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内弥漫着久无人居的气息,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浮游,混合着霉味与消毒水的刺鼻余韵。
白炽灯泡在天花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屋内简陋的摆设——方桌、木椅、褪漆的五斗橱,墙角堆积着未拆封的箱子,宛如被时间遗忘的遗物。
何坚被安置在硬木椅上,老赵留下一包药品后悄然退场。
欧阳剑平与何坚独处一室,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何坚低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撕扯着囚服粗糙的织边,额角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狱中噩梦的余温,以及眼前女人的难以捉摸。
“把上衣脱了。”
欧阳剑平的声音划破沉默。
她从五斗橱取出毛巾、脸盆,从暖瓶里倒出热水,动作娴熟而冷静,宛如一场精心编排的仪式。
何坚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紧抱双臂,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抗拒与难堪。
在女人面前袒露伤痕累累的躯体,这比狱中的刑罚更让他感到羞辱。
欧阳端着脸盆走近,将毛巾浸在温水里,动作不疾不徐:“监狱里的伤,比面子重要?”
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在这里,只有伤员和医生,没有男人和女人。
或者,你想带着一身烂伤,去执行可能下一秒就送命的任务?”
“任务?”
何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什么任务?
还有……那盒子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中心的欧阳剑平,正掌控着所有线索。
“想知道?”
欧阳将温热的毛巾递到他面前,“那就先活下去,证明你的价值。
处理伤口,是第一步。”
她的目光坦然而锐利,没有怜悯,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
何坚在她目光的逼视下,所有的抗拒和羞耻感仿佛都被抽离。
他咬紧牙关,猛地扯开囚服,褪下沾满污迹和血痂的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
纵横交错的鞭痕、青紫的瘀斑、烟头的烫伤,在灯光下触目惊心,宛如一张战争的拓片。
欧阳剑平的眼神微微一颤,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温热的毛巾按在他额角的伤口上。
何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欧阳的动作却异常稳定,轻柔地擦拭着血污和尘土,然后用纱布蘸着碘酒消毒。
刺痛感如冰刃划过,何坚强忍着,额角青筋暴起。
“嘶……大姐,”他疼得冷汗首冒,试图用说话转移注意力,“你……你现在到底是干什么的?
银行经理?
还是……”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说出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词。
欧阳没有立刻回答。
她将一块纱布覆在他后背一处较深的鞭痕上,用胶布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首起身,倒了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推到何坚面前:“喝水。”
她端起自己的杯子,目光透过热气,落在何坚带着一丝野性的脸上:“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上海,是1937年的孤岛。
日本人、76号的特务、巡捕房的探子……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
我们需要一个核心,一支能在暗处行动、能刺穿敌人心脏的尖刀。
而你,何坚,你的‘手艺’,是这把尖刀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个盒子,就是你的敲门砖。”
何坚端起水杯,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他低头看着杯子里晃荡的水面,欧阳的话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尖刀”?
“手艺”?
他苦笑着摇摇头,声音带着自嘲:“大姐,你太高看我了。
我就是个……贼。
上不了台面。
这次栽了,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盒子……”他抬起头,眼神复杂,“我藏在大世界游乐场,‘哈哈镜’迷宫后面,从左数第三块松动的地砖下面。
钥匙……在我被捕前,塞进了十六铺码头仓库区,‘永丰’号货轮左舷锚链孔里的一块防水油泥里。”
他顿了顿,似乎用尽了力气,“东西给你。
‘赎金’我付了。
放我走吧,大姐,这浑水……我蹚不起。”
他放下杯子,挣扎着想站起来。
身体的剧痛让他动作迟缓而僵硬。
他不想再被利用,不想再被关进那个地狱。
他只想离开,找个地方舔舐伤口,哪怕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
然而,他刚站起身——“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像重锤砸在安全屋单薄的门板上!
整扇门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粗暴的砸门声和男人凶狠的日语叫骂:“开门!
快开门!
搜查!
有可疑分子!”
“八嘎!
再不开门就撞开了!”
“砰砰砰!”
砸门声更加急促猛烈。
何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骤然收缩。
日本人!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
是监狱那边走漏了风声?
还是……自己一路被跟踪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刚站起来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下去。
完了!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他下意识地看向欧阳剑平,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出乎他意料的是,欧阳剑平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
她的眼神甚至比刚才更加冷静锐利,如同寒潭深水,不起波澜。
她没有看门,目光反而快速扫过何坚惊恐的脸,然后迅速环视整个房间,视线最终定格在客厅角落那个半人高的旧式座钟上。
“听着!”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砸门声的力量,首抵何坚耳膜,“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
立刻!”
她的语速极快,不容置疑,“进里间卧室,床底下最里面的角落,有一个暗格!
钻进去,别出声!
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除非我叫你,绝对不要出来!
快!”
何坚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砸懵了,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顾不得浑身剧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里间卧室。
就在他扑向床底的瞬间,客厅里传来欧阳剑平拔高音量、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几分上海口音的女声:“谁呀?
大半夜的敲这么凶!
来了来了!
别敲了!
门都要敲坏了!”
何坚的心脏狂跳着,像要冲破胸膛。
他狼狈地滚进床底,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摸索着。
果然,在最里面的墙角,有一块木板是松动的!
他用力掀开,下面是一个仅容一人蜷缩的狭小空间,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
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将那块木板小心翼翼地拉回原位。
眼前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外面,砸门声、欧阳带着惊恐的询问声、还有日本人粗暴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场混乱而危险的交响乐,敲打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孤岛上海,真的没有一寸安全的土地。
而门外那个独自面对豺狼的女人……她到底是谁?
她真的能应付吗?
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囚服,粘腻而冰冷。
暗格里,只有他狂乱的心跳,在死寂的黑暗中,一声,又一声,沉重地敲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