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浸透了青石巷的每一道裂缝。巷尾的老井轱辘发出“吱呀”的呻吟，
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转动摇柄。阿秀坐在铜镜前，
指尖抚过鬓边新插的白玉簪——那是明远今晨送来的，玉质温润，像他看她时的眼神。
铜镜边缘缠着圈暗红的丝线，是三年前娘亲手缠上去的，如今丝线已浸透了黄铜的锈色，
摸上去黏腻得像未干的血。镜中映出的女子有着远山含黛的眉，杏核般的眼，
唇角天然带着一抹嫣红，正是村民口中“赛洛神”的阿秀。可只有阿秀自己知道，
每当子夜钟声敲响，镜中人的眼角会渗出暗红的血珠，顺着脸颊滑进领口，
在锁骨处凝成细小的血珠，像颗颗饱满的红豆。更诡异的是，那些血珠总在鸡鸣前消失，
只留下淡淡的赭色印记，用皂角反复搓洗都无法褪去。“阿秀，该歇息了。
”明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樵夫特有的粗粝暖意。他是三个月前搬到村西破庙的外乡人，
黝黑的脸上总挂着憨笑，却会在砍柴时为她采来带着露水的野蔷薇。
此刻他的声音里掺着些微的沙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呛到过，尾音拖着古怪的颤音，
与平日截然不同。阿秀慌忙用胭脂盖住眼角的红痕，胭脂在指间化开，散发出苦杏仁的气味。
这胭脂是李婆子三年前送的，说能遮晦气，如今想来，那气味倒像是某种药材腐烂后的味道。
她起身开门时，正撞见明远抬手抹了把脸，袖口蹭过嘴角时，露出片刺目的猩红。“怎么了？
”她抓住他的手腕，那上面有圈淡青色的勒痕，像被什么细韧的东西缠过，
勒痕深处泛着乌紫色，仿佛有淤血凝固在皮肉里，摸上去竟微微发烫。“哦，
昨日砍柴被藤蔓绊了下。”明远笑着用袖子遮住，可阿秀已经看见他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
那不是后山的松土，而是坟头特有的腐殖土，混着几缕灰白的头发丝。“快些进屋吧，
夜里凉。”他侧身让她进门，竹篓里的柴禾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是有活物在里面蠕动，
凑近了听，竟隐约有细碎的呜咽声。关上门的瞬间，阿秀背对着门板滑坐在地。
那不是藤蔓的痕迹，是青丝。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躲在王屠户家的柴房里，
亲眼看见村东的王屠户被自己失踪妻子的头发勒断脖颈。那些头发从房梁上垂下来，
像无数条黑色的蛇，缠住他的脚踝往上爬，发丝穿过他的嘴，从眼眶里钻出来，
每根头发都在滴着黑血。最后他的尸体倒挂在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
发丝在他的七窍里进进出出，发出细碎的“滋滋”声，像在吮吸骨髓。第二天村民发现时，
他的眼珠已经不见了，眼眶里塞满了缠绕成团的黑发，用剪刀剪开时，
发丝里滚出两颗被绞碎的眼珠，混着黏腻的浆液。村里的老人说，这是“青丝咒”。
百年前有个被负心汉害死的绣娘，临死前用自己的头发下了咒：凡村中女子，若为情所伤，
死后怨气会附在发丝里，缠上负心人，直到把他拖进坟里。她们说这话时，
总会用眼角的余光瞥阿秀，仿佛她的影子里正藏着那些索命的发丝。有次阿秀路过晒谷场，
听见几个老妪在嚼舌根，说她娘当年就是用这咒害死了那个外乡男人，
如今这咒传到了阿秀身上，早晚要克死明远。阿秀的指尖抚过鬓角，发丝在指间滑腻如绸。
她的头发总比旁人长得快，尤其是在月圆之夜，晨起时总会在枕头上发现大把青丝，
像活着般蜷成小蛇的形状，放在日光下暴晒三日，才会慢慢僵硬发黑。
有次她把断发埋在院角的石榴树下，第二天竟发现树根处冒出簇簇白色的菌丝，
扒开泥土一看，那些发丝竟长进了树根里，与虬结的根须缠成一团，
菌丝下埋着半只腐烂的麻雀，羽毛都被发丝裹成了黑色的球。“阿秀？
”明远的声音带着担忧，“你没事吧？”门板被轻轻叩了三下，节奏古怪，
像是在模仿某种暗号，与村里下葬时敲锣的节奏一模一样。“没事。”她深吸一口气，
把蔷薇插进青瓷瓶。花瓶里的水泛着淡淡的油光，是她每日用晨露和艾草汁调和的，
据说能镇住邪祟。可今日的蔷薇放进瓶中，花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边缘卷成焦黑色，
茎秆上浮现出细密的红痕，像被指甲掐过。“明日……你别来了。”门外的呼吸顿了顿，
随即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为何？”“村里人说……说我是不祥之人。”阿秀攥紧衣角，
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裙摆上。她娘就是三年前没的，死在七月半鬼门开的那天，
有人看见她娘的尸体被头发拖着，在巷子里飘了整整一夜，最后卡在老井的轱辘上，
头发垂进井里，井水三天都是黑的，捞上来的水桶里总漂着几缕长发。
后来有个胆大的后生下去淘井，上来后就疯了，整日抱着井绳傻笑，说井底有个梳头的女人，
要把他的头发编进辫子。明远推门进来时，眼里的憨笑变成了执拗：“我不信那些。
”他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厚茧蹭得她皮肤发疼。“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我会等，
等到你愿意告诉我为止。”他的指缝里还残留着松脂和血腥气，混在一起有种奇异的甜腻，
像野蜂蜜裹着生肉的味道。阿秀望着他真诚的眼睛，突然想起娘临终前的样子。
那天娘躺在病榻上，头发像疯长的野草缠满床柱，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阿秀的手腕，
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别信男人的话……尤其是好看的男人……他们的甜言蜜语里，
都藏着剔骨的刀……”娘说话时，嘴里不断涌出黑色的黏液，滴在阿秀手背上，烫得像滚油，
留下一个个铜钱大的疤痕，至今仍隐隐作痛。窗外的月光突然暗了下去，黑云遮住了月亮，
像块浸了血的破布。阿秀瞥见铜镜里的自己，眼角的血珠正顺着脸颊往下淌，
滴在明远的手背上。那血珠落在皮肤上，竟像活物般蠕动了一下，随即冒出细小的水泡，
水泡破裂后留下点点猩红的印记，像被烙铁烫过，形状酷似某种符咒。明远“嘶”地抽回手，
慌忙用布擦掉，可那些红印像是长在了肉里，越擦越艳。“没事没事”，他摆着手，
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粘稠的东西，脖颈处凸起个古怪的形状，顺着食道滑下去。
“许是山里的瘴气沾到你身上了。”“你看！”阿秀猛地推开他，声音发颤，
“我就是个怪物！连你的血都容不得！”她后退时撞翻了妆奁，里面的银簪掉在地上，
发出刺耳的“叮”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引得院外的狗突然狂吠起来。那狗叫得凄厉，
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叫了没几声就戛然而止，只余下爪子挠地的“沙沙”声。
明远却突然抓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我不怕。”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
粗麻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蔷薇，针脚里还沾着些暗红色的碎屑，像是干涸的血迹。打开布包，
是对银镯子，圈口处刻着缠枝莲纹，纹路深处泛着乌光，像是用旧银重新熔铸的，
内侧隐约能看见模糊的字迹，像是某个名字被刻意磨掉了。“我攒了三个月工钱打的，
想着……”话音未落，院墙外突然传来“咔哒”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随即响起重物拖拽的声音，从东墙根一直刮到西墙角，
拖着的东西在地上留下道湿漉漉的痕迹，月光照上去，泛着油亮的光泽。明远瞬间绷紧脊背，
抄起门后的柴刀，刀柄上还缠着他惯用的红布条，此刻布条不知何时浸成了深褐色，
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谁在那里？”黑影从墙头上跌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发出“噗”的闷响，像是摔碎了袋灌满泥浆的麻袋。是村里的无赖二柱子，
他穿着件不合身的寿衣，领口处露出半截青黑色的脖颈，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勒痕，
手里攥着束黑黢黢的头发，发丝上还沾着潮湿的泥土和几片腐烂的指甲。看见明远手里的刀，
他吓得瘫在地上，裤脚渗出黄色的液体，散发出骚臭的气味：“我……我是来送东西的！
李婆子让我给阿秀姑娘送些头发……”阿秀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她娘的头发！
三年前入殓时，她亲手把娘的头发梳成发髻，用红头绳缠了七七四十九圈，
放在棺木里垫着的锦缎上。可此刻那束头发散开着，发尾沾着些白色的骨渣和小块的碎布，
分明是从坟里挖出来的——她认得那块碎布，是娘入殓时穿的寿衣袖口。“李婆子？
”明远皱眉，柴刀握得更紧，刀身映出他扭曲的脸，“哪个李婆子？
”“就是……就是村头卖香烛的那个瞎眼婆子啊。”二柱子结结巴巴地说，牙齿打着颤，
嘴唇哆嗦着，像是冻得厉害，可额头上却渗着冷汗，
“她说阿秀姑娘缺这个……缺这个压惊……”他说话时，嘴角不断淌下涎水，
涎水里混着血丝，滴在那束头发上，发丝竟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吮吸，
几缕发丝顺着他的手腕爬上去，钻进他的袖口。明远刚要追问，二柱子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杀猪时没割干净喉咙的猪崽在哀鸣，又尖又细，刺破了寂静的夜。
他手里的黑发像活过来般缠上他的脖子，发丝里渗出粘稠的黑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
在下巴处汇成细流，滴在胸口的寿衣上，洇出一朵朵墨色的花。二柱子的眼球猛地向外凸起，
眼白上布满了血丝，舌头被发丝勒得吐出来，舌尖瞬间变得乌青，像块腐烂的猪肝。
不过片刻，他的身体就软了下去，脖颈处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
脑袋以诡异的角度歪向肩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阿秀，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头里，
嘴角还残留着未说完的话，舌尖上缠着几缕黑发。明远挥刀去砍那些头发，刀刃劈在发丝上，
发出“噗嗤”的声响，像是砍进了灌满油脂的棉絮，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反倒是刀身上溅了些黑血，那些血迹竟顺着刀刃往上爬，在刀柄处凝成细小的血珠，
滴落在地，烧出一个个冒烟的小洞。阿秀突然想起娘的话，那天娘躺在病榻上，
气息奄奄却突然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青丝咒要用真心人的血才能破……记住，
是滚烫的心头血……不是指尖血……”她抓起桌上的银簪，那簪子是明远送的，
针尖锋利如刀。她狠狠刺进自己的掌心，鲜血涌出来的瞬间，她闻到股奇异的甜香，
像是野蔷薇混着腐肉的气味。鲜血滴在黑发上的瞬间，那些疯狂扭动的发丝突然僵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