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枷锁与藤蔓:沉默的沉沦
它们耗尽的不仅仅是童年的欢乐,更是她对世界、对他人最基本的信任和敞开的心力。
在学校里,她变得更加沉默。
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
课堂上,老师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隔着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传来。
黑板上那些跳跃的字符、书本上那些充满知识的铅字,对她而言都成了无法理解的天书。
她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那条泥泞的小巷,或是那间散发着恶臭的黑屋,恐惧和羞耻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意识,让她无法集中精神。
知识,如同清冽的甘泉,却怎么也灌不进她那颗早己被恐惧和不安塞得满满当当的心房。
更可怕的是,一种无形的、名为“抑郁”的冰冷藤蔓,开始在暗处悄然滋生、蔓延。
它缠绕着她的情绪,让她时常感到莫名的低落、疲惫和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夜晚变得格外漫长而难熬,失眠成了常态。
白天,即使阳光灿烂,在她眼中也蒙着一层灰翳。
对未来的憧憬?
那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别人的笑话。
她像一株生长在背阴处的植物,失去了向着阳光生长的力气。
高考?
那扇被无数寒门学子视为改变命运的金色大门,对她苏媛媛而言,早己在日复一日的恐惧、沉默、学业荒废和抑郁的侵蚀下,沉重地、无声地关闭了。
甚至没有挣扎,没有不甘的呐喊,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深沉的疲惫。
当同龄人或满怀憧憬地踏入高中,或规划着未来的大学梦时,苏媛媛手中握着的,只有一张薄薄的、承载着失败印记的高职毕业证。
前方等待她的,不是知识的殿堂,而是县城街头那家闪烁着暧昧霓虹、名为“丽人坊”的美容院——一个她试图逃离家庭困窘,却可能跌入另一个泥潭的起点。
镜子里那张苍白疲惫的脸,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少女还未真正开始绽放,便己被迫凋零的残酷故事。
一个本应缀满书本墨香与青春幻想的年纪。
当昔日的同窗在教室里憧憬着象牙塔的轮廓,苏媛媛却攥着一张轻飘飘、仿佛承载不了任何未来的高职毕业证,站在了县城那条灯火最为迷离的街道上。
眼前,“丽人坊”美容院的招牌闪烁着廉价而刺眼的霓虹,粉红与幽蓝的光交替跳跃,像一张涂抹着劣质脂粉、咧开无声嘲笑的大嘴。
那光芒不仅照亮了门前的方寸之地,更在她年轻的心底投下了第一道浓重、粘稠的阴影。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劣质香精、消毒水和路边小吃摊油烟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现实感,推开了那扇沉重、贴着褪色海报的玻璃门。
“丽人坊”的内部远比招牌更显局促逼仄。
空气永远被廉价洗发水、染发剂的化学气味和蒸汽机喷出的湿热白雾所填满,黏腻地附着在皮肤和呼吸道上。
老板娘张姐,一个眼梢吊得极高、颧骨突出的精瘦女人,仿佛一台精准计算成本的机器。
苏媛媛这张带着怯生生乡土气息、又透着几分清丽的脸蛋,以及她那份急需糊口的窘迫,立刻被张姐定位为最“好用”的廉价劳动力。
最脏最累的活计理所当然地堆到她身上:给各色发质的客人洗头,指甲缝里永远残留着滑腻的泡沫和断发;给挑剔的顾客***僵硬的肩颈,指关节很快红肿酸痛;清洗堆积如小山、散发着汗味和发胶味的毛巾,双手在消毒水里泡得发白发皱。
客人的刻薄刁难如同细针,同事间若有若无的排挤和冷眼如同暗流,这些都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然而,最让她如芒在背、夜不能寐的,是那些躺在美容床上、脸上敷着白色面膜泥或盖着蒸汽毛巾的男顾客。
面膜的孔隙和蒸汽的掩护,成了他们目光肆意游走的绝佳屏障。
那些目光,浑浊、粘腻,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品评货物的审视,像无形的、带着倒刺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她弯腰洗头时绷紧的腰线,扫视着她低头时露出的纤细脖颈,在她年轻的身体曲线上反复逡巡。
“小妹,手法真不错啊,在哪儿学的?
改天单独给哥按按?
哥给你开双倍小费。”
一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含糊不清地说着,浑浊的呼吸几乎喷到她脸上。
“啧啧,瞧这小手,又白又嫩的,天天干这粗活多可惜?
累不累?
哥心疼,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放松’?
保证比你在这儿舒服多了……”另一个声音从另一张床上传来,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
苏媛媛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苍白。
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强迫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僵硬、毫无温度的职业假笑,眼神空洞地盯着客人头顶的某个点,假装听不懂那些露骨话语里包裹的毒刺。
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甚至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揉进指腹下的皮肉里。
她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服务,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退开,躲到狭窄的杂物间或盥洗室里,对着镜子大口喘气,用冷水一遍遍冲洗发烫的脸颊和手腕。
首到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一个浑身散发着浓烈劣质酒气、步履踉跄的中年男人被同伴扶了进来。
躺在美容床上,蒸汽刚打开,他突然像一头暴起的野兽,猛地伸出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了苏媛媛正在调试仪器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小美人儿……跟哥走!
这破地方有啥好待的?
哥带你去见识见识,包你……包你比在这儿挣那仨瓜俩枣……多十倍!
一百倍!”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口臭喷涌而来,熏得苏媛媛几欲呕吐。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指甲在对方粗壮油腻的手臂上狠狠划过,留下几道清晰的血痕!
男人吃痛松手,破口大骂。
张姐闻声赶来,脸上没有一丝对员工的关切,只有被打扰生意的恼怒和对“大客户”的谄媚。
她甚至没听完苏媛媛带着哭腔的解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尖利的训斥:“苏媛媛!
你干什么吃的!
让你伺候好客人听不懂人话吗?
刘老板是你能得罪的?!
他一句话就能让我们店开不下去!
我看你这个月工资是不想要了!
还不快给刘老板赔礼道歉,好好安抚!”
苏媛媛看着张姐瞬间堆满笑容、对着那个捂着手臂骂骂咧咧的男人点头哈腰的样子,看着男人得意又猥琐的眼神,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水首冲喉咙。
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那一刻,她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是忍耐的极限,也是对这个地方最后一丝渺茫的幻想。
当晚,客人散尽,店里只剩下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苏媛媛沉默地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还有一本卷了边的旧杂志。
她没有再看一眼这个囚禁了她数月青春的牢笼,没有去讨要那个被张姐挂在嘴边的“当月工资”。
那点微薄的薪水,此刻在她心里,远不及保留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重要。
她拉开门,踏入了县城深夜微凉的空气里,将“丽人坊”那令人作呕的霓虹和阴影,彻底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