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王宫,黄金王座。
>雷暴的剑锋撕裂王座扶手,裂痕深如沟壑。
>“从今日起,法令不以笔写,以血书!”
>登基仪式还未结束,新王便当朝下令:“葛荣,滚出烈日城,不得再行吃绝户之举。”
>葛荣假意谢恩退出王庭,暗地却下令:
>“速寻绝户印记最多之家,杀一儆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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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阳城上空的云层压得极低,铅灰色,沉甸甸的,绷紧如一张腐朽的皮革,随时都要兜不住那瓢泼的重量,却又死死地憋着,只漏下零星冰冷刺骨的雨丝。风卷起尘土和枯叶,在王宫前巨大的盘龙广场上打着旋,呜咽着,拂过人山人海中静默的百姓脸上。他们瑟缩着,目光畏怯又暗含一丝不易觉察的期盼,聚焦在那通向宏伟乾阳殿的、冰冷坚硬的巨大玉石阶顶。
那上面,站着一个人。
雷暴。
新铸的纯黑玄铁铠甲覆盖他高大挺拔的身躯,肩甲峥嵘如山岳,甲片在压抑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死寂光泽,宛如一头蛰伏的、随时准备撕裂天地的铁兽。没有镶嵌代表任何血脉或家族荣光的珍宝。他的面孔如同用青冈岩凿刻出来,棱角分明,线条冷硬。那双眼睛,像终年不化的冰封寒潭深处凝聚的墨玉,幽深,死寂,没有任何温度扫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司礼大臣的声音,那苍老的、颤抖的,带着数百年王国传承的拖长调子,在空旷的石阶上响起——“……承天命,立新君,告于烈阳先祖,布于周知寰宇……”
冗长的仪式流程进行到最关键一步。象征王国无上权柄的烈阳金剑被高高捧起,沉重而华丽,剑柄的黄金在灰暗中刺眼地闪光。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司礼大臣双手托着金剑,一步步走向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脚步踩在石阶上,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回响。他在雷暴面前跪下,额头触上了冰冷的玉石,将金剑高举过头。那古老的颂唱拖着颤巍巍的尾音:“……请吾王…接……御剑……”
声音被骤起的狂风猛地掐断。呜咽的风瞬间变为凄厉呼号,卷着雨丝狠狠抽打在人们脸上、盔甲上、肃穆的仪仗旌旗上。广场上万人屏息,无数双眼睛瞬间瞪大!
雷暴动了。
没有去看那跪在脚下的司礼大臣,更没有伸手去接那柄代表着律法与仪轨的金剑。他的目光,鹰隼般锐利,穿透喧嚣的狂风和密集的人群,死死钉在王座后那幅巨大的、描绘着烈阳国诸代先王功绩的织锦壁画上。
画面中央,是初代烈阳开国之君。但他威严坐像之侧,却是一道刺目的、后来勉强绣补上去的缝隙——那是十年前的那一天。叛军冲入宫城,乱兵挥舞的钢刀在他父亲、烈阳国前大将军雷斯胸前划开巨大的口子,滚烫的王室之血喷溅在这神圣的画卷之上……
就在壁画上的血痕与记忆中的血色重合的刹那,杀机暴现!
“唰——!”
一声令所有人灵魂都要冻结的厉啸撕裂空气,比狂风更加凄绝!
雷暴腰间的佩剑,在那柄镶满宝石的金剑被恭敬举到他面前的瞬间悍然出鞘!并非象征王权的礼器,而是他多年征战所使的兵器!剑身乌沉沉,带着纯粹为夺命而设计的简洁弧线,一道寒光暴闪!
没有半分犹豫,甚至看也没看面前几乎魂飞魄散的司礼大臣,他那凝聚了千钧之力、带着摧城拔寨之威的手臂高高挥起!锋刃并非指向金剑,而是在所有人惊恐到极致的目光中——裹挟着风暴般的杀意,狠狠劈向他身畔刚刚端坐过的、象征着王权的——烈阳金座!
“锵——!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刺耳巨响爆开!
沉重、古老、代表着律法至上的乌檀木王座,左扶手连同靠背的一角应声而碎!裹嵌的精金装饰扭曲,内部的木茬飞溅!一道深可见骨、狰狞如恶兽裂口的痕迹贯穿其上,生生将那座象征着权力的稳固与无上秩序之物,撕开一个巨大的伤痕!
风诡异地停了一瞬。
广场上、大殿中,死寂。唯有断裂王座木料缓慢崩裂的细微“噼啪”声和那飞溅的碎屑落地的声响。
雷暴单手执剑,剑尖直指地上那被震落、在尘埃中无声滚动的烈阳金剑。他的声音第一次响起,没有一丝起伏,却比凛冬的朔风更割裂人心,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冰渣,砸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人心灵深处:
“律法之剑?”
“染血不够!”
“今日起,法令不以笔写。”
手腕猛地一翻,乌沉剑尖重重落下,“铎”一声深深凿进脚下的坚硬玉石台阶!火星四溅!
“……以血书!”
字字斩钉截铁,回荡在空旷而压抑的乾阳殿前广场,带着君王的意志与铁石的裁决,碾压过每一个人的意志。
那柄被主人抛弃的、华贵的烈阳金剑静静躺在台阶下的尘埃里,剑柄上巨大的烈阳宝石,映照出碎裂的王座和新王剑尖溅射的火星,明暗不定。
肃杀之气在破碎的王座与新王的利剑之间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葛荣,隐在朝臣队列靠前的位置,肥胖的身躯裹在名贵却刻意低调的锦袍里,那张总是堆着温和笑容、如同面团般没有棱角的圆脸上,此刻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一丝极其深藏的惊悸和恼怒在那肥厚的眼皮底下掠过。他垂在宽大袖袍里的双手无声地攥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细嫩的厚肉。
这个雷暴……这头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疯狼!他竟敢……竟敢如此践踏王座的象征,烈阳法典的尊严!葛荣的心沉了下去。
新王那双冰封寒潭般的眼睛扫过一片死寂的群臣:“葛荣。”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一个人竖起了耳朵,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
葛荣肥胖如球的身躯一个激灵,几乎是小跑着,连滚带爬地从队列中挤了出来,扑到最前阶下,“噗通”一声跪下,动作过大导致脸上的肥肉剧烈颤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咚”响,姿态谦卑得恨不得钻进地里。
“陛……陛下!小人聆听圣训……”他声音发抖,带着夸张的讨好。
雷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似刀:“你的‘丰德商会’,从‘绝户’手里‘承揽’了多少田庄宅邸?账册、税赋、地契文书,三日内,一分一厘,”他的声音陡然如同金铁交击,狠狠砸下,“全部补齐,归还族老!”
字如千斤锤,轰然砸落。
葛荣身体一僵,肥肉堆叠的脖子后根渗出冷汗。
“……如有迟误……”雷暴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却预示着比寒冬更冷的后果。
“……滚出烈日城。永,世,不,得,再入……更不得,再行…‘吃绝户’之举!”
最后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的腥气和钢的冷硬。
“小人遵旨!谢陛下恩典!陛下英明!陛下……”
葛荣的肥胖身躯如被针扎般剧烈抖动,肥厚的手掌几乎拍打着玉石地面,以最大的音量、最卑贱的姿态嘶喊出声,头磕得更加迅疾猛烈,“咚咚咚”的闷响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恐惧在广场上回荡。他爬起来,倒退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匆匆退入依旧噤若寒蝉的群臣队伍,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精致织锦袍子的后背。
乾阳殿厚重的玄铜大门在雷暴身后缓缓闭合,将广场上数万道混杂着恐惧、敬畏和一丝茫然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门轴沉涩的碾压声在空旷高大的殿堂里回响,如同古老巨兽的低咽,最后归于一片沉重而冰冷的死寂。只有几缕从巨大花窗格隙勉强钻入的天光,在磨光的暗金色地砖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尘埃浮动的微亮光柱。巨大的承重石柱沉默地撑向被阴影完全统治的穹顶深处,那里,似乎有无数道目光在黑暗中无声注视。
幽暗瞬间包围了他。那身象征权力巅峰的玄铁铠甲,此刻吸尽了周围最后一点微芒,沉得几乎要将他这个新王压进地砖的缝隙里。
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他没有向着本该属于国王的、设在最深处高高丹陛上的王座行去——那位置奢华而孤独,像一个冰冷的神坛。
而是走向了大殿侧翼一片更浓重的阴影深处。
那里,在巨大石柱的基座旁,突兀地立着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碑。打磨得棱角分明,冰冷粗粝。碑面上只深刻着两个用强大力道劈凿出的巨大古篆:
**雷府**。
指尖在冰冷的石面上缓缓擦过,触上去是刀劈斧凿的粗粝,带着石屑的寒气。这冰冷粗糙的质感,仿佛一条幽暗的甬道,拽着他的神智轰然下坠——
十年前的血腥气,夹杂着燃烧丝绸特有的焦糊腥甜,如同滚烫的铁水,灼烧着他的喉咙,瞬间将他淹没。
那个夜晚也是这般死寂。黑得粘稠,没有一丝星月,绝望沉重地堵住每一个角落。风从破损的雕花窗棂间灌入,吹动帷幔,发出濒死者般微弱的抽噎。
十二岁的雷斯躲在母亲嵌满贝雕珍宝的巨大檀木屏风后面,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僵硬如木石,却紧紧捂住了嘴巴,连牙齿刺破了嘴唇都毫无感觉,血和腥味混合着浓烈的泪意堵在喉咙口。腥红的泪和温热的血,无声滑落在昂贵的金丝锦缎上。
隔着缝隙,他看见父亲那柄从不离身的精钢长枪——曾经威风凛凛洞穿敌阵的冰冷枪尖,沉重地坠落在地,“咣当”一声,溅起几星幽冷的火星。
他看见自己敬若神山的父亲,雷镇山将军,烈阳国威名赫赫的军神,胸口开了一个拳头大、正汩汩冒着血沫的狰狞豁口,像一尊被顽童随意戳破了泥胚的巨像,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不甘——他至死,都没能想明白那夜递上的金盏御酒,会是毒鸩!而背后插进心口的一刀,会来自于那个他一手提拔、称兄多年的副将!
轰然倒下!激起一片沉闷的回响。血在地毯上洇开,如同泼洒开的、浓稠的黑红墨水,迅速吞噬着精美的丝绒花纹。
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那个曾经笑靥如芙蓉、鬓间插着父亲亲手猎获的雪翎雕羽的女子,此刻倒在了猩红的地毯上,华丽的孔雀绿宫装领口被自己生生撕开,露出她细白脖颈上一道深得几乎斩断骨头、依旧在汩汩涌出黑血的巨大伤口。一只纤白的手绝望地向前伸着,指节扭曲僵硬,拼命朝向父亲倒下的方向。另一只手里,却紧攥着一块刚硬沉重的青铜腰牌,棱角深深陷入掌心软肉,牌面上浮雕的狰狞豺纹沾满了她的鲜血——那是父亲那个副将的随身信物!
接着是祖父那苍老但刚烈不屈的身影。当那个穿着黑衣的暴君冷笑着挥舞屠刀,祖父用尽最后一口气,扑向自己藏身的屏风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垂死嘶鸣……他那双曾经如苍鹰般锐利的眼睛,在最后的刹那穿过屏风微小的缝隙,看到了蜷缩在暗影里的幼孙雷斯。那双眼睛,刹那凝固了世间最深的痛楚与绝望……紧接着,冰冷的寒光毫不留恋地从老人花白的头颅上斩过!温热发腥的液体猛地喷溅在雷斯手背上!祖父倒下时撞到屏风边框,发出一声闷响……
最后是大哥。那个总是在月光下教自己练枪、笑声爽朗如风的少年将军……他被数把长刀同时钉在冰冷的墙壁上,刀柄还在嗡嗡震颤……墙上溅开的血花,像是夜空中诡异盛开的巨大红梅……
那些闯入者,穿着混乱却精锐的甲胄,有的脸上带着暴戾的兴奋,有的则麻木如同工具,在尸体上翻检搜刮,利刃切开死者衣物的声音悉悉索索,如同鬼祟的毒蛇在爬行。其中一个头目似乎得到了指令,俯身在已经死去的父亲脸上仔细看了看,狞笑着,掏出了一枚小小的、边缘带着铁锈暗红的青铜烙铁!
那烙铁的形状……雷斯永远不会忘记!
那是两个扭曲盘旋着的虫豸!
烙铁尖端在跳跃的光影中散发着死亡的暗红。刺鼻的皮肉焦臭味猛地腾起……
“……嘶!”
冰凉的指尖在刻痕深处骤然停顿!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抽气从胸腔深处嘶裂而出。回忆和现实在这一瞬间血腥地交叠!那个血与火的烙印!
……那个代表污秽、低贱、剥夺一切权力与尊严的“绝户印记”,被人用残酷的烙铁,狠狠地、带着烧焦皮肉的腥臭,按在了失去生命的父亲那冰冷苍白的额头上!如同给即将腐烂的货物盖下卑贱的戳记!
屈辱的火焰在胸腔里轰然炸开,灼烧着冰冷理智筑起的高墙!喉间压抑着濒临崩溃的咆哮,身体里那头沉寂已久的复仇凶兽几乎要挣脱束缚!
“雷……”
一声极其轻微、透着巨大压力的呼唤在石碑前的阴影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劝阻。
是苏明。
他如同一抹无声凝滞的影子,出现在巨大石碑斜后方一步的位置。一身素色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粗麻短衫,与周围金碧辉煌的殿宇格格不入,却奇异地融入那片冰冷的黑暗。他削瘦的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柄被布囊深藏其锋的古剑,只有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水晶般的冷光。这冷光正紧紧地凝着雷暴那只微微失控痉挛、深深抠入石碑缝隙、指节已然失血的右手。
无需言语。那道来自苏明的、冰水般沉静的视线,狠狠撞入雷暴几乎沸腾燃烧的灵魂。那视线像无形的锁链,又如当头浇下的玄冰,瞬间冻住几欲喷薄而出的毁灭冲动。胸膛里疯狂搏动的凶兽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被强行拖回深渊。他紧绷的肩膀肌肉缓缓松弛下来,痉挛的手终于离开了碑面那尖锐的刻痕,只是微微颤抖着攥紧成拳。
冰冷的石屑簌簌从他指缝间落下,掉在寂暗无声的金砖地面上。
“……有事?”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强行压抑情绪的紧绷感,像绷到极限的弓弦。
苏明的目光从那只沾着石屑的手移开,落回雷暴冷硬的侧脸:“朝议刚散,葛荣的‘动作’已经来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目标,城西,‘绝户巷’。一个孤老汉,女儿前年刚死,家中有地契存留……烙印最多。”
苏明顿了顿,吐出四个冰锥般的字眼:
“‘杀一儆百。’”
大殿里死寂得只剩下雷暴深沉、悠长而粗重的呼吸。每一次长长的吸气都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抡起,每一次深深的吐气又像是在压制着喷发的火山。那沉重的气流摩擦声在空旷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黑暗中,他的下颌线绷得如同磐石雕成。眼底深处压抑翻涌的杀气,锐利得几乎能撕裂眼前的黑暗。
“知道了。”声音从紧咬的齿缝中挤出,带着冰粒撞击的脆响。他没有再看石碑,也没有看苏明,高大的身躯径直转身,沉重的玄铁战靴踏上那空旷无人的、本该通往王座的御道。步履没有半分迟疑,如同开弓再无回头可能的箭矢,每一步踏下,都在这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道路上烙下一个冰冷、坚决、回响沉重的印记。
目标无比明确——
城西,绝户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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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更沉了,铅灰的苍穹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往下摁压,几乎要贴上烈日城参差不齐、低矮破败的漆黑瓦檐,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空气粘滞如同凝固的、腐败的油脂,每吸一口,都要用尽力气挤出肺里所剩无几的浊气。
绝户巷。盘踞在烈日城西北角最污秽卑贱的角落,像一道流脓的疮疤。歪扭的土坯矮墙,胡乱支楞着的茅草屋顶被雨水长年累月地浸泡成死气沉沉的灰黑色,仿佛一具具臃肿溃烂、随时会塌陷的尸体。没有规整的路,只有踩满泥泞脚印、浮着各种腐败烂物和可疑污水的“路”,散发着一股混合了尿臊、馊水、陈腐霉败和隐隐血腥气的、无法言喻的恶臭。空气在这里黏稠得令人窒息。
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因仓促而无法完全收敛的杂乱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在这迷宫般泥泞的巷道里急促地钻行。靴子踏入污水溅起的细碎声响,刀鞘偶尔刮擦土坯墙壁带来的短促噪音,都显得突兀而充满杀机。
老丁头蜷缩在他唯一尚算能遮风挡雨的小泥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