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影夕阳垂落,苏晚的影子被拖拽得又细又长,漫过青石板缝隙间倔强的苔藓与车前草。
老式二八自行车在古旧街巷里前行,仿佛一尾游弋于岁月河流的鱼。车轮碾过石板,
发出深沉蕴藉的咕噜声——像盘亘在屋瓦下的悠久叹息。车筐里,新采的荷花斜卧其中,
随颠簸抖落晶莹露珠,如同坠落人间不肯消融的星辰,滴答被石板无声吸吮干净。
转过幽深街角,青苔斑驳的院门兀立于眼前——那被六月骄阳反复炙烤的匾额上,
“荷风小筑”四个描金大字,历经风雨剥蚀,依旧倔强地燃烧着一种褪色的辉煌。
她刹住车停下,空气里弥漫着熟透草木的气息与静谧。眼前,三十八号院里的千年古莲,
今年又开了花——生命在岁月深处默默蓄积,终究盛放为无声的诗行。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
仿佛掀开了层层叠叠的记忆册页。浓得化不开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裹住了整个庭院,
连同她自身。苏晚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越过篱笆上疯长的忍冬藤蔓,
直接落向院角那只粗陶大缸——童年亲手捧泥垒石、安放于彼的睡莲缸。
日光深深浸透缸中之水,清澈如洗,溶化着半面天空的湛蓝与浮云。几尾锦鲤悠游其间,
橙红尾鳍轻轻一扫,水面浮摇,云影瞬间碎成粼粼漾动的光斑,像梦的残片飘散开来。
她的心,也如同被那慵懒游曳的尾鳍扫过,微微震颤。久违了,
母亲的声音仿佛跨越时间的烟尘,在她耳畔温柔低语:“鱼儿啊,搅碎的是云,
聚拢的是福气呢。”这声音与眼前晃动的水光缠绕一处,几乎令她指尖冰凉。
沉溺于回忆之际,手机在口袋深处固执震动起来。苏晚回过神,屏幕上跳跃着“爸爸”二字。
她接通,尚未开口,父亲低沉而略带焦灼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灌入耳中:“晚晚,到家了?
”“嗯,刚到。”苏晚的声音轻似微风拂过尘埃。那头沉默片刻,似乎在谨慎斟酌。
“你许伯伯那边……还顺利?”父亲的询问里裹着探询之意,“这次回来,待多久?
”那口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还好,”苏晚望向院里葱茏草木,避重就轻,
“看情况吧爸,刚回来,还没定。”她不愿此刻谈及许伯伯和她此次归来的真正目的,
更不愿触碰那根名为城市规划与古莲命运的脆弱琴弦——一旦拨响,必有争执裂帛般响起。
对面沉默片刻,仿佛叹了口气,只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通话便戛然而断。徒留忙音,
在寂静的空气里空洞回响。苏晚收起手机,抬头望向庭院深处。目光扫过角落廊柱下方,
陡然停住。心头猛然一空——墙上那块原本悬挂着母亲心爱雕花铜镜的位置,
如今只剩下一个颜色更为苍白的四方印记,突兀地烙印在斑驳的墙壁深处。铜镜,
犹如母亲昔日顾盼的影子,竟然不知何时悄然失踪了。父亲对此只字未提,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心口像是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蛰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
指尖拂过院墙粗糙的表面——阳光慷慨泼洒,暖意如金流淌其上,但指尖触及之处,
却只渗出墙壁深处那恒久不变的冰凉。连铜镜也抹去了痕迹,
连同母亲最后一点光影也被彻底抹去了吗?苏晚轻轻摇头,仿佛要摇落那些沉甸甸的念头。
走向院子中央那片笼罩在暮光里的莲池——那株家族传说中已守望千年的不朽古莲风华正茂,
静静盘踞于此。莲池不大,碧水一片安然,池底沉淀着陈年往事般稠厚的塘泥。她蹲下身,
长久凝视那一池碧水深处隐约浮现的莲影。水面轻漾,
倒映着天空由炽热金黄向温柔橘黄的过渡,也映出她自己的面容,
清晰却蒙着一层水波赋予的忧伤薄纱。千年的莲,根系深扎于池底幽暗的淤泥,
如同家族湮灭于时光尘烟的秘密,沉潜难窥。母亲当年离去前,总久久坐于此岸,
对着莲池一言不发,眼神落在涟漪尽头未知的世界里。此刻,水面之下,
几尾锦鲤拖着华丽的长尾在莲梗间悠然穿行,摇曳生姿。
橙红的身影搅动水底沉积的墨色淤泥,搅起细微浑浊的涡流。
苏晚的目光追随着其中一尾红鲤,它的尾鳍尤其阔大艳丽,如披着晚霞,
一次次拂过池底那片深褐色的泥层。忽然,那尾红鲤尾鳍优雅地一甩,
搅起一小股更为浓浊的泥浆。浑浊尚未散开,泥水中仿佛有什么极其微小、极其锐利的光点,
惊鸿一瞥地闪烁了一下,锋利得几乎刺伤了苏晚的眼睛。那绝非游鱼鳞片的反光,
更非寻常水底石块能有的亮度——那是一种被时光遗忘之物,突然挣扎着想要呼吸的微芒。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什么东西攥紧。她骤然伸手,不顾池水浸湿衣袖,
手指径直探入那带有生命余温的池水深处,
果断地刺入那片刚刚被鱼尾搅起的、尚在翻腾的淤泥之中。
指尖艰难地在粘稠的泥泞里探寻摸索,像在混沌岁月中打捞失落的星辰。触感冰冷滑腻,
带着池水深处特有的腥气。就在她指尖几乎要放弃之时,
指腹蓦地碰到一个坚硬、微凉且有棱角的异物。她毫不犹豫地收拢手指,用力一攥,
将它从黑暗禁锢中生生拔出!摊开手掌,淤泥被池水缓慢清洗,剥离褪去,
露出了掌中之物的真容。那是一片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物件碎片,边缘锐利又残缺,
却依旧触目。它质地通透美丽,呈现出一种沉淀千年的、深沉入骨的翠绿——是玉。
苏晚甚至无需细辨,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她:这正是母亲那支视若珍宝、形影不离的玉簪!
簪头一向精雕细琢成莲花的形状……碎片上残留的正是那半朵莲瓣柔韧舒展的曲线,
如同母亲温柔却凝固的微笑。“叮”的一声轻响,那点翠绿坠落在湿润的青石板上,
微弱却惊心动魄。苏晚悚然抬头,目光扫过寂静的庭院——暮色四合,莲池沉默,古槐不动。
然而刹那间,仿佛有无形的风裹挟着熟悉的气息骤然掠过耳畔鬓角,
温柔却冰冷——那是母亲的气息,如同尘封经年的幽兰悄然绽放,弥漫了整个庭院。
她指尖轻颤,缓缓俯身,重新拾起那片翠绿冰凉的碎玉。玉片紧贴着她的掌心,
微凉的触感如同寒冰烙印,却奇异地燃着她内心深处封存已久的焚灼渴望。这残破的碎片,
如同命运的钥匙,骤然***了荷风小筑厚重静默的门扉——一声细微的咔哒轻响后,
门扉深处,那些被漫长光阴严密包裹、层层叠叠的家族谜团与岁月尘烟,
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无声缝隙。2 玉琮鸣暮色渐浓,
原本静谧的荷风小筑被一种陌生的喧嚣侵入。院门外人影晃动,
低沉的交谈声、金属器材磕碰的脆响,以及某种沉重机械的低鸣,
被晚风撕扯着断续飘进庭院。苏晚的心陡然下沉,
指尖下意识抚过口袋里那片碎玉冰凉尖锐的边缘。预感沉重如铅,她知道,那片莲池的宁静,
终究是被粗暴地撕裂了。她几乎是跑出院门的。老旧的二八自行车还歪斜地倚在墙角,
车筐里那捧新摘的莲花瓣不知何时已掉落了几片,孤零零躺在青石板上,
被匆匆踏过的脚步碾进了尘埃。眼前景象刺痛双目。父亲佝偻着背,
苍老的脸庞上每条沟壑都刻满了无措与愤懑。他面前,
几个身着深蓝制服的工作人员正拿着测绘仪器,
冰冷的金属杆毫不客气地杵在小院边缘的忍冬花篱上,葱茏枝叶被挤压得变形、折断。
丈量绳如毒蛇般蜿蜒在地,圈划着冰冷的未来轮廓。更远处,
挖掘机的钢铁巨臂沉默矗立于荷塘边缘的水汽中,庞大的黑影带着毁灭性的威慑力,
像一个冷酷的句号悬在“荷风小筑”的命脉之上。“晚晚!”父亲发现了她,声音嘶哑,
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又掺杂着难以言说的羞愧,
“他们……”后面的话被骤然卡住,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沉入脚下这片即将不保的土地。
苏晚的目光越过父亲颤抖的肩膀,投向莲池。那方静水已面目全非。浑浊的泥浆翻涌上来,
玷污了碧玉般的池面,枯萎折断的莲叶残骸随波漂浮,如同被肢解的肢体。
几尾锦鲤惊惶失措,在污浊的水中仓惶碰撞,搅起绝望的涡流。就在这惨淡的景象中央,
一个身影突兀地存在。他穿着考古队的白大褂,
衣襟和袖口沾染着新鲜的、湿漉漉的青黑色塘泥,如同某种怪异的勋章。
他似乎并未在意周遭的混乱与破坏,只是背对着岸上的争端,
专注地凝望着自己刚从池底淤泥深处掘出的东西。那是一枚厚重的玉琮。就在这时,
“哗啦——!”一声裂帛般的巨响骤然炸开!
一尾硕大的红鲤被这翻天覆地的搅动逼迫到了极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猛地从浑浊的水面高高跃起!银白的鱼腹在将逝的暮光里划过一道刺眼、绝望的弧线,
沉重地砸回泥水之中,溅起巨大的、污浊的水花!水声如惊雷,岸上争执的人声瞬间被掐断。
那淤泥中的白大褂男人,就在这片死寂般的余音里,缓缓转过身来。暮色沉沉压在他的肩头,
给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一层模糊的边。他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穿透浑浊的空气,
精准地落在苏晚脸上。那眼神沉静、锐利,带着审视与探究,像一把无形的解剖刀。
他手里稳稳托着那枚玉琮。十二道神人纹在渐暗的天光下幽幽浮动,
刻痕深处沉淀着五千年的寂静与未解的低语。玉质在淤泥的包裹和水的浸润下,
呈现出一种内敛而深沉的黄绿色泽,仿佛浓缩了整个荷塘沉淀的岁月精华。
泥水正沿着他布满泥渍的手指和玉琮棱角分明的外壁缓缓滴落,吧嗒,吧嗒,
砸在脚下狼藉的泥地上,声音清晰得令人窒息。他向前走了两步,
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被践踏的池边青草。目光掠过满面怒容的苏父,最终牢牢锁定了苏晚。
“苏小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暮色与残余的嘈杂,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久仰。我是谢景行,市考古所这次勘探的负责人。
”他微微颔首,动作简洁,透着学者的克制。苏晚感到自己的喉咙像被池底的淤泥堵住,
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在她身边急促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谢景行的视线重新落回手中托着的玉琮,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焦点。
他伸出另一只干净些的手,用指关节轻轻叩击了一下玉琮光滑的射口边缘。
“铛——”一声极其清脆、悠扬的玉鸣骤然响起!带着冰川融水般的清冽质感,
奇异地穿透浑浊的空气和暮霭,直抵人心深处。这突如其来的清音是如此纯粹、如此空灵,
与周遭狼藉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岸边的喧哗彻底静止了,
连远处挖掘机的轰鸣似乎也短暂地屏息。几只栖息在池边古槐上的白鹭被这异响惊扰,
扑棱棱振翅而起,洁白的羽翼划破苍青色的天空,发出惶惶的鸣叫,
飞向远处迷茫的暮色深处。玉鸣的余韵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飘散,留下一种近乎诡秘的寂静。
谢景行仿佛没看见那些惊飞的白鹭和众人惊愕的表情,目光始终沉静地落在苏晚脸上。
“清理玉琮表面的附着物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他语调平稳,
如同在课堂上陈述某个考古发现,“它出土时,表面裹缠着半片宋代的荷纹瓷片。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观察苏晚的反应,“瓷片上,
有清晰的人工刻痕……像是某种标记符号?”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深陷掌心,
几乎要掐出血来。那片碎玉的冰凉似乎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谢景行向前迈了一步,
距离更近了些。暮色勾勒着他沾着泥点的侧脸轮廓,眼镜片后那双眼睛锐利如解剖刀,
仿佛能轻易剥开她竭力维持的平静外壳。他那托着玉琮的手依旧平稳,声音不高,
却字字敲在苏晚紧绷的神经上:“听闻苏家世代作为此地守塘人,有个不为人知的传统?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苏晚骤然攥紧自行车把手、指节捏得死白的手,
“每一代守塘人,似乎都会选择在特定的时刻,在守护的莲缸底部……秘密藏下一些东西?
”他微微歪了下头,审视着苏晚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比如……寄托心绪的诗笺?
或是……别的什么?”“嗡——”的一声,苏晚只觉得一股汹涌的血流猛地冲上头顶,
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痹感。耳朵里仿佛灌满了荷塘浑浊的泥水,
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谢景行的声音,清晰地、残忍地,
将她瞬间拖拽回二十年前那个几乎将她吞噬的暴雨之夜!
记忆的闸门被那声玉鸣与一句问话轰然撞碎!冰冷的暴雨鞭子般抽打在十五岁的苏晚身上,
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着颤抖的身体。荷风小筑的庭院在狂风中呜咽,
树枝狂乱地挥舞,仿佛垂死的触手。她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
瘦小的身体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源于胸腔里那颗被撕裂、被抛弃、正在疯狂尖叫的心脏!母亲的背影消失在雨幕尽头,
决绝得没有一丝停顿。父亲紧闭的房门如同一堵绝望的墙,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世界崩塌成冰冷的碎片,唯一的依靠只剩眼前这片承载着家族传说、母亲曾日日守望的莲池。
巨大的陶缸在暴雨中沉默,水面被密集的雨点砸得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过去的,
指甲在粗粝的缸壁上刮出血痕也毫无知觉。小小的身体爆发出绝望的力量,她奋力扒住缸沿,
半个身子探入冰冷刺骨、饱含腥气和泥土味的池水里!雨水混合着泪水疯狂地冲刷着脸颊。
她咬着下唇,直至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右手食指的指甲在粗糙的陶坯内壁上用力划过!一下!
两下!三下!指甲劈裂开来,尖锐的痛楚混合着灭顶的悲伤,驱使着她更用力地刻划!
那不是书写,是绝望的宣泄,是灵魂濒死前用尽最后力气留下的泣血烙印!
她要刻下此刻的痛!刻下被遗弃的恨!刻下对这无常命运最恶毒的诅咒!
她要让这冰冷的缸壁,这沉默的池水,这扎根千年的古莲根系,都成为她痛苦永恒的见证!
泥水混沌,指甲翻裂,指尖血肉模糊,每一次刻划都带着撕心裂肺的钝痛,但她不管不顾!
那些歪斜扭曲、深深嵌入陶胚的字迹,
狂暴的雨帘下被浑浊的泥水迅速倒灌、掩埋……如同她那一刻被彻底淹没的、十五岁的人生。
“晚晚!晚晚!”父亲苍老焦虑的呼唤,隔着二十年的狂风暴雨,终于艰难地穿透层层迷雾,
撞进苏晚的耳膜。她猛地一震,仿佛从溺毙的深水中被强行拽出水面,
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此刻黄昏潮湿的空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她依旧死死攥着冰凉的车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惨白得如同那晚被雨水泡胀的手指。抬起头,
正对上谢景行镜片后那双洞悉一切、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眼睛。暮色四合,
最后的天光在他身后彻底湮灭。他手中的良渚玉琮,
那十二道神秘的神人纹在微弱的光线下幽幽浮动,沉静地散发着跨越千年的寒光,
如同深渊凝视着她的眼睛。而那半片裹着玉琮出土的宋代荷纹瓷,
此刻更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悬在她记忆深渊的边缘,欲坠未坠。
谢景行的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短暂停留,
随即移向她身后那片被丈量绳粗暴圈禁、挖掘机虎视眈眈的小院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