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乙醚断供的绝望1970年深秋，清河市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手术室里，
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曾经充盈空间的、清冽又略带甜腻的乙醚气味，
消失了整整三个月。再没有玻璃瓶清脆的碰撞声宣告麻醉的开始。
林慕白攥着最后一支贴着模糊外文标签的安瓿瓶，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这薄薄玻璃管里的一点液体，
是这栋白色建筑里最后能让病人免于剧痛的希望。“林主任，
3床胃癌根治术……不能再拖了。”护士长赵明霞搓着手，
白大褂下摆蹭着消毒水留下深色印记，“家属刚才在走廊哭，说宁可回去等死，
也不愿清醒着挨刀。”林慕白推开手术室厚重的门，
无影灯惨白的光映着他瘦削凹陷的脸颊：“省里关于乙醚断供的报告，有回复了吗？
”他声音沙哑，喉结在过于明显的颈骨上艰难滚动。“昨天回函，
”年轻医生周岩递过一个搪瓷缸，里面茶水早凉透了，“国际封锁太严，至少半年内没指望。
连兽用麻醉剂都调去支援前线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林老师，
我们……真要回到‘关公刮骨’的年代了吗？”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
直直刺进林慕白的心脏深处。上周给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做阑尾炎手术，乙醚耗尽，
手术刀划开皮肉的瞬间，孩子全身触电般绷紧，喉咙里发出非人的、被棉纱堵住的呜咽，
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刺破掌心，血珠渗出，滴落在白色的手术巾上。护士们别过脸去，
肩膀无声地耸动。林慕白握着手术刀的手，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深夜，
书房台灯昏黄的光晕将林慕白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堆满书籍的墙壁上。
他手指划过一本泛黄线装书页上被红笔反复圈点的一段文字：“若病发结于内，
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
既醉无所觉……”指尖停留在“曼陀罗花”四个墨字上。这名字，像一道尘封千年的微光，
骤然刺破眼前的绝望迷雾。他猛地起身，从书柜顶层一个不起眼的纸盒里，
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玻璃罐。罐底沉着几朵晒干、卷曲的紫白色花朵，形如枯萎的喇叭，
带着山野粗粝的气息和泥土的褐色残迹——这是他几经辗转，
托药材公司旧友从偏远山区寻来的。“又在翻这些老古董？”妻子秦婉端着一杯温水进来，
眉头微蹙，“上次中医科的老张特意跟我说，曼陀罗这东西，毒性凶得很，沾都不能沾。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丈夫手边的书和那可疑的玻璃罐。林慕白下意识地用书盖住罐子，
动作有些慌乱：“没什么，查点资料……找找替代麻醉剂的思路。”声音干涩。
秦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放下水杯离开了。门关上的轻响犹在耳边，
林慕白已迅速反锁了房门。他深吸一口气，取出玻璃罐，将天平置于桌面，
动作轻得如同拆解炸弹。银白的砝码落下，精确地称出1克干枯的花瓣。
研钵里发出细碎的研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粉末倒入杯中，温水冲开，
形成一汪浑浊的褐色液体。他捏紧鼻子，仰头灌下。药液滑过喉咙，
如同吞下了一把粗糙滚烫的铁砂。2 曼陀罗的致命诱惑时间在台灯光晕里缓慢爬行。
约莫半小时后，一种奇异的麻木感从指尖悄然蔓延，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手套触碰东西。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视野开始旋转。他挣扎着想站起，双腿却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
眩晕如潮水般猛烈袭来，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
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写下：“服药后约38分钟，显著头晕，肢体无力如灌铅，
平衡感丧失。针刺指尖及手臂皮肤，痛觉……迟钝但未消失。”最后一个字写完，
他整个人便顺着椅子滑倒在地毯上，昏沉过去。一周后，又一个深夜。
林慕白再次打开了那个潘多拉魔盒般的玻璃罐。天平再次校准，这一次，砝码指向了2克。
粉末被更细心地研磨。他犹豫片刻，没有用水，而是打开了柜子里珍藏的一小坛黄酒。
温热的酒液与曼陀罗粉末混合，奇异的苦涩中透着一丝回甘。他屏息，一饮而尽。
热流裹挟着药力，迅猛地冲刷四肢百骸。仅仅十五分钟后，眼前的台灯光晕骤然扩散、扭曲，
书桌上的字迹像水中的倒影般晃动模糊。他摸索着拿起准备好的缝衣针，
狠狠刺向自己的左前臂！皮肤凹陷下去，却只传来一种遥远而迟钝的触碰感，
如同隔着厚厚的棉被。巨大的、几乎要撕裂意识的喜悦刚刚涌起，
更猛烈的眩晕如同无形的巨锤砸下。笔记本从手中滑落，“服药后15分钟，视物模糊不清，
针刺左前臂深度约半公分，痛觉……完全消失！”的墨迹未干，他便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直挺挺栽倒在旁边的旧沙发上，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秦婉是被书房里沉闷的撞击声惊醒的。
推开虚掩的门，刺鼻的酒气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植物腥甜扑面而来。
她一眼看见丈夫歪倒在沙发上，脸色灰败如蒙尘的纸，嘴唇泛着骇人的青紫色。
茶几上的笔记本摊开着，那几行触目惊心的记录和旁边散落的紫白色干花碎片，
像冰冷的刀锋刺进她的眼睛。“老林！林慕白！”秦婉扑过去，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她颤抖的手指探向丈夫的鼻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游丝。瞳孔在灯光下散大，失去了焦距。
心脏的搏动，在薄薄的胸腔下，缓慢得令人心胆俱裂。“救命！快来人啊——！
”秦婉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家属楼深夜的死寂。急诊室里灯光惨白。
洗胃机粗大的管子插进林慕白毫无知觉的喉咙，发出令人心悸的抽吸声。
秦婉脸色煞白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丈夫像一具破败的玩偶般被摆布，眼泪无声地滚落。
周岩和赵明霞也闻讯赶来，焦急地守在一旁。“怎么会这样？
林主任他……”周岩看着心电监护仪上起伏微弱的心跳波形，声音发颤。秦婉捂住嘴，
着指向那个被护士放在一边的玻璃罐：“他……他在试那个……曼陀罗花……”她泣不成声，
“他疯了……一定是压力太大，疯了……”“曼陀罗花？”赵明霞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剧毒啊！能麻痹神经，剂量一大，直接抑制呼吸心跳！林主任他……他这是在玩命！
”“为了找麻醉药……”周岩看着病床上导师苍白如纸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酸楚涌上心头，“他是在……试药？”主治医生抹了把额头的汗，
神情凝重：“深度昏迷，呼吸、循环深度抑制。阿托品拮抗效果有限。
能不能醒过来……看造化吧。”他疲惫地摇摇头，“林主任是明白人，怎么会……唉！
”“疯了……肯定是疯了……”秦婉瘫坐在椅子上，失神地喃喃自语。
走廊里闻声赶来的其他医生护士，投向病床的目光充满了惋惜、困惑，
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质疑——麻醉科的顶梁柱，竟然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3 生死边缘的试药林慕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了整整三天三夜。
当他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妻子秦婉红肿的双眼和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喉咙里火烧火燎，
全身的骨头像被拆散又草草拼凑起来。“你……”秦婉的声音嘶哑，
带着哭腔后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余悸，“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她说不下去，
只是紧紧攥着他冰凉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滑向那个黑暗的深渊。
“痛觉……消失了……”林慕白嘴唇翕动，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
眼底却跳跃着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两次……都有效……”“你还想着那个！
”秦婉猛地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恐惧和愤怒，“林慕白！你这次是命大！
下次呢？你知不知道曼陀罗中毒没有特效解药？你想让安安没爸爸吗？”提到女儿的名字，
她的眼泪再次决堤。林慕白闭上眼，妻子绝望的泪水和女儿天真无邪的小脸在脑海中交织。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和秦婉压抑的啜泣。良久，他睁开眼，声音依旧虚弱，
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婉……我知道危险……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你想过没有？
如果我不试，手术台上活活痛死的，就不止一个两个……他们……也有父母，
有孩子……”他艰难地抬起插着输液管的手，指向病房外，
“没有麻药……医院……和屠宰场有什么区别？”秦婉浑身一震，
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所有责备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化作一声沉重的、无奈的叹息。她缓缓坐回凳子上，将脸深深埋进丈夫的手掌，
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的皮肤。出院回家那天，秦婉沉默地将那个装着曼陀罗花的玻璃罐，
重重地放在林慕白的书桌上。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里交织着恐惧、哀伤，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到绝境后的默许。
林慕白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拿起那个罐子，手指抚过冰凉的玻璃壁，
如同抚过自己的墓碑。片刻后，他轻轻将它锁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钥匙转动的声音，
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把自己埋进了医院的古籍库和堆积如山的中医药典籍里。
像着了魔，搜寻所有关于“麻沸散”、“曼陀罗”、“闹羊花”的只言片语。
泛黄的书页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墨迹在时光里变得模糊不清。他抄录、比较、分析，
试图从这些残缺不全、语焉不详甚至互相矛盾的记载中，捕捉那一缕失传千年的精魂。
药量的配比、辅药的选择是乌头？还是当归？甘草？
、煎煮的时间、服用时酒的浓淡……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通往生门或死路的岔口。
他在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推测和问号，眉头终日紧锁。
周岩成了他唯一小心翼翼的同盟。“老师，古书上说‘酒服麻沸散’……这个‘酒’，
是指什么酒？黄酒？白酒？多少度数合适？”周岩翻阅着一本发脆的《本草拾遗》，
压低声音问。他亲眼目睹了林主任从鬼门关爬回来，那份震撼转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追随。
“还有时间，”林慕白用红笔在一页密密麻麻的笔记上重重画了个圈，
“从服药到生效的时间，华佗说‘既醉无所觉’，这个‘醉’的状态，
是深度麻醉还是意识模糊？界限在哪里？必须精确！
”两人在无人的办公室或下班后的古籍库里低声讨论，像进行着一场隐秘而危险的仪式。
林慕白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的血丝从未退去，但那股内里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4 克的生死豪赌半个月后，一个冰冷的雨夜。秦婉带着女儿安安回了娘家。家中空寂无声，
只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林慕白站在书桌前，抽屉开着，
那个玻璃罐静静立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里面深紫色的曼陀罗花瓣，像一只只凝固的眼睛，
沉默地注视着他。天平冰冷的金属托盘上，砝码被一枚枚精确地拨动、添加，
最终稳稳停在4克的刻度。研钵里的花瓣被碾磨成极细的粉末，
深紫色中透着一种不祥的幽光。
出一小瓶准备好的高度白酒这是他和周岩反复查阅、推测古籍中“酒”可能指代的烈酒，
缓缓注入粉末中。液体瞬间变成一种浑浊的、深不可测的紫黑色，如同熬煮的毒药。
一股浓烈、奇异、带着腥甜的草木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端起杯子，手稳得出奇。
冰凉的杯壁贴着他的掌心。4克，
迹、动物实验数据瞒着所有人用兔子做的极其有限的尝试以及自己前两次濒死的体验中，
反复推算、最终咬牙确定的临界剂量。低于此，可能无法达到真正的手术麻醉深度；高于此，
他或许再也无法睁开眼睛。这是一场与死神的豪赌，筹码是他自己的生命。
书房门被轻轻反锁。他最后看了一眼桌角相框里妻子温柔的笑脸和女儿天真烂漫的眼睛，
仰起头，将那杯紫黑色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灼热的酒液裹挟着浓烈的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