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面烤化,蒸腾起一片扭曲的、令人眩晕的热浪。空气凝滞不动,
一丝风也没有,行道树的叶子蔫头耷脑,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
林晚骑着那辆有些年头的电动车,小心翼翼地避开人行道上炸开的水泥块和翘起的地砖,
车轮碾过破碎的路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咯噔”声。
老城区像一位被遗忘在岁月角落的老人,疲惫而固执地喘息着。墙皮剥落,
裸露出底下灰败的砖块,有些地方被小广告层层叠叠地覆盖,又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形成一片片难看的疮疤。街角那家开了几十年的理发店,红白蓝的旋转灯柱蒙着厚厚的灰垢,
转动起来也显得格外滞涩。空气里混杂着陈年木头受潮的微腐气味、下水道若有似无的腥气,
还有不知从哪家厨房飘出的油烟味,闷闷地压在胸口。
林晚在一栋爬满藤蔓、墙缝里顽强钻出几丛青草的二层小楼前停下。
这是她工作的“城市记忆守护”工作室。她利落地锁好车,
推开那扇需要用力才能顶开的、沉重发涩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旧纸张、陈年木料和灰尘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但也带来另一种沉甸甸的滞闷感。工作室里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些天光。
几张巨大的工作台占据了大半空间,
上面铺满了泛黄的建筑图纸、测绘工具、各种型号的铅笔橡皮,
还有一堆堆待修复的老照片和建筑构件样本。几个同事正伏案工作,听见门响,
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微笑。“林工,回来啦?”助理小陈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
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忧虑和无奈的神情,“区里刚发来的会议纪要,
关于‘锦绣里’地块的整体改造方案……初稿已经定了。下周就要正式启动。
”“锦绣里”三个字像一枚小石子,在林晚心里激起一圈不安的涟漪。
那是老城区核心地带一片极具历史风貌的街区,
也是他们工作室这两年重点关注和保护性研究的对象。林晚的心沉了沉,快步走过去,
接过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会议纪要。白纸黑字,冷冰冰地宣告着命运。
那些她和小陈、还有其他同事无数次实地踏勘、测绘、拍照、查阅资料,
倾注了心血去梳理历史脉络和价值的老房子……其中不少,
被清晰地标注在“拆除”的红色方框里。名单末尾,一个名字像根冰冷的针,
刺入她的眼帘——“西槐巷9号”。西槐巷9号!林晚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纸张,纸张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
带来一阵锐痛。“小陈,这……”她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急迫而微微拔高,“西槐巷9号!
那棵老槐树!那棵树龄至少一百五十年了!是这片的活地标!还有那院子的格局,
典型的清末民初风格,保存得那么完整!怎么能拆?!”她越说越快,
指尖用力戳着文件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方框,仿佛要把它从纸上抠掉,“这棵树,这栋房子,
绝对不能动!必须重新评估!马上联系区里文保部门,还有……”她急切地转身,
想去拿桌上的电话,动作幅度太大,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桌沿高高堆起的一摞旧图纸。
哗啦——一声脆响,紧接着是纸张滑落、碰撞、散开的混乱声响。
那摞码放整齐的图纸瞬间失去支撑,像一场迟来的雪崩,纷纷扬扬地倾泻下来,
覆盖了她的脚面,铺满了她面前一小块磨得发亮的水泥地面。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纸张散落的声音在回荡。小陈和其他几个同事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担忧地看着她。
林晚僵在原地,看着脚边狼藉一片的图纸,每一张都承载着这座城市的片段记忆,
记录着那些老房子的呼吸和心跳。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猛地攫住了她,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涩又痛。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缓缓弯下腰,蹲在那一地散乱的图纸中间,手指有些发颤地开始一张张拾捡。
图纸粗糙的边缘摩擦着她的指尖,带着旧时光的粗粝感。她沉默地收拾着,动作机械而缓慢。
眼前晃动的,却是西槐巷9号院子里,那棵冠盖如云的老槐树。夏天浓密的树荫下,
蝉鸣震天响。一个穿着脏兮兮小背心、顶着一头乱糟糟刺猬短发的男孩,像只灵活的猴子,
三两下就蹿上了粗壮的枝桠,
对着树下一个梳着羊角辫、穿着碎花小裙子、急得直跳脚的小女孩得意地做鬼脸。“许嘉树!
你给我下来!”小女孩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哭腔,“那是我的新毽子!还给我!
”“就不还!有本事你上来拿呀,小短腿林晚晚!”树上的男孩晃荡着双腿,
手里炫耀似的扬着一个扎着彩色羽毛的毽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
在他脸上跳跃着狡黠的光斑。“你讨厌!大坏蛋!”小女孩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就往树上扔,可惜力气太小,石子软绵绵地撞在树干上就落了下来。
男孩笑得更大声了,干脆把毽子往更高的树杈上一挂:“嘿嘿,挂这儿啦!想要自己爬!
哭鼻子虫!”小女孩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抹着眼泪转身就往院门跑,
边跑边喊:“我……我告诉许奶奶去!让她打你屁股!”“告状精!略略略!
”男孩在树上吐着舌头,毫不在意,直到小女孩跑没影了,他才收敛了嬉皮笑脸,
看看那个挂在树杈上的毽子,又看看空荡荡的院门,撇撇嘴,
自己又利索地爬上去把毽子拿了下来,跳下树,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小声嘀咕了一句,
“……笨蛋,真不经逗。”那个顶着一头刺猬短发、爬树比猴还快的捣蛋鬼许嘉树,
和西槐巷9号那棵承载了无数嬉笑怒骂的老槐树,
早已是烙印在林晚童年记忆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这棵树连同那座老房子,
竟然要被冰冷的“拆除”二字抹去?林晚的手指猛地收拢,捏皱了刚捡起的一张图纸。
图纸上精确描绘的斗拱线条在她指下扭曲变形。她用力闭了闭眼,
将那份会议纪要重重拍在桌上,纸张发出沉闷的抗议。深吸一口气,
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她拨通了区里文保部门负责人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公式化得如同机器:“小林啊,你的意见我们理解,也收到了。
但这次是整体规划,牵涉到基础设施升级和区域发展大局……这样吧,具体操作层面,
开发商‘启元建设’那边会派专人负责对接后续评估工作,包括你重点提出的西槐巷9号。
你们工作室是专业的,跟他们好好沟通,尽量争取保留有价值的元素嘛。”“启元建设?
”林晚蹙眉,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商业新贵的冰冷气息,“他们派谁来对接?”“哦,
是他们的副总,叫许嘉树,刚从国外回来的,年轻有为,是这方面的专家。你们约个时间,
尽快去现场看看,拿出专业的评估意见来沟通。”电话那头的声音轻描淡写,“具体时间,
他那边会联系你。”许……嘉树?林晚握着听筒,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窗外的蝉鸣声骤然放大,尖锐地刺入耳膜,带着一种时空错乱的眩晕感。
那棵老槐树在记忆里摇晃,枝桠上仿佛还坐着那个得意洋洋的小男孩。许嘉树?
个把她的毽子挂到树顶、往她马尾辫里偷偷塞苍耳、害她当着全班面哭出来的小混蛋许嘉树?
摇身一变,成了要推平她童年记忆之地的……开发商副总?
荒诞感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甚至没听清对方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只机械地“嗯”了几声,便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同事们探究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林晚只觉得脸颊发烫,
一种混杂着震惊、荒谬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她强迫自己冷静,
走到自己的工位前。那棵老槐树的照片就贴在她面前的软木板上,郁郁葱葱,枝干遒劲。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粗粝的树皮纹路。
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童年时触摸它的那种坚实与温凉。就在这时,
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林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盯着那串数字,足足过了三秒,才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划开了接听键。“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努力维持着工作场合应有的平静。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那短暂的空白里,
电流的细微杂音被无限放大。随即,一个低沉、平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磁性嗓音传了过来,
咬字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韵律感,却又被一层职业化的疏离感包裹得严严实实。
“你好。是‘城市记忆守护’工作室的林晚工程师吗?”他的语速不快不慢,
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我是启元建设的许嘉树。关于西槐巷9号的初步评估,
想和你约个时间,尽快去现场实地勘察一下。你看明天上午九点,方便吗?”林晚握着手机,
指尖冰凉。明明隔着电话线,那个名字被对方如此平静地念出,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记忆里聒噪、跳脱、总是带着恶作剧得逞后坏笑的男孩,
此刻的声音却像一块质地精良、温度适中的冷玉。专业,沉稳,无懈可击。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复杂情绪,
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冷静而专业:“许总你好。明天上午九点可以。
地点就在西槐巷9号门口碰面?”“好。”对方回答得干脆利落,“明天见。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旧识相认的客套,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仿佛他们只是两个初次对接工作的陌生人。“明天见。”林晚也吐出三个字,
随即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她放下手机,掌心微微出汗。
办公室里老旧空调的嗡嗡声重新占据了听觉。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老槐树的照片上。
明天……就要在那里,见到阔别十五年的许嘉树了。以这样一种身份,这样一种方式。
一种近乎荒谬的预感攫住了她——那棵老槐树下的重逢,绝不可能如他电话里那般平静无波。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炽烈。林晚特意提前了半小时到达西槐巷口。窄窄的巷子曲折幽深,
两侧斑驳的院墙沉默地矗立着,爬山虎在墙上肆意涂抹着浓淡不一的绿。她走到9号院门前。
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露出木纹的院门紧闭着,门环上锈迹斑斑。而那棵巨大的老槐树,
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院中一角,繁茂的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撑开一片清凉的阴影,
将大半条巷子都温柔地笼罩其中。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
林晚站在树荫下,刻意离那扇院门远了几步,
仿佛这样就能拉开一点与即将到来的重逢的心理距离。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卡其色工装裤,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干净的后颈。
手里拿着笔记本、相机和卷尺,标准的勘察装备,努力将自己武装成一个纯粹的专业人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九点差五分的时候,巷口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林晚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投向声音来源。
一个穿着熨帖合身深灰色西装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正朝着这边稳步走来。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宽肩窄腰,步伐从容有力。他越走越近,
林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脸上。轮廓比记忆里那个圆脸刺猬头的男孩深刻了太多。
下颌线条清晰利落,鼻梁高挺,薄唇习惯性地抿着,透着一股专注和冷峻。
曾经总是带着顽劣笑意的眼睛,此刻深邃沉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波动。唯有那两道浓黑的剑眉,
依稀还带着点少年时飞扬不羁的影子,但此刻也微微蹙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径直走到林晚面前,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波澜,快得如同错觉。随即,
他的视线便平静地移开,落在了林晚身后的院门和老槐树上,
仿佛她只是这场景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组成部分。林晚的心跳在那一瞥之下莫名地快了几拍,
随即又因他迅速移开的目光而沉了下去。许嘉树停下脚步,
动作流畅地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抽出一张素雅简洁、印着银色暗纹的名片,
递了过来。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林工,你好。
”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平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是许嘉树。”他微微颔首,
姿态是无可挑剔的商务礼仪。林晚定了定神,伸手接过那张带着微凉触感的名片。
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微凉的指尖轻轻一触。她低头看去,
“启元建设集团”几个字和“副总经理 许嘉树”的头衔清晰而刺眼。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涌上心头——时光的洪流,竟将他们冲刷到了如此截然相反的岸上。
“许总。”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平静专业,
同时从自己随身的帆布工具包里也拿出一张工作室的名片递过去,“林晚。
”许嘉树接过她的名片,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秒,然后抬眼看她,
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林晚。
”他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们开始吧?”“好。”林晚点头,
压下心中所有翻腾的念头,转身拿出钥匙,插进那扇斑驳院门略显锈蚀的锁孔里。钥匙转动,
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打开了尘封的时光之门。
“吱呀——”沉重而喑哑的摩擦声响起,院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朽木的、独属于老宅院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
照亮了门后的小小天地。院子里有些凌乱,角落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旧家具,
地面是青石板铺就,缝隙里顽强地钻出翠绿的草芽。最引人注目的,
依旧是院中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它沉默地伫立着,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人合抱,树皮沟壑纵横,
刻满了岁月的沧桑。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
阳光只能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点点碎金,在地面上跳跃。林晚率先走进院子,
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旧梦。她走到老槐树下,仰起头,
浓密的绿意映入眼帘。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粗糙的树皮,
感受着那熟悉的、坚实而温厚的触感。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树干背面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是否还藏着两个歪歪扭扭用小刀刻下的名字?那个树洞深处,
是否还躺着一只早已锈死的铁皮小青蛙?许嘉树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脚步落在青石板上,
发出清晰的声响。他没有像林晚那样立刻靠近老树,而是站在院子中央,
目光锐利而快速地扫视着整个院落的结构、墙体、屋顶的状况。他的神情专注而冷静,
完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建筑评估师在审视一个项目的姿态,没有一丝故地重游的感怀。
“墙体风化比较严重,尤其西面山墙,砖体酥碱明显。”他开口,
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屋顶瓦片破损缺失超过百分之三十,承重的木结构……尤其是檐下的那根挑梁,
”他抬手指向屋檐下某处,“有明显的虫蛀痕迹和结构性弯折。林工,这些安全隐患,
在你们的评估报告里,有详细记录和风险评级吗?”他的目光转向林晚,带着审视的意味。
林晚被他公事公办、甚至带着点质询的语气刺了一下。她收回抚摸树干的手,
转身正面对着他,眼神也恢复了工作状态下的清亮和坚持:“许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