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下压着那封写着“然后呢?”
的信纸,纸上洇开一小片水渍,是他梦里淌的口水。
后屋传来轻微的“咔嗒”声,像老式座钟的齿轮卡了壳。
林砚猛地惊醒,座钟的指针指向六点零三分——比他故意调慢的时间,又多慢了十秒。
他揉着眼睛起身,脚刚落地就顿住了。
工作室的地板上,落着层薄薄的灰尘,唯有从后屋延伸过来的一串脚印,像被谁用沾了露水的鞋踩过,湿漉漉的,在灰尘里画出歪歪扭扭的线。
脚印的尽头,是那只墨绿色的邮筒。
铜鸟的断尾上,竟停着片新鲜的梧桐叶,叶尖还挂着颗水珠,在晨光里颤巍巍的,像颗没敢落下的眼泪。
林砚走过去,指尖刚触到叶片,水珠就“啪”地坠在邮筒底座的齿轮上,顺着锈迹的纹路,渗进那些细密的齿牙里。
取信口是开着的。
里面躺着个浅褐色的信封,不是他昨晚用的牛皮纸,而是种更粗糙的草纸,边缘毛糙得像被手撕过。
信封上没有字,只在右下角盖着个模糊的邮戳,图案是座老石桥,桥洞下隐约能看出“1943”的字样。
林砚捏着信封的边角抽出来,草纸薄得透光,能看见里面信纸的折痕,像被人反复打开又叠起过。
他轻轻展开,墨迹是蓝黑色的,笔锋却抖得厉害,有些字几乎要冲破纸背——“小远:雨下了三天了,逃难的队伍在石桥下歇脚。
我摸着背包里最后半块槐花饼,总想起你去年蹲在灶台前的样子,眼睛亮得像沾了糖霜。
你说‘姐的槐花饼最甜’,可那天我把饼塞进你手里时,怎么就没多掰半块给你呢?
他们把你推上另一辆卡车时,你举着饼喊‘姐等我’,我怎么就没敢跟你走呢?
后来我在桥洞下捡到你掉的布老虎,耳朵缺了只,是你小时候我用红线给你缝的。
布老虎肚子里塞的棉絮潮了,沉甸甸的,像揣着块化不开的冰。
我现在住的地方,窗外也有棵槐树,开花时香得人发晕。
可我再也没做过槐花饼,总觉得少了双盯着灶台的眼睛,饼就不甜了。
要是你还活着,会不会怪我?”
信纸的落款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槐花,旁边写着个“兰”字,笔尖戳破了纸,留下个小小的洞。
林砚的指尖停在那个“兰”字上,忽然想起爷爷的回忆录。
那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被爷爷翻得卷了边,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合影:十几个穿粗布军装的年轻人,站在石桥下,背后是滚滚的浊浪。
爷爷总指着后排那个矮个子少年说:“这是小远,跟我睡一个铺,兜里总藏着半块饼,说要留给姐姐。”
他记得回忆录里写过,1943年的那场转移,小远为了护着个布老虎,被溃兵推下了卡车,从此没了音讯。
爷爷说,小远最后喊的是“姐”,声音被雨声吞了一半,像根没绷紧的弦,“他姐要是听见了,该多疼啊。”
林砚转身冲进储藏室,在最底层的木箱里翻出那本回忆录。
他抖落封面上的灰尘,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在“小远”的名字旁,果然看到爷爷用红笔批注的一行小字:“其姐名兰,善做槐花饼,1951年定居南城。”
南城,就是他们现在住的这座城市。
他捧着回忆录走回邮筒旁,草纸信上的“兰”字,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白。
原来那个在石桥下弄丢弟弟的姐姐,真的活了下来,在这座城市里,守着满窗的槐花香,揣着半世纪的愧疚,首到再也握不动笔。
“咔嗒。”
邮筒的投信口又响了一声。
林砚抬头,看见铜鸟的翅膀下,似乎夹着张更薄的纸。
他伸手抽出来,是张便签,字迹比草纸上的稳些,却带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此为‘被时间泡发的遗憾’。
邮筒会为它找到收件人,前提是——你愿意成为传递者。”
落款是两个字:守筒人。
林砚捏着便签纸,忽然想起工作室后墙挂着的老地图。
那是他从拆迁区捡来的,1950年的南城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几个地名,其中一个就是“槐花巷”——去年夏天,那条巷刚拆完,原址上盖起了新的购物中心。
他把草纸信折回信封,放进自己的抽屉,又从工作台的笔筒里抽出支钢笔。
这次他没用空白信纸,而是翻出张1980年的牛皮纸,边缘带着淡淡的咖啡渍——是他前阵子修复的旧笔记本里撕下来的。
“兰姨:我是林建军的孙子。
爷爷说,小远叔总把半块饼藏在怀里,说要留给你。
他牺牲前一天,还跟我爷爷念叨,说等打完仗,要跟你学做槐花饼。
爷爷的回忆录里夹着片槐花干,说是1946年在石桥下捡的,他说那是你掉的。
去年槐花巷拆迁时,我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找到个布老虎,缺了只耳朵。”
写到这里,钢笔没水了。
林砚拧开墨水瓶,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滴迟来的眼泪。
他换了支笔,接着写:“布老虎肚子里,有半块没化的糖。”
他把信纸折成方块,刚要从铜鸟翅膀下塞进去,指尖忽然顿住。
投信口的内壁上,似乎刻着些更小的字,不是“寄给未说出口的回声”,而是一行更浅的刻痕,像用指甲慢慢划出来的:“回声会找到耳朵,只要有人肯听。”
林砚把信纸投进去,这次没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只闻到股淡淡的槐花香,从邮筒深处飘出来,混着工作室里的松节油味,像有人在远处煮了锅槐花粥。
窗外的天暗了下来。
明明是盛夏,却突然刮起风,卷着几片梧桐叶,“啪嗒啪嗒”打在玻璃上。
林砚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压得很低,灰得像块浸了水的抹布——要下雨了。
他想起草纸信里写的“雨下了三天了”,忽然觉得,有些雨天是不会褪色的。
它们被困在某个人的记忆里,年复一年地下着,打湿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泡软那些藏了太久的遗憾,首到有一天,被一只锈迹斑斑的邮筒,递到该听见的人耳边。
守筒人说,他需要成为传递者。
林砚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拆迁区的方向。
那里的断壁残垣在乌云下,像排沉默的墓碑。
他忽然很想知道,1943年的那场雨里,小远举着半块槐花饼时,是不是真的相信,姐姐会等他。
而那个叫兰的姑娘,在无数个槐花飘香的夜晚,握着缺了耳朵的布老虎时,有没有听到过,风里夹着的那句被雨水泡软的“姐等我”?
雨落下来了。
先是稀疏的几点,打在窗玻璃上,然后越来越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
林砚转身看向邮筒,铜鸟的眼睛在雨幕里,似乎亮了一下,像有人在里面点了盏灯。
他知道,这只邮筒里,还藏着更多没说出口的回声。
而他,好像真的要开始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