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从朱雀大街一路铺到紫禁城，像条淌血的河。杨玉英坐在摇摇晃晃的凤辇里，指尖把袖口绣的虎头纹掐得变了形。青雀在旁边数着第三十六颗东珠，声音发颤：“小姐，这凤冠怕有八斤重，您肩颈还受得住？”
“战场上扛过三十斤的铁甲，这点分量算什么。”杨玉英扯了扯嘴角，露出半颗小虎牙，眼底却没笑意。三天前她哥杨玉林偷偷塞给她张纸条，上面就三个字：“父被扣”。
凤辇猛地一顿，太监尖细的唱喏刺破耳膜：“吉时到——请皇后娘娘下辇！”杨玉英深吸口气，踩着青雀的手跨出去。正午的日头把金砖地晒得发烫，她抬头就看见朱建安站在太和殿前的白玉阶上，明黄的龙袍晃得人眼晕。这人比画像上年轻，眉眼带笑，可那笑意到不了眼底，倒像在打量刚上秤的牲口。
“皇后辛苦了。”他伸手来扶，指尖碰着她腕子的刹那，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杨玉英瞥见他袖口露出的半截玉扳指，成色透亮，倒像是西域进贡的暖玉——这人手头倒是不缺好东西。
合卺礼繁文缛节多得能压死人。杨玉英跟着礼部官员的口令磕头、敬酒、拜天地，膝盖磕在硬邦邦的金砖上，疼得她直皱眉。朱建安在旁边看着，忽然低声说：“忍忍，过了这遭，往后没人敢让你跪。”
杨玉英愣了愣，抬头正对上他转过来的眼。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藏着片深潭，刚才那点暖意瞬间没了踪影。她心里冷笑，面上却按规矩垂着眼：“谢陛下提醒。”
送入洞房时天已经擦黑。坤宁宫被红绸裹得密不透风，龙凤喜烛烧得噼啪响，映得满室红光，倒像是染了血。杨玉英摘下凤冠，累得直喘气，青雀赶紧递过杯凉茶：“小姐，先歇歇，陛下还在前面应酬呢。”
“应酬？”杨玉英接过茶杯，指尖冰凉，“怕是在跟那帮老狐狸算计怎么削杨家军的兵权吧。”
青雀吓得赶紧捂她的嘴：“小姐小声点！这宫里墙高眼多的！”杨玉英扒开她的手，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怕什么？我杨玉英行得正坐得端，不像某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她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外看，宫道上巡逻的侍卫比平时多了两拨，明晃晃的刀鞘在灯笼下闪着冷光。
“小姐，要不咱们跑吧？”青雀眼圈红红的，“回北境去，跟老将军汇合，谁也别想拿捏咱们！”
“跑？”杨玉英笑了，笑得有点苦，“往哪跑？父亲还在他们手里，杨家军的粮草还捏在户部手里。我跑了，他们正好有借口斩草除根。”她摸了摸腰间暗袋里的匕首，那是她哥塞给她的，说是危急关头能防身。
喜烛烧过半截，外面终于传来脚步声。杨玉英赶紧坐回床边，重新盖上红盖头。门“吱呀”一声开了，带着股酒气的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直晃。“皇后还没卸妆？”朱建安的声音带着点酒意，听不出情绪。
杨玉英没吭声，按规矩等着他来掀盖头。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她正纳闷，忽然感觉有人在她面前站定，呼吸喷在盖头上，热得人发慌。
“听说杨小姐十三岁就能拉开三石弓？”他绕着她走了半圈，脚步声停在她身后，“还亲手斩过北狄的小头领？”杨玉英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陛下听信谣言了。”
“是谣言吗？”他俯下身，声音贴着她的耳朵，“那昨日杨老将军递上的奏折，说要增兵三万守雁门关，又是怎么回事？”
热气吹得耳廓发痒，杨玉英猛地站起身，红盖头滑落在地。她瞪着朱建安，这人正靠在梳妆台上，手里把玩着个酒杯，眼神清明得哪像喝了酒的样子。
“北境不稳，增兵是常理。”她挺直脊背，不输气势，“陛下刚登基就想削边防，就不怕北狄打进来？”“哦？”朱建安挑眉，放下酒杯走近两步，“这么说，你嫁过来，是替你父亲来当说客的？”
“我是奉旨成婚，不是来当说客的。”杨玉英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陛下要是怕杨家军功高震主，大可以直接削爵夺兵权，没必要用联姻这种手段，让人不齿。”
“不齿？”朱建安笑了，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杨玉英，你搞清楚，现在是你杨家在朕的眼皮底下，不是朕求着你们联姻。”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唇，带着薄茧的触感让她浑身发僵，“乖乖做你的皇后，保你杨家平安。要是敢耍花样……”
“怎样？”杨玉英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杀了我？然后给我父亲扣个‘教女无方’的罪名，再趁机血洗杨家军？”
朱建安的眼神沉了沉，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比朕想的要聪明。”他喝了口茶，“但也比朕想的要蠢。明知道是算计，还肯嫁过来，就为了你那个老顽固父亲？”
“我父亲是忠君爱国的功臣，不是老顽固！”杨玉英攥紧拳头，真想一拳砸在他那张欠揍的脸上。她在北境见过太多将士的尸骨，哪个不是为了这大胤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可到了这些京官嘴里，就成了“功高震主”的威胁。
朱建安没接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喝茶。殿里静得只剩烛火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酒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药味。
杨玉英看他喝完茶，以为他要走，刚松了口气，却见他脱了外袍，径直往床边走去。
“陛下干什么？”她赶紧拦在床前。
“睡觉。”朱建安说得理直气壮，“洞房花烛夜，不睡在这儿睡哪儿？”“我们是政治联姻，没必要做戏做全套！”杨玉英脸涨得通红，活了十八年，除了父兄和军中弟兄，她还从没跟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过。
“做戏？”朱建安笑了，伸手想去摸她的脸，被她偏头躲开。他也不恼，只是挑眉道：“那虎符的事，也是做戏？”
杨玉英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她在找虎符？她强装镇定：“陛下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听不懂？”朱建安往床上一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朕给你讲讲。”见她不动，又加了句，“还是说，你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咱们刚成婚就闹翻了？”
杨玉英咬咬牙，走到床边坐下，却刻意离他老远。“先帝临终前，把虎符一分为二。”朱建安望着跳动的烛火，声音低沉下来，“一半随葬，一半给了朕。有这半枚虎符，就能调动天下兵马，包括你家的杨家军。”他侧过头看她，“你说，你父亲是不是很想要这东西？”
“我父亲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杨玉英厉声反驳。
“忠心？”朱建安冷笑，“当年先皇病重，你父亲手握重兵却按兵不动，直到朕登基才肯递上贺表，这也叫忠心？”
杨玉英语塞，她知道这事。当年朝堂混乱，父亲是怕站队太早惹祸，才按兵不动，可在旁人看来，确实像有二心。“所以你就用联姻来牵制他？”她红了眼眶，“朱建安，你卑鄙！”
“朕是皇帝，要的是江山稳固，不是跟你讲江湖道义。”朱建安的声音冷硬起来，“要么，你乖乖做朕的皇后，劝你父亲交出部分兵权；要么，朕有的是办法让杨家军彻底消失。”
杨玉英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忽然明白，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场交易，她和她的家族，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我累了。”她站起身，想去偏殿睡，却被朱建安拉住手腕。他的手心很热，烫得她像被火烧。
“睡吧。”他的声音软了点，“朕不动你。”
杨玉英挣扎了几下没挣开，气得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瞪着朱建安，这人却忽然打了个哈欠，往床里挪了挪，闭上眼睛：“朕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看着他迅速平稳下去的呼吸，杨玉英愣住了。这人是真睡还是假睡？
她站在床边犹豫了半天，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如果虎符真在他身上，只要拿到虎符，就能掌握主动权，父亲和杨家军就安全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她悄悄打量朱建安，他侧躺着，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月光从窗缝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倒显得没那么讨厌了。
她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绕到床的另一侧，目光落在他的枕头底下。她记得哥说过，帝王都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枕头底下。
指尖刚碰到枕头，朱建安忽然翻了个身，吓得杨玉英赶紧缩回手，心脏差点跳出来。还好，他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过去。
这次她不敢再犹豫，飞快地伸手往枕头底下摸去。指尖触到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形状方方正正，边缘带着凸起的纹路——是虎符！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小心翼翼地把虎符抽出来。玄铁的虎符沉甸甸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一个“令”字，摸上去带着岁月的粗糙感。
就是它！杨玉英迅速把虎符塞进袖中，用束腰紧紧缠住，确保不会掉出来。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她转身想走，却见朱建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玩吗？”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神却亮得惊人。杨玉英的血液瞬间冻结，手脚都僵住了。“你……你没睡？”她结结巴巴地问。
“被小贼吵得睡不着。”朱建安坐起身，目光落在她的袖口，那里因为藏了虎符而微微鼓起，“东西拿了，就想走？”“我……”杨玉英脑子一片空白，想解释却不知道说什么。朱建安却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行了，拿都拿了，就先放你那吧。”
杨玉英猛地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我说，虎符给你了。”朱建安下床穿好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过得看好了，丢了唯你是问。”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晚朕去偏殿睡，你……别胡思乱想。”
门被轻轻带上，留下杨玉英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洞房里，手里攥着那枚滚烫的虎符。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朱建安刚才做了什么。他不仅没追究她偷虎符的罪，还把虎符“送”给了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玉英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外看。朱建安的身影正消失在回廊尽头，月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摸了摸袖中的虎符，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这虎符在她手里，总比在他手里强。至少，她有了和他谈判的筹码。
喜烛终于燃尽，天边泛起鱼肚白。杨玉英坐在床边，一夜没睡，却毫无倦意。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心里清楚，从她拿起这枚虎符开始，她和朱建安之间的较量，才真正开始。
而她不知道的是，偏殿里的朱建安也一夜没睡。他靠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个玉佩，那是杨玉英刚才挣扎时掉在地上的，上面刻着个“英”字。“陛下，真让皇后把虎符拿走了？”李德全小声问，手里捧着杯热茶。
“不然呢？”朱建安接过茶杯，吹了吹浮沫，“硬抢回来，让她跟朕彻底翻脸？”他看着玉佩上的刻字，嘴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让她拿着吧，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
李德全看着自家陛下嘴角那抹罕见的笑意，心里纳闷，这新婚之夜闹成这样，陛下怎么还笑得出来？
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坤宁宫，落在杨玉英紧握的拳头上。
朱建安，咱们走着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