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泥泞中的标号雨是在夜里十一点开始下的,先是一颗两颗,像有人在天上撒豆子,
接着就密了,像天上破了个窟窿。陈实被雨砸在工棚的铁皮顶上吵醒,翻身坐起,
听见隔壁铺的王哑巴“啊啊”两声,意思是“漏了”。果然,棚顶缝子里渗出一股细水,
正好落在他鞋壳里。陈实把鞋提起来,水倒出来,顺手把塑料盆顶在漏处,雨点打在盆底,
叮叮当当,像敲小锣。四点半,起床哨响。雨没停,反而更凶,风卷着雨丝往脖子里灌。
陈实套上雨衣,雨衣是去年双十一买的,十九块九,胶皮味冲鼻子,袖口脱线,像长了嘴。
他弯腰从床底拖出一双解放鞋,鞋底磨得只剩两层布,鞋窠里还潮着,
他往里头塞了两团报纸,报纸是《中国建设报》,头版标题是“推进智能建造,
赋能乡村振兴”。五点整,队伍集合。赵黑皮站在雨里,伞也不打,头发贴在头皮上,
像抹了油。他手里拎着一根螺纹钢,敲在水泥管上当当响:“今天大底板钢筋进场,
谁掉链子,三天工钱别想要!”陈实排在第三排,前面是刘眼镜,后面是王哑巴。
刘眼镜眼镜片上全是水珠,他摘下来用衣角擦,越擦越花。王哑巴冲陈实咧嘴,
露出两颗大金牙,手里比划:雨大,路滑,小心摔。六点,钢筋车到了。解放卡车,
车厢蒙着绿帆布,车轮子陷在泥里,司机猛踩油门,泥浆溅起一人高。陈实第一个跳上车厢,
掀开帆布,一股铁锈味扑面而来。钢筋捆得像麻花,
标签上写着“HRB400E 25mm”,可钢印却打着“HRB335”。
他心里“咯噔”一下,像踩到钉子。他不动声色,跳下车,走到角落,掏出手机。
手机是二手红米,屏幕裂得像地图,指纹解锁不灵,他哈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才亮屏。
打开浏览器,搜索“GB 1499.2-2018 钢筋验收规范”,一行行往下翻,
找到5.2.3条:“钢筋应按批进行检验,每批重量不大于60吨,
应抽取两根拉伸、两根弯曲试件……”他截图,保存,再对准钢筋标签和钢印各拍一张,
又把送货单拍下来,存进新建文件夹“证据2025-07”。“陈实!你属乌龟的?
”赵黑皮在坡顶上吼,嗓子劈了叉,像破锣。陈实把手机塞回兜里,扛起一根钢筋往基坑走。
钢筋在他肩上晃,雨水顺着肋纹流进衣领,冰凉。他咬咬牙,心里骂:再忍忍,证据在手,
不怕你跳。基坑已经成了泥潭,一脚下去,泥水没到大腿根。陈实深一脚浅一脚,
像走在沼泽里。前面李老头在卸水泥,水泥袋摞得老高,最底下一层被水泡得发软,
袋子上“海螺牌PO 42.5”的字样糊成一片。李老头用铁锹戳了戳,袋子破了,
灰白水泥粉呼地扬起来,被雨水一浇,结成了疙瘩。“亏了亏了!”李老头跺脚,
“本来五十吨,现在顶多四十六。”陈实放下钢筋,
从兜里摸出一张烟盒纸——红塔山经典1956,正面是金色山峰,
背面被他画成了“土方体积速算表”。横轴是“车数”,纵轴是“方量”,
中间密密麻麻写满口诀。他蹲在地上,手指沾着泥水,在纸上比画:“长七米三,宽四米二,
高一米七,三七二十一得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得二十八,二八一十六得一十六,
加起来……九点六方。”李老头看得目瞪口呆,烟卷掉在泥里,烟丝撒了一地:“娘嘞,
你这破纸,比监里那台破电脑还快!”中午开饭,雨小了些。食堂门口排起长队,
陈实端着不锈钢饭盆,盆里土豆烧肥肉片子油汪汪的。他蹲到板房后头,一边扒饭,
一边把照片传到QQ空间,设成“仅自己可见”,配文:“HRB335冒充400E,
证据+1。”下午雨停了,太阳像电烙铁一样焊在头顶。基坑里的水汽蒸上来,
人像在蒸笼里走。陈实戴着草帽,继续扛钢筋,肩膀上的皮磨得通红,汗水一浸,杀得生疼。
王哑巴递给他一截绑扎丝,意思让他垫在肩上。陈实摇摇头,咧嘴笑:“没事,皮厚。
”夜里十点,工棚熄灯。陈实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二级建造师教材》,
书页被他翻得起了毛边。一张泛黄的照片从书里滑出来——老家那堵土墙房,
墙皮剥落得像癞疮,屋顶塌了半边,露出几根黑黢黢的椽子。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照片,
小声说:“等着,哥给你盖新的。”同铺的河南老乡王哑巴翻了个身,嘴里“啊啊”两声,
递过来半截火腿肠。陈实接过,咬了一口,咸得发齁,却嚼出了甜味。窗外,
塔吊上的警示灯一闪一闪,像远处村里那盏永远修不好的路灯。雨又下了起来,
打在铁皮顶上,像无数细小的掌声。2 数据下的暗流陈实觉得,休息日比干活还累。
周六一早,雨停了,太阳像刚擦干净的灯泡,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换上唯一一件没补丁的T恤——胸口印着“中国铁建”,
还是前年工地发福利剩的——坐最早一班小巴去镇里。小巴司机姓马,
爱放DJ版《最炫民族风》,车厢里跟蹦迪似的。陈实坐在最后一排,怀里抱着一个塑料袋,
里头装着昨晚上画好的“水泥损耗统计表”,烟盒纸不够大,他把方便面箱拆开,
反面是空白的,正好写字。镇里网吧叫“极速空间”,门口贴着“两块钱一小时,
通宵十块”。卷帘门半拉着,一股泡面味混着烟味冲出来,像有人朝脸上打了一拳。
陈实猫腰钻进去,前台小妹染着紫头发,正用指甲刀修指甲,头也没抬:“通宵?
”“到十二点就行。”陈实递上十块钱,找回六块,紫头发指指角落:“27号机,
耳机坏了,凑合用。”电脑桌上一层油泥,键盘缝里夹着瓜子皮。陈实用纸巾擦了擦,
开机——熟悉的Windows XP启动声,像老家那只老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哒”。
他插上U盘,打开昨晚下载的Excel教学视频,UP主是个东北大哥,
说话带大碴子味:“老铁们,今天学VLOOKUP,学会这招,对象都能多找仨!
”陈实笑出声,旁边几位的小学生在打“吃鸡”,回头看他一眼,像看神经病。
学完VLOOKUP,陈实又看了数据透视表,越看越兴奋。屏幕右下角时间跳到十一点半,
他赶紧结账,顺道在柜台买了包辣条,算犒劳自己。回到工地,食堂刚开午饭。
陈实端着饭盆蹲到板房后头,把辣条掰成两段,一截给王哑巴。王哑巴“啊啊”两声,
意思是“谢了”,然后比画:下午干啥?“干活。”陈实嘴里嚼着米饭,
心里却盘算着另一件事——水泥仓库的台账。下午两点,太阳毒得像烙铁。仓库门口,
李老头正把水泥往垛上摞,一袋五十公斤,压得他腰像虾米。陈实走过去,
递上一瓶冰镇汽水——小卖部赊的,两块五。李老头一口气喝半瓶,打个嗝:“小子,
又打啥主意?”“想借账本看看。”“看吧看吧,别弄丢。
”李老头从抽屉里掏出一本硬皮账簿,封面用黄胶带缠了三圈,像骨折病人打石膏。
账簿上密密麻麻写着日期、车号、吨位、签收人。陈实蹲在阴凉处,一页页翻,
汗水滴在纸上,洇出一朵朵小圆花。翻到五月,他发现不对劲:五号车拉了十吨,
签收人却是“刘某某”,可刘某某那天明明请假回家割麦子。“叔,这谁签的?
”他指着签名。李老头眯眼看:“赵黑皮让小李代签的,说刘某某电话委托。
”陈实心里“咯噔”一下,把这一页拍照存档。晚上,
刘眼镜把笔记本电脑借给他——联想昭阳,键盘缺“N”键,得用牙签戳。
陈实把账簿数据录入Excel,一行行敲进去,像在码钢筋。录到凌晨一点,终于录完,
他点击“插入图表”,柱状图“噌”地蹿出来——月度损耗率198%,
比定额高出两倍还多。“198%……”他盯着屏幕,嘴里念叨,“一吨水泥四百块,
二十六吨就是一万多。”正想着,手机响了,李静发来微信:“睡了没?给你发个审计案例,
挺有意思。”PDF文件传过来,标题是《某项目水泥亏方案例分析》。陈实趴在床沿看,
越看越精神——里头提到一种手法:虚增车次,签收人代签,水泥拉到外面倒卖,
差价进私人腰包。“这不就是赵黑皮干的?”他翻身坐起,把案例里关键页截图保存。
第二天中午,小杜出事了。那孩子才十九岁,脚手架上踩空,小腿“咔嚓”一声,
骨头碴子戳破裤子,白森森的,像断筷子。赵黑皮闻讯赶来,手里捏着一沓钞票,
甩在小杜脸上:“两千,私了!”小杜疼得直冒汗,嘴唇发白。陈实挤进人群,
手机一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七条,用人单位须在三十日内申报工伤。
”赵黑皮脸一沉:“显你能是吧?行,爆破面缺人,你去!”陈实没吭声,
弯腰把小杜抱起来,往工地医务室跑。医务室就两张行军床,酒精味冲鼻子。
医生老林一边给小杜固定夹板,一边骂:“这得做手术,两千块够个屁!”陈实掏出手机,
把《工伤保险条例》截图发给小杜,又教他:“明天去人社局,申请工伤认定,别怕,
有法律撑腰。”当天晚上,陈实被调去爆破面。那地方在基坑最底层,炮眼像蜂窝,
哑炮一响,石头满天飞。他扛着风钻,心里却惦记着砂石堆——那里每天凌晨都有卡车进出,
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第三天下班,他故意磨蹭到天黑,蹲在砂石堆后头的排水沟里。
沟里积水到膝盖,蚊子嗡嗡像轰炸机。凌晨一点,一辆红色重卡开进来,车灯雪亮。
赵黑皮和砂石厂老板老周站在灯下,影子拉得老长。“每吨回扣二十,月底结账。
”赵黑皮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是被陈实录了个正着。手机录像里,
赵黑皮数钱的动作一清二楚,像慢放的电影。
陈实把视频存进“证据2025-07”文件夹,文件名改成“0301砂石交易”。
回到工棚,王哑巴还没睡,正用钳子夹核桃。陈实把视频给他看,王哑巴瞪大眼,
“啊啊”两声,竖起大拇指。第二天一早,陈实把U盘插进电脑,
把视频、照片、Excel表格全拷进去,U盘贴上标签:“审计专用”。吃早饭时,
他端着粥碗坐到李老头旁边,小声说:“叔,水泥账有问题,我算过了,亏二十六吨。
”李老头筷子一顿,粥洒到裤子上:“真的假的?”“真的。
”陈实把手机里的柱状图给他看,“我怀疑是虚报车次。”李老头沉默半晌,
叹了口气:“黑皮那人……唉,你小心点。”陈实点点头,心里却有了主意——找李静。
李静是周末回来的,开一辆白色小Polo,车身上溅满泥点。她穿着牛仔短裤,
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腿,手里拎着一袋苹果,一进工地就被工友们围观。陈实在仓库等她,
把U盘递过去:“这里头,全是证据。”李静把U盘插进电脑,打开一看,
视频、照片、表格排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她抬头看陈实,
眼睛亮晶晶的:“你比我想象的还厉害。”陈实挠挠头,笑得有点憨:“我就想讨个公道。
”李静合上电脑:“放心,我帮你联系审计公司。”当天晚上,陈实躺在铺上,
听见外头雨又下了起来,打在铁皮顶上,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他心里却踏实得很——数据不会撒谎,暗流终将被阳光照亮。
3 代码里的力量废料堆在工地西北角,塑料桶、破模板、锈钢筋堆成小山。
七月的太阳像烧红的烙铁,一照,铁锈味蒸得人发晕。陈实蹲在废料堆里扒拉半天,
拖出一台“大脑袋”电脑——联想锋行,主机箱瘪了一块,像被车碾过。他抱回工棚,
先拿牙刷蘸洗洁精刷主板,风扇一吹,嗡嗡转,吹起一阵灰,呛得王哑巴直咳嗽。没显示器,
就借李老头的旧电视,AV接口一转,画面绿得跟黄瓜似的。重装系统那天,
陈实跑了三趟网吧,拷回一个“大白菜装机版”。U盘插上去,蓝屏四次,
第五次终于进了PE。分好区、装好XP,他长出一口气,像刚打完一场硬仗。晚上九点,
工棚熄灯。陈实把电脑搬到床上,后背靠着墙,屏幕的光打在脸上,像戴了张银色面具。
他打开Python教程,
r_model import LinearRegression```王哑巴凑过来,
指着屏幕“啊啊”两声,意思是你这写的啥天书?陈实笑:“别急,等它跑起来,
比算土方还快。”数据是现成的:过去半年水泥、钢筋的进场记录、天气、车次、损耗。
他把烟盒纸上的数字一条一条敲进Excel,再导成CSV。第一次跑模型,
报错——数据里有空值。他拿着手机,对着教程一行一行改,到凌晨三点,终于跑通。
屏幕跳出红色警告:“三月钢筋缺口10.2吨。”10.2吨,就是四万多块钱。
陈实盯着数字,心里像打翻了油盐酱醋。他把结果截图,发微信给李静:“姐,模型跑通了,
你看。”李静回得飞快:“明早我带电脑过去,咱们再细化。”第二天是周六,
李静背着双肩包,里头装着咖啡和面包。她把电脑往桌上一摆,打开Anaconda,
噼里啪啦一阵敲,给模型加了交叉验证,准确率从72%提到89%。“可以啊,小陈。
”她端起一次性咖啡杯,笑得眼睛弯弯,“以后咱们叫它‘小钢炮’?
”陈实挠头:“名字土,但好养活。”消息一传开,工棚炸了锅。晚上,
十几号人围在电脑旁,像看露天电影。陈实把模型投影到白床单上,鼠标一点,
柱子变红:“这里,损耗超标;这里,车次异常。
”刘眼镜推推眼镜:“我咋觉得这像看风水?”王哑巴“啊啊”两声,指着屏幕竖大拇指。
陈实趁热打铁,把《劳动法》第33条打印出来,
贴在墙上:“劳动者有权依法参加和组织工会。”“咱们不闹事,只要求第三方审计。
”他声音不高,却句句砸在人心上。签字那天,太阳毒辣。白床单当桌子,红印泥当印台,
十几个人排着队按手印,像过年写对联。赵黑皮远远看着,脸色比锅底还黑。
审计组进驻那天,来了三辆车,一辆商务,两辆皮卡。西装男、安全帽、摄像机,
阵仗大得像拍电影。陈实把U盘递过去:“里头是数据和模型。
”赵黑皮却带着保安冲进工棚:“陈实窃取商业数据,电脑没收!”保安五大三粗,
伸手就抢。陈实把电脑抱在怀里,像抱孩子。王哑巴挡在前面,“啊啊”两声,脸红脖子粗。
关键时刻,李静出现,白衬衫牛仔裤,手里晃着U盘:“专利证书在我名下,想打官司,
先过我这一关。”保安愣住,赵黑皮咬牙:“走着瞧。”夜里,陈实躺在铺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电脑虽然保住了,但他知道,真正的战场才刚开始。审计期间,
工地停工两天。陈实带着工友们把宿舍打扫干净,像迎接高考检查。第三天,
审计初步结果出来:钢筋亏空26吨,水泥低标号3批次,砂石以次充好5车次。会议室里,
项目经理拍桌子:“谁干的,自己站出来!”赵黑皮低着头,手里捏着一摞病历——尿毒症,
母亲透析一周三次。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我退赃,别抓我。”陈实看着那摞病历,
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老家那堵塌了的土墙,想起父亲弯腰刨地的背影。审计组离开那天,
下起了小雨。陈实站在基坑边,看雨水打在钢筋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李静撑伞走过来,
递给他一杯热豆浆。“下一步打算?”“先把土方拿下,再带乡亲们种山药。
”陈实接过豆浆,掌心滚烫,“技术有了,人心齐了,路就能走下去。”雨越下越大,
打在安全帽上,像无数细小的掌声。陈实抬头,看见塔吊上的警示灯一闪一闪,
像远处村里那盏永远修不好的路灯,终于亮了起来。
4 审计后的新生审计组离开后的第一个清晨,空气像被暴雨洗过的玻璃,
透亮却带着铁锈味。陈实五点半就醒了,工棚里还响着此起彼伏的呼噜。他轻手轻脚地下床,
端起脸盆去水池,水冰冷,激得他一个哆嗦。抬头看天,东边翻出鱼肚白,
塔吊剪影像一根巨大的火柴梗,划亮了整片工地。项目部公告栏前围满了人,
红头文件钉在最显眼的位置:“经审计,
本工程存在虚报钢筋26吨、水泥低标号3批次、砂石以次充好5车次。
现责令相关责任人退赔,并对施工队伍进行重组。”落款大红公章,像一柄烙铁,
烫得赵黑皮脸色惨白。他缩在人群最后,手里攥着一沓病历——尿毒症,母亲透析一周三次,
费用像无底洞。项目部经理把一张A4纸拍到他胸口:“退赃,写检查,否则移交公安。
”赵黑皮嘴唇抖,像风里的枯叶:“我退,我退……”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人群散后,
陈实被经理叫进办公室。空调嗡嗡响,桌上两杯热茶冒着气。
经理把一份合同推过来:“土方工程,七千立方,七天工期。敢接吗?”陈实没急着翻合同,
先掏出手机,打开BIM手机端,对着基坑拍照,手指在屏幕上划拉:“7天缩成5天半,
省出1.5天,人工费降八千,机械台班省两千。”经理笑了,
眼角褶子里夹着精明:“年轻人,合同给你,干好了,后面还有大活。”陈实签字按手印,
红印泥沾在虎口,像一枚勋章。合同签完第二天,陈实接到父亲电话。信号不好,
声音断断续续:“山药……滞销……再卖不出去就烂窖里了……”陈实心里一紧。
老家在五百公里外的山沟,十年九旱,唯一拿得出手的是铁杆山药,往年有收购商上门,
今年行情差,收购商连电话都不接。他蹲在基坑边,看着塔吊旋转,
脑子里算盘噼啪响:工地食堂一天五百斤蔬菜,一月就是十五吨;山药耐放,
蒸、煮、炖都行,还能给工人们换口味。他当即给父亲回拨:“爸,你组织人挖,我全包,
一斤按市场价加两毛,保底十万斤。”父亲在那头愣了半天,声音发颤:“真的?可别骗爹。
”“骗你是小狗。”陈实笑,露出两颗虎牙。当天傍晚,一辆辆农用三轮车开进工地,
山药堆成小山。炊事班老周乐得合不拢嘴:“蒸山药、拔丝山药、山药炖排骨,
一周菜谱不用愁!”王哑巴捧着热气腾腾的山药,烫得左右倒手,嘴里“啊啊”直叫。
刘眼镜夹了一块,蘸白糖,吃得满嘴流蜜:“这比土豆高级!”一周过去,
1.2吨山药进了工人肚子,村民增收两千四,食堂菜金节省三百。
陈实在笔记本上记:城乡联动第一单,盈利双赢。晚上,陈实坐在工棚门口,
把BIM模型投影到白床单上。基坑被切成五颜六色的模块,
挖机走位、车辆路线、边坡放坡角度一目了然。王哑巴蹲在旁边,看得眼睛发亮,
手指在投影上划来划去,像在玩iPad。“这里,”陈实放大边坡,
“原方案放坡1:1.5,我调成1:1.25,减少土方外运五百立方。
”刘眼镜推眼镜:“边坡安全怎么保证?”“加一道微型桩,成本增加三千,
但节省运费一万二。”众人点头,像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夜里十二点,
陈实还在电脑前调参数。李静发来微信:“模型我看过了,可以再加一道排水沟,
防止暴雨积水。”陈实回复:“听专家的。
1 清表完成Day2 第一层土方完成70%Day3 ……李静回了一个“奋斗”表情,
又加一句:“早点睡,别熬秃头。”五天半后,最后一车土方运出基坑。
陈实拿着激光测距仪复核,误差不到两厘米。项目部经理站在边坡上,
冲他竖大拇指:“小陈,以后叫你陈七天!”工人们起哄:“陈七天,请客!
”陈实豪爽挥手:“食堂加菜,啤酒管够!”当天晚上,啤酒箱堆成小山。王哑巴酒量浅,
两杯下肚就脸红,拉着陈实比划:“俺村花生,明年你也收?”陈实哈哈大笑:“收!
山药、花生、红薯,统统收!”刘眼镜端着啤酒凑过来:“我算了一笔账,照这模式,
一年能帮村民增收十万,工地省菜金五万,双赢!”陈实举杯,泡沫溢出来:“为双赢,干!
”玻璃碰撞声、笑声、蝉鸣声混成一片,像夏夜最热闹的交响曲。
5 信任的基石七月的太阳像烧红的鏊子,工地上空连一只鸟都没有。陈实蹲在仓库门口,
把最后一张二维码贴在水泥垛上。二维码是李静连夜设计的,蓝底白字,中间一个笑脸,
下面写着“扫码领料,工分实时查”。刘眼镜举着手机对准二维码,“滴”一声,
屏幕上跳出页面:水泥50kg,领用人刘某某,工分+2。
他咧嘴一笑:“这比记账本方便多了。”王哑巴不会说话,拿着手机直比划,
意思是要陈实教他。陈实手把手示范:打开微信,扫一扫,点击确认。王哑巴学得认真,
额头上的汗珠落在屏幕上,像一串省略号。学会后,他兴奋地拍了拍陈实的肩,竖起大拇指,
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我也会用手机了。李静站在阴凉处,抱着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实时滚动着领料数据。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防晒衫,帽檐压得低低的,
只露出一张素净的脸。见陈实过来,她递过去一瓶冰镇雪碧:“后台刚更新了,
损耗率从198%降到112%,你厉害。”陈实接过雪碧,咕咚咕咚灌下半瓶,
打了个嗝:“还差得远,等降到80%再夸我。”下午三点,
赵黑皮开着一辆二手皮卡冲进工地,车斗里插着一面红旗,上书“黑皮工程队”。
他把车停在项目部门口,喇叭按得震天响:“陈实用二级钢冒充三级钢,欺骗甲方!
”声音像破锣,传遍整个基坑。工人们围过来,议论纷纷。
刘眼镜推推眼镜:“这不是胡说嘛,我们钢筋都有检测报告。”赵黑皮不依不饶,
从车里拖出一捆钢筋,往地上一扔:“大家看,这就是证据!
”钢筋上的标签被撕得七零八落,根本看不清型号。陈实站在人群外,脸色平静。
他掏出手机,打开直播软件,标题写着“现场检测钢筋,欢迎围观”。三脚架一支,
镜头对准赵黑皮,弹幕瞬间飞起:“钢筋哥又要打假了?”“坐等反转!
”“前排瓜子已备好。”光谱仪被抬到现场,技术员小高戴上手套,取一根钢筋放进机器。
三十秒后,屏幕跳出数据:HRB400E,屈服强度435MPa,延伸率18%。
弹幕一片欢呼:“打脸来得太快!”“黑皮哥脸疼不疼?”赵黑皮脸色铁青,想溜,
被王哑巴一把拽住。王哑巴不会说话,手指着直播镜头,“啊啊”两声,意思是你别想跑。
赵黑皮挣了两下没挣开,只好低头钻进人群,像条泥鳅。直播结束,观看人数破十万,
点赞三十万。陈实关掉手机,长出一口气。刘眼镜凑过来:“流量费得不少钱吧?”“三千。
”陈实苦笑,“半个月工资没了。”检测费加上直播流量,账上只剩两千块。晚上,
陈实在工棚里算账,眉头拧成疙瘩。李静敲门进来,
把一叠文件放到桌上:“我把房子抵押了,贷款三十万,先用着。”陈实愣住了:“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