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渣尚温,我从地狱爬回——凤凰男,白莲妾,你们吞的嫁妆该吐了!三天?碾碎渣滓,够了!”
1 药渣尚温,我睁开了眼
那碗药烫得喉咙发麻。
李崇的手又稳又沉,捏着我的下颌,不容半点抗拒。
褐色的药汁灌进来,又苦又涩,顺着食道一路烧下去。
他的眼睛看着我,里面什么也没有,像两口枯井毫无波澜。
“安心去吧,琬娘。”
他的声音平平的,像在吩咐一件寻常事。
“你的嫁妆铺子,我会替你看管好。”
旁边是张秀兰细细的抽泣声,帕子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
“姐姐……姐姐别怨我……是崇哥他……”
她话没说完,像是噎住了。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手脚冰凉发木,想抬手抓点什么,指头却软绵绵的。
李崇的脸在晃,张秀兰的哭声也远了。
黑暗涌上来,沉甸甸的,往下坠。
……
“嘶——”
猛地吸进一口气,肺里***辣地疼。
眼前是熟悉的帐顶,绣着缠枝莲的纹样,洗得有些旧了。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一层薄褥子,硌得肩胛骨生疼。
不是李家后来那张铺着厚厚锦褥、挂着鲛绡帐的雕花大床。
我直挺挺躺着,浑身僵硬,只有眼珠能动。
窗户纸透着灰白,天还没亮透。
屋里有股淡淡的、隔夜的药渣子味,混着灰尘的气息。
是这里。
是我嫁进李家第三年,还住着的西厢房。
是李崇要把张秀兰抬进来做良妾的前一天晚上。
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碗药的灼烧感和苦味。
胃里一阵翻搅。
我猛地坐起身,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
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来,激得我一个哆嗦。
真的回来了?
踉跄扑到梳妆台前,那面磨得发亮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脸。
苍白,眼下带着青影,嘴唇没什么血色。
头发散乱地披着。
是二十岁的苏琬。
不是那个被一碗药送走、躺在冰冷地上无人收殓的枯槁妇人。
铜镜冰凉,死死抵着额头。
不是梦。
那灌药的力道,那灼烧的苦,张秀兰假惺惺的哭声,李崇枯井一样的眼神……太真了。
指甲掐进掌心,一阵尖锐的痛。
这次不同了。
绝不同。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
陪嫁过来的丫头春桃端着铜盆进来,看见我赤脚站在地上,吓了一跳。
“姑娘!您怎么起来了?地上冰着呢!”
她慌忙放下盆,抓起旁边的小袄就往我身上披。
“快披上!晨起寒气最重,您身子骨弱,禁不起!”
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焦急,手碰到我的胳膊,是暖的。
春桃。
后来张秀兰当家,寻了个错处,把她打发到庄子上配人了。
我猛地抓住春桃的手腕,抓得很紧。
“春桃!”
“哎!姑娘,我在呢!您……您手怎么这样冰?”
春桃被我抓得有点懵,又担心我的体温,“是做噩梦魇着了?”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搓了搓,想给我点暖和气。
她的手心粗糙,带着常年做活的茧子,温热有力。
不是梦里那种透骨的冰凉。
我死死盯着她年轻的脸,那上面只有纯粹的担忧。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的声音有点哑,干涩得厉害。
“卯时三刻了。”春桃扶着我坐到床边,蹲下身给我穿鞋,“天刚蒙蒙亮。姑娘再躺会儿?您昨晚咳了半宿,后半夜才消停点。”
“不了。”我摇头,声音稳了些,“躺不住。”
春桃麻利地给我套上软底布鞋。
“那奴婢给您打水洗漱?灶上温着小米粥,还有些腌萝卜条,您多少用点垫垫?”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扫过这间逼仄的西厢房。
墙皮有些地方剥落了。
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柜子。
这就是我苏琬,一个带着还算丰厚嫁妆嫁进来的正头娘子,在李家的体面。
李崇当初求娶时,指天誓日,说绝不让我受委屈。
才三年。
他和他那个寡母,就嫌我身子弱,进门三年没开怀,又嫌我带来的铺子管事太过精明,油水刮得不够。
所以,他要把张秀兰抬进来。
张秀兰是他娘舅家的表妹,一个死了爹娘、寄居在李家的孤女。
一张脸生得楚楚可怜,嘴却甜得很,哄得他娘李氏团团转,也哄得李崇动了心思。
前世,我就是在这个早上,被李崇和他娘一唱一和,逼着点了头。
他们说,秀兰老实本分,抬进来是为了给我分担,给我“冲喜”,好让我早点怀上。
他们说,这是祖宗规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们还说,我若不允,就是不贤,不体谅丈夫。
那时我性子软,又觉得是自己肚子不争气,愧对李家,流着泪点了头。
结果呢?
张秀兰进门不过半年,就“诊出”了身孕。
李崇和他娘立刻把她捧上了天。
我的管家权被一点点蚕食。
我的嫁妆铺子被李崇以“替身子孱弱的娘子分忧”的名义,强行接管。
我成了李家一个碍眼的摆设。
最后,就是那碗药。
“姑娘?水好了。”春桃拧了热帕子递过来。
温热的湿气扑在脸上,我才惊觉自己脸上冰凉一片。
不是泪。
是恨意凝结的霜。
我接过帕子,用力擦着脸,仿佛要擦掉前世的污秽和软弱。
“大娘子起了吗?”
门外传来王婆子的声音,她是李崇他娘李氏身边得用的老仆,嗓子又尖又亮,带着一股子刻意的恭敬。
“起了。”春桃扬声应道,快步过去开门。
王婆子端着个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盅东西。
她脸上堆着笑,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蚊子。
“大娘子安。”她草草屈了下膝,“老太太惦记您身子,特意让老奴送碗参汤过来,说是早起喝了最补元气。”
她把托盘放在桌上,揭开那青瓷盅的盖子。
一股子参味混着甜腻的枣香飘出来。
“老太太说了,今儿家里有喜事,您得精神些才好主持场面呢。”
王婆子觑着我的脸色,话里有话。
前世,我就是喝了这碗“补元气”的参汤,昏昏沉沉,被李氏和李崇半是哀求半是胁迫地按着点了头。
我走到桌边,看着那盅汤。
汤色浑浊,上面飘着几颗红枣和几片薄得透光的参片。
“老太太费心了。”我语气平平,“放这儿吧。”
王婆子没动,依旧堆着笑:“老太太吩咐了,让老奴看着您喝下去才安心。这参汤啊,得趁热才有效。”
她往前凑了一步,那殷勤里带着不容拒绝的逼迫。
春桃有些不安地看着我。
我端起那盅汤。
温热的。
手腕一翻。
“哗啦——”
参汤连着瓷盅,全泼在了地上。
黏糊糊的汤水溅湿了王婆子的裤脚和鞋面。
“哎哟!”王婆子烫得跳脚,脸上的笑瞬间冻住,惊愕地看着我,“大娘子!您……您这是……”
“手滑了。”我把空盅放回托盘,声音没什么起伏,“岁数大了,端不稳东西,也是常事。回去替我谢过老太太好意。”
我抬眼,目光扫过王婆子那张惊疑不定的脸。
“告诉老太太,我身子不爽利,今早的请安就免了。”
王婆子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半天没合拢。
她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
那个温顺、沉默、甚至有些怯懦的大娘子。
“还不去?”我加重了语气。
王婆子一个激灵,眼神在我脸上溜了一圈,终究没敢再说什么,胡乱屈了下膝,端着空托盘,踩着一地狼藉,匆匆退了出去,裤脚还滴着参汤。
门关上。
春桃瞪大了眼,看看地上的汤渍,又看看我,声音都结巴了:“姑……姑娘!您……您泼了老太太的参汤?这……这王婆子回去一告状……”
“让她告。”
我走到脸盆架子前,重新拧了把热帕子擦手,“去叫前头铺子的周掌柜来一趟,就说我有急事,让他立刻来见我。”
“现在?”春桃更懵了,“可……可这大清早的,周掌柜怕是还没开铺板……”
“让他立刻来。”我的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从后角门进,别惊动旁人。”
春桃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她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她小跑着出去了,脚步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冷风灌进来,吹在脸上,带着初冬特有的凛冽和尘土味。
院子里,几个粗使婆子已经开始洒扫。
李崇和他娘李氏住的正房东屋,门帘紧闭。
整个李家宅院,笼罩在一种虚假的平静里。
像一口表面结了薄冰的深潭。
底下是吃人的漩涡。
前世,我的嫁妆,城里那间生意最好的绸缎铺子“锦云轩”,就是在我点了头、纳了张秀兰之后,被李崇以“娘子病弱,不宜操劳”的借口,“暂时”接管过去的。
他派了他那个只会溜须拍马、对账目一窍不通的远房表弟去当掌柜。
不出一年,铺子就被掏空了,成了个空架子。
最后落到张秀兰的兄弟手里。
而我的药钱,后来都是从公账里支的,成了李家母子嘴里“拖累”他们的罪证。
“咚咚咚。”
极轻的敲门声。
“大娘子,是我,周茂。”一个刻意压低的、沉稳的中年男人声音。
“进。”我关上窗。
门开了又关。
一个穿着半旧靛蓝棉布袍、身形精干的中年男人闪身进来。
他脸上带着赶路的风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正是替我管着锦云轩的掌柜周茂,是我爹当年的老伙计,为人最是忠直可靠。
前世他被李崇寻了个“手脚不干净”的由头,硬是赶出了铺子。
“大娘子。”周茂躬身行礼,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又垂下,“您急唤小人来?”
“周掌柜,”我示意他走近些,声音压得极低,“锦云轩这半年的总账,还有库房的底单,所有的契书,你能拿到手的,立刻,全部,给我秘密抄一份送来。”
周茂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满是震惊:“大娘子?这……这是为何?李相公他……”
“别问为什么。”
我打断他,直视着他的眼睛,“照我说的做。账要最细的底账,契书要最全的副本。记住,要快,要隐秘,绝不能让李家任何人察觉。尤其是李崇和他派去铺子里的那个眼线。”
周茂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
他是个老生意人,在商海沉浮几十年,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嗅出不对。
“小人明白了。”他沉声应道,没有半句废话,“最迟午后,小人亲自送来。”
“好。”我点头,“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周茂再次躬身,动作利落,“大娘子若无其他吩咐,小人这就去办。”
“去吧。小心些。”
周茂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像一滴水融入清晨的薄雾。
刚关上门,院子外面就传来一阵喧闹。
脚步声杂沓。
还有李崇刻意拔高的、带着喜气的声音:“……都仔细着点!这些箱笼可是要紧物件,磕碰不得!轻放!对,就抬到西边那间空屋去!那是给秀兰姑娘预备的屋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比前世更早。
李崇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往家里搬张秀兰的东西了。
他这是要造成既成事实,逼我就范。
“春桃,”我扬声,“去前面看看,怎么回事?”
春桃应声出去,很快又白着脸跑回来,喘着气:“姑娘!是……是姑爷!他带着人抬了好些箱笼进来,说是……说是表姑娘的嫁妆,正往西边空屋搬呢!老太太也在院门口看着,笑得可欢了!”
果然。
连“嫁妆”都搬来了。
张秀兰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哪来的嫁妆?不过是李家母子早就备好的东西,只等着今日抬进来,打我苏琬的脸。
“走。”我抬脚就往外走。
“姑……姑娘!您要去哪?”春桃慌忙跟上。
“去看看我们这位表姑娘,多大的排场。”
我推开房门。
院子里一片忙碌景象。
几个穿着短打的力夫正抬着沉重的樟木箱笼,往西厢房对面的那间空屋搬。
箱笼漆得崭新发亮,贴着刺眼的红喜字。
李崇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绸袍,背着手站在院子当间,指手画脚,满面红光。
他娘李氏,裹着厚实的绛紫棉袄,扶着王婆子的手站在正房廊下,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
看见我出来,李氏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
“琬娘起来了?”
她拔高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亲热,“快瞧瞧!崇儿办事就是利索!昨儿才跟你提了抬秀兰的事,他今儿一早,就把秀兰的‘嫁妆’都给抬来归置了!省得你操心!”
李崇也转过身,看到我,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换上温煦的笑容,大步走过来。
“琬娘,你身子弱,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
他伸手想来扶我,动作自然,仿佛昨夜的逼迫和那碗前世的毒药都不存在。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李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夫君好早。”我看着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这么大动静,抬什么呢?”
李崇收回手,干咳一声,指着那些箱笼:“哦,是秀兰的一些随身物件。她一个姑娘家,寄住在咱们家,总不能让她太寒酸了。我想着,既是抬她过门,总得有点体面,就……就给她备了些东西,权当是她的‘嫁妆’,也显得我们李家厚道不是?”
“厚道?”
我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贴着大红喜字的樟木箱笼,“夫君果然厚道。这箱笼的木头,看着像是上好的樟木?漆色也新,不便宜吧?还有这喜字,贴得真周正。”
我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院子里的人都听见。
搬箱笼的力夫动作慢了下来,偷偷往这边瞄。
李氏在廊下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李崇的脸色沉了下去,压低声音:“琬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些不值钱的木头箱子,糊弄个场面罢了。你何必……”
“不值钱?”
我打断他,目光转向廊下的李氏,“娘,我记得您前几日还说,公账上紧得很,连我抓药的钱都要俭省些?怎么给表姑娘置办‘嫁妆’,倒这般阔绰了?”
李氏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嘴唇哆嗦着:“你……你……”
“琬娘!”
李崇猛地提高声音,带着怒意和警告,“大清早的,你非要闹得大家都不痛快吗?抬秀兰进来,是为了给你冲喜,为了我们李家开枝散叶!这是正事!你身为正室,如此善妒,成何体统!”
“冲喜?”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目光直直刺向他,“李崇,我嫁给你三年,病了大半年,你可曾为我请过一次城东的孙圣手?可曾舍得用一支真正的老山参给我吊命?”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
“你们母子给我喝的,是药铺里最贱的草根熬的苦水!账上记的却是上等参茸的价!”
“你们嫌我带来的管事碍事,想方设法要赶走他,好把铺子攥在自己手里!”
“现在,你们抬一个张秀兰进来,倒舍得给她置办崭新的樟木箱笼,贴上大红喜字!”
我的声音并不尖锐,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一句句扎过去。
“李崇,你摸着良心说,这‘冲喜’,到底是冲我的晦气,还是冲你李家和我苏家嫁妆的喜气?”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力夫们早停了手,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李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说不出话。
李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我撕破了那层虚伪的温情,只剩下难堪的恼怒。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额角青筋跳动,猛地一甩袖子,“抬!继续抬!我看谁敢拦着!”
力夫们被他吼得一哆嗦,慌忙又抬起箱笼。
“我看谁敢抬!”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地上。
所有人都僵住了。
我转过身,不再看李崇铁青的脸,目光扫过那些抬箱笼的力夫。
“东西放下。”
力夫们面面相觑,看看我,又看看暴怒的李崇,不知所措。
“工钱找李家结。”
我补了一句,语气斩钉截铁,“东西,给我原样抬出去!”
“苏琬!”
李崇彻底爆发了,一步跨到我面前,眼睛喷火,“你反了天了!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这个家?”
我迎着他吃人的目光,寸步不让,“李崇,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站的这院子,你住的这屋子,你身上这件新绸袍……哪一样,不是我苏琬的嫁妆换来的?”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抬一个妾进门,也敢动我嫁妆箱子里拿出的银子置办‘嫁妆’?”
“你李家的体面,就是靠吸正妻的血,去贴补一个外来的表妹?”
李崇被我噎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紫,拳头捏得咯咯响,像是下一刻就要挥过来。
廊下的李氏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反了!反了!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子啊!崇儿!你就看着她这么作践你娘、作践你表妹啊!”
“表妹?”
一个怯生生、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
张秀兰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袄裙,拎着个小包袱,正站在院门口,脸色煞白,眼圈通红,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
她像是被院里的阵仗吓坏了,纤细的身子微微发着抖。
“崇哥哥……老太太……大娘子……”
她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惶恐,“是……是婢子来得不是时候吗?婢子……婢子这就走……不敢惹大娘子生气……”
她说着,眼泪终于滚了下来,转身就要走。
“秀兰!”
李崇立刻心疼地大喊一声,狠狠剜了我一眼,快步朝张秀兰走去,“你别怕!有我在!这个家,还轮不到别人一手遮天!”
李氏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拍着大腿哭嚎:“我的儿啊!快拦住你表妹!她一个孤女,能走到哪里去啊!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李崇护着梨花带雨的张秀兰。
李氏捶胸顿足。
力夫们抬着箱笼,放也不是,走也不是。
只有我,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这场闹剧。
冰冷的目光掠过张秀兰那身特意穿得素净却掐出腰身的旧衣裳,掠过她低垂眼睫下那一闪而过的怨毒,最后落在李崇那张因愤怒和“保护欲”而扭曲的脸上。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锐痛让我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这才刚开始。
好戏还在后头。
李崇扶着抽抽噎噎的张秀兰,把她护在身后,像护着稀世珍宝。
他转头瞪着我,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苏琬!你今日这般行径,哪里还有半点当家主母的体统!我看你是病糊涂了,失心疯了!”
李氏也扑了过来,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毒妇!妒妇!我们李家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搅家精进门!你是要活活逼死我们,好独吞了李家的产业吗!”
张秀兰躲在李崇身后,哭得更凶了,肩膀一耸一耸,声音细弱蚊蝇,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老太太……崇哥哥……别为了婢子和大娘子争执……都是婢子的错……是婢子命苦……不该……”
“你闭嘴!”我猛地打断她。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锋利,瞬间压过了李氏的哭嚎和张秀兰的呜咽。
院子里霎时一静。
所有人都看向我。
连张秀兰的哭声都噎在了喉咙里,抬起那张挂满泪痕、楚楚可怜的脸,惊愕地看着我,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和怨毒。
“张秀兰,”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收起你这套把戏。”
“这里没人是瞎子。”
“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自己清楚。”
“寄人篱下,就该有寄人篱下的本分。”
“想登堂入室,做李家的主子?”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李崇和目瞪口呆的李氏,最后落回张秀兰那张血色尽失的脸上。
“凭你也配?”
“你——”
张秀兰被我毫不留情的揭穿刺得浑身一颤,脸上那副柔弱可怜的表情再也绷不住,瞬间扭曲了一下。
李崇更是勃然大怒:“苏琬!你放肆!”
“我放肆?”
我冷笑一声,迎上他喷火的目光,“李崇,你口口声声说抬她进来是为了开枝散叶,为了李家子嗣?”
“好啊。”
我往前一步,逼近他。
“既然是为了子嗣,那简单。”
“按规矩,纳良妾,需得主母点头,立下文书,写明身份、年限、所出子女归属,还得有中人作保。”
“文书呢?”
“中人呢?”
“你李家的规矩,就是大清早抬着几口贴着喜字的破箱子,把一个不清不楚的女人弄进门,就算纳妾了?”
“传出去,不怕人笑掉大牙,说你李家不懂规矩,说你李崇宠妾灭妻,色令智昏?”
李崇被我连珠炮似的质问钉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从未想过,那个温顺沉默的妻子,能条理如此清晰地搬出这些规矩来堵他的嘴。
李氏也傻了眼,张着嘴,忘了哭嚎。
这些规矩,她们当然懂。
只是前世,她们吃定了我性子软,又觉得拿“无后”和“不孝”的大帽子压我,我便只能就范。
哪里想到我会如此强硬地搬出祖宗礼法?
“你……你强词夺理!”
李崇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气势已然弱了大半,“秀兰清清白白,抬她进来是全家商议好的事!文书……文书稍后补上便是!”
“商议?”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跟谁商议了?我这个主母点头了吗?”
“李崇,”
我逼视着他,声音陡然转厉,“想抬她进门,可以。”
“拿文书来。”
“白纸黑字,按上手印。”
“写明她张秀兰,是妾!是奴籍!所出子女,认我为嫡母!”
“该有的规矩,一条都不能少!”
“少一条,”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僵住的力夫和崭新的箱笼,最后落在张秀兰瞬间惨白的脸上,“这些东西,连同她这个人,都给我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李家的大门,不是什么腌臜东西都能进的!”
死寂。
院子里只剩下初冬冷风刮过的声音。
李崇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我,像第一次认识我。
李氏嘴唇哆嗦着,想骂什么,却在对上我冰冷目光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秀兰更是面无人色,身体摇摇欲坠,全靠李崇扶着才没瘫软下去。她精心维持的柔弱假面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恐和不敢置信。
那些抬箱笼的力夫,更是缩着脖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我站在院子中央,背脊挺得笔直,迎着所有人或震惊、或愤怒、或恐惧的目光。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那尖锐的痛楚提醒着我。
这口气,争到了。
但这只是第一刀。
李崇的拳头捏得死紧,骨节泛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最终,他猛地一甩袖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苏琬!你好得很!”
他转头,对着那些呆立的力夫,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冰渣子:“抬走!把这些东西,给我抬出去!”
力夫们如蒙大赦,慌忙抬起沉重的箱笼,脚步踉跄地往外退,生怕慢了一步又生变故。
张秀兰发出一声压抑的、绝望的呜咽,身体软软地往下滑。
李崇一把捞住她,眼神复杂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那里面有滔天的怒火,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他半扶半抱着抽噎不止的张秀兰,快步走向正房,背影僵硬。
李氏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蛇毒,跺了跺脚,也跟着追了过去。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她尖利的嗓音一路飘远。
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
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参汤污渍,和几个洒扫婆子噤若寒蝉的身影。
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初冬的寒气,似乎更重了。
我站在原地,挺直的背脊终于微微松懈了一丝。
掌心传来湿黏的感觉,低头一看,指甲掐破的地方,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春桃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姑……姑娘……您刚才……太吓人了……姑爷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我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任由那点刺痛蔓延。
“吓人?”
我扯了扯嘴角,却感觉不到一丝笑意,只有无尽的冰冷,“这才哪到哪。”
我抬眼,望向正房那紧闭的门帘。
那里面,是暴怒的李崇,是哭哭啼啼的张秀兰,是怨毒咒骂的李氏。
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去,”我吩咐春桃,声音恢复了平静,“把这里收拾干净。”
“还有,”我顿了顿,“留意着点,看周掌柜什么时候来。”
春桃用力点头:“是!奴婢明白!”
她手脚麻利地去找扫帚簸箕。
我独自站在空旷下来的院子里,寒风卷起我的衣摆。
前世的药味似乎还在喉咙里灼烧。
但这一次,握着刀柄的手,是我自己的。
李崇,张秀兰。
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我慢慢抬起手,看着掌心那点殷红的血痕。
指甲的印子很深。
下次,这印子就该留在你们脖子上了。
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