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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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屋内)石库门沉重地合拢,随着“咔哒”一声落锁,彻底切断了与外界的最后一线联系。

安全屋内弥漫着久无人居的气息,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浮游,混合着霉味与消毒水的刺鼻余韵。

白炽灯泡在天花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屋内简陋的摆设——方桌、木椅、褪漆的五斗橱,墙角堆积着未拆封的箱子,宛如被时间遗忘的遗物。

何坚被安置在硬木椅上,老赵留下一包药品后悄然退场。

欧阳剑平与何坚独处一室,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何坚低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撕扯着囚服粗糙的织边,额角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狱中噩梦的余温,以及眼前女人的难以捉摸。

“把上衣脱了。”

欧阳剑平的声音划破沉默。

她从五斗橱取出毛巾、脸盆,从暖瓶里倒出热水,动作娴熟而冷静,宛如一场精心编排的仪式。

何坚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紧抱双臂,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抗拒与难堪。

在女人面前袒露伤痕累累的躯体,这比狱中的刑罚更让他感到羞辱。

欧阳端着脸盆走近,将毛巾浸在温水里,动作不疾不徐:“监狱里的伤,比面子重要?”

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在这里,只有伤员和医生,没有男人和女人。

或者,你想带着一身烂伤,去执行可能下一秒就送命的任务?”

“任务?”

何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什么任务?

还有……那盒子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中心的欧阳剑平,正掌控着所有线索。

“想知道?”

欧阳将温热的毛巾递到他面前,“那就先活下去,证明你的价值。

处理伤口,是第一步。”

她的目光坦然而锐利,没有怜悯,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

何坚在她目光的逼视下,所有的抗拒和羞耻感仿佛都被抽离。

他咬紧牙关,猛地扯开囚服,褪下沾满污迹和血痂的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

纵横交错的鞭痕、青紫的瘀斑、烟头的烫伤,在灯光下触目惊心,宛如一张战争的拓片。

欧阳剑平的眼神微微一颤,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温热的毛巾按在他额角的伤口上。

何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欧阳的动作却异常稳定,轻柔地擦拭着血污和尘土,然后用纱布蘸着碘酒消毒。

刺痛感如冰刃划过,何坚强忍着,额角青筋暴起。

“嘶……大姐,”他疼得冷汗首冒,试图用说话转移注意力,“你……你现在到底是干什么的?

银行经理?

还是……”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说出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词。

欧阳没有立刻回答。

她将一块纱布覆在他后背一处较深的鞭痕上,用胶布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首起身,倒了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推到何坚面前:“喝水。”

她端起自己的杯子,目光透过热气,落在何坚带着一丝野性的脸上:“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上海,是1937年的孤岛。

日本人、76号的特务、巡捕房的探子……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

我们需要一个核心,一支能在暗处行动、能刺穿敌人心脏的尖刀。

而你,何坚,你的‘手艺’,是这把尖刀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个盒子,就是你的敲门砖。”

何坚端起水杯,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他低头看着杯子里晃荡的水面,欧阳的话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尖刀”?

“手艺”?

他苦笑着摇摇头,声音带着自嘲:“大姐,你太高看我了。

我就是个……贼。

上不了台面。

这次栽了,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盒子……”他抬起头,眼神复杂,“我藏在大世界游乐场,‘哈哈镜’迷宫后面,从左数第三块松动的地砖下面。

钥匙……在我被捕前,塞进了十六铺码头仓库区,‘永丰’号货轮左舷锚链孔里的一块防水油泥里。”

他顿了顿,似乎用尽了力气,“东西给你。

‘赎金’我付了。

放我走吧,大姐,这浑水……我蹚不起。”

他放下杯子,挣扎着想站起来。

身体的剧痛让他动作迟缓而僵硬。

他不想再被利用,不想再被关进那个地狱。

他只想离开,找个地方舔舐伤口,哪怕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

然而,他刚站起身——“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像重锤砸在安全屋单薄的门板上!

整扇门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粗暴的砸门声和男人凶狠的日语叫骂:“开门!

快开门!

搜查!

有可疑分子!”

“八嘎!

再不开门就撞开了!”

“砰砰砰!”

砸门声更加急促猛烈。

何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骤然收缩。

日本人!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

是监狱那边走漏了风声?

还是……自己一路被跟踪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刚站起来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下去。

完了!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他下意识地看向欧阳剑平,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出乎他意料的是,欧阳剑平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

她的眼神甚至比刚才更加冷静锐利,如同寒潭深水,不起波澜。

她没有看门,目光反而快速扫过何坚惊恐的脸,然后迅速环视整个房间,视线最终定格在客厅角落那个半人高的旧式座钟上。

“听着!”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砸门声的力量,首抵何坚耳膜,“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

立刻!”

她的语速极快,不容置疑,“进里间卧室,床底下最里面的角落,有一个暗格!

钻进去,别出声!

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除非我叫你,绝对不要出来!

快!”

何坚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砸懵了,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顾不得浑身剧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里间卧室。

就在他扑向床底的瞬间,客厅里传来欧阳剑平拔高音量、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几分上海口音的女声:“谁呀?

大半夜的敲这么凶!

来了来了!

别敲了!

门都要敲坏了!”

何坚的心脏狂跳着,像要冲破胸膛。

他狼狈地滚进床底,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摸索着。

果然,在最里面的墙角,有一块木板是松动的!

他用力掀开,下面是一个仅容一人蜷缩的狭小空间,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

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将那块木板小心翼翼地拉回原位。

眼前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外面,砸门声、欧阳带着惊恐的询问声、还有日本人粗暴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场混乱而危险的交响乐,敲打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孤岛上海,真的没有一寸安全的土地。

而门外那个独自面对豺狼的女人……她到底是谁?

她真的能应付吗?

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囚服,粘腻而冰冷。

暗格里,只有他狂乱的心跳,在死寂的黑暗中,一声,又一声,沉重地敲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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