭山坡、背向敌人进攻方向的区域——“反斜面!”
“反斜面?”
王怀保一愣,这个词很陌生。
张大彪和沈泉也露出困惑的神色。
“没错!
反斜面!”
李云龙斩钉截铁,目光如同火炬,“鬼子的大炮、飞机,专打我们面向他们的山坡(正斜面)!
炮火一覆盖,多少工事都得被掀飞!
多少兄弟都得被活埋!”
他抓起桌上半截烧焦的木炭,在代表主阵地后方山坡的草纸上,用力地、快速地勾勒起来。
“看这里!
主阵地后面,鬼子炮火打不到的死角!
这些地方,给老子狠狠地挖!”
李云龙的声音带着一种来自未来的、洞悉战场规律的冷酷智慧,“第一,猫耳洞!
不是以前那种浅坑!
给老子挖深!
挖成拐弯的!
洞顶用木头、门板、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加固!
能防炮弹破片,能***!
每个班至少挖两个!
要分散!
要隐蔽!”
他手中的炭笔快速画出一个个代表洞穴的标记,分散在反斜面的各处。
“第二,防炮洞!
在主阵地反斜面的关键位置,给老子挖大的!
能藏下一个排甚至一个连的!
同样要深!
要坚固!
洞口要伪装好!
这是关键时刻保命的窝!
炭笔画出几个更大的圈。
“第三,交通壕!
把主阵地和反斜面的猫耳洞、防炮洞,用交通壕给老子连起来!
要能顶着炮火运动兵力和运送伤员!
明白吗?”
王怀保的眼睛随着李云龙的讲解越瞪越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脑子活络,瞬间就明白了团长这布置的绝妙之处!
这等于在主阵地后面,硬生生再造了一个能藏兵、能机动、能保命的“地下堡垒”!
鬼子铺天盖地的炮火砸过来,大部分杀伤力都会被正斜面吸收,躲在反斜面的部队却能最大程度地保存下来!
“明白了!
团长!”
王怀保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猫耳洞防炮***,防炮洞屯兵机动,交通壕连接所有!
这……这简首是救命的神仙洞啊!”
他看向李云龙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敬佩,团长这脑袋是怎么长的?
这种法子都能想出来?
张大彪和沈泉也恍然大悟,脸上露出震撼和狂喜的神色!
有了这些工事,部队的生存能力将大大提升!
阻击24小时,不再是完全用人命去填的绝望任务!
“明白就好!”
李云龙盯着王怀保,眼神锐利如刀,“时间紧迫!
天亮前必须完成主体工程!
土工作业量极大!
组织所有人!
轮番上阵!
铁锹镐头不够就用刺刀挖!
用手刨!
告诉所有兄弟,现在多挖一锹土,明天就少流一盆血!
能不能做到?!”
“能!
团长!”
王怀保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一个立正,吼声几乎掀翻屋顶,“三营和所有民兵、后勤人员保证完成任务!
就是累死,也把工事给团长挖出来!
天亮前,保证让反斜面变成咱们的救命洞!”
“好!”
李云龙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灯火苗狂跳,“记住!
这是死命令!
工事挖不好,明天我们都得去见阎王!”
他目光如电,再次扫过三位心腹爱将:“一营顶住正面!
二营锁死侧翼!
三营构筑生命线!
我们新一团,要在苍云岭,给坂田这条疯狗,好好放放血!
让他知道知道,啃硬骨头,是要崩掉满嘴牙的!”
“是!
团长!”
张大彪、沈泉、王怀保同时挺胸怒吼,声音震得土屋簌簌落灰。
三双眼睛如同燃着火焰,再无半分迟疑,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
“立刻行动!”
李云龙大手一挥,如同挥出战旗。
三位营长领命,带着满腔的斗志和前所未有的紧迫感,转身冲出门帘,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脚步声急促远去,如同擂响的战鼓。
小小的土屋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油灯不安地跳跃着。
李云龙走到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草帘。
深秋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片,瞬间灌满屋子,吹得他额前硬发狂舞。
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地压在寂静的村庄和远处连绵起伏、如同洪荒巨兽蛰伏般的苍云岭山影之上。
山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尖锐凄厉的嘶鸣。
明天,这片土地将被炮火犁过,被鲜血浸透。
但这一次,他李云龙,不再是命运的棋子!
他带着数十年血与火铸就的灵魂和那份沉重如山的记忆,逆流而回!
他为兄弟们,提前掘好了藏身的洞!
冰冷的杀意在他眼中凝聚,如同实质的寒冰,刺破了沉沉的夜幕,牢牢锁定苍云岭深处那个即将被战火点燃的山头。
坂田信哲……老子给你备好了棺材板!
兄弟们……这次,都他娘的给老子活下来!
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紧了冰冷粗糙的门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青筋暴起,仿佛要将这重生的命运,连同那即将到来的血火黎明,一同牢牢攥在自己的掌心!
屋外,卷地而起的寒风,裹挟着枯叶与沙尘,呼啸着,扑向那沉睡的、即将被惊醒的苍茫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