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纱染血:青纱里的刃春秋末年的苎萝村,溪水是活的。绿得像刚榨出的桑叶汁,
水底的鹅卵石被冲得溜圆,映着天光,像撒了一把碎银。
岸边的青石板被浣纱女的赤脚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些细沙和零落的纱线,
是岁月织就的痕迹。西施蹲在最光滑的那块青石板上,赤足踩在微凉的鹅卵石上,
脚趾缝里嵌着点细沙——是清晨赶早潮时沾的,带着咸腥气。她今日穿了件粗布襦裙,
是母亲用去年的苎麻织的,洗得发白,领口处打着个小小的补丁,是她自己缝的,
针脚细密得像蛛丝。阳光透过桑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背上,织成斑驳的金网,她微微侧头时,
颈间的肌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连阳光都舍不得灼痛。她手里的木槌正起落着,
捶打一匹新纱。纱是今年头茬苎麻织的,白得像云,却被她在染缸里浸了三天松针水,
捞出来时泛着淡淡的青,像晨雾漫过的苎麻田。这是她的秘密:松针汁能防蛀,
还能让纱透着股草木的清气。木槌是阿爹用枣木做的,把手上包着层青布,
是她去年用染坏的纱缝的,此刻捶打纱线的“砰砰”声混着溪水的哗哗声,像支轻快的乡谣。
“夷光,快些!你阿爹等着这匹纱去换米呢!”母亲的声音从岸边的桑树林里飘过来,
带着桑蚕的腥气。母亲正蹲在蚕匾前摘桑叶,指缝里沾着蚕粪的黑,看见西施抬头,
又扬声喊,“别忘了把晾在竹竿上的靛蓝纱收了,预报说后日有雨!”西施应了一声,
抬眼时,阳光恰好落在她脸上。她的眉骨高挺,眼尾微微上翘,
是苎萝村独一份的俏;睫毛又密又长,像两把小扇子,
眨眼时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下的唇瓣是天生的樱粉,不用涂脂抹粉,
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去年镇上的货郎见了,愣是多给了她半串糖葫芦,
红玛瑙似的果子在她指尖晃,他说:“姑娘的笑比糖还甜,能解乏。”她的指尖划过水面,
激起一圈圈涟漪,惊得一群银鱼慌慌张张窜进石缝,尾鳍扫过她的脚踝,凉丝丝的痒。
她低头看着水里的倒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这双手本该只用来织纱、浣纱,
可近来村里的传言像乌云似的压着,让她心里发沉。日头爬到头顶时,
西施把染好的青纱晾在竹架上。竹架是阿爹用楠竹搭的,腿上缠着圈麻绳,是防倒的。
纱在风里飘,像一片垂落的云,边角还沾着点溪水,滴在地上的泥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
她刚要收拾木盆,就听见村口传来马蹄声——不是寻常货郎的驴车“咯噔”声,
是铁甲碰撞的脆响,像无数把小刀在刮耳朵。她的心猛地揪紧,指尖下意识攥住了木槌,
指节泛白。抬头时,正看见一群黑衣吴兵撞开了村口的老槐树。槐树是村里的神树,
树干要三个壮汉才能合抱,此刻被撞得“吱呀”响,落下满地的枯叶。
吴兵的长矛上缠着红缨,缨子沾着黑褐色的血,在日头下闪着妖异的光。
领头的校尉满脸横肉,左额有道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像是被什么野兽抓过,
疤上的皮肉外翻着,看着让人发怵。那校尉的眼睛像狼似的扫过田埂,
最后落在溪边的她身上,突然咧嘴笑了,黄黑的牙齿缝里塞着肉丝:“这小娘子,够味儿!
带回去给将军做小妾,保准能让将军乐三天!”西施的阿爹刚从镇上换米回来,
肩上的米袋还冒着热气——是刚碾的新米,袋口的麻绳勒得他肩膀发红。
见吴兵伸手去抓女儿,他猛地把米袋往地上一摔,白花花的米粒撒了一地,混着泥,
像碎玉落进了土。他抄起扁担就冲过来,枣木扁担带着风声砸向校尉的胳膊:“放开我女儿!
”他嘶吼着,声音劈了叉,像被踩住尾巴的老狗,唾沫星子喷在吴兵的铁甲上,瞬间洇没了。
校尉没躲,反手一矛柄砸在阿爹胸口。“咔嚓”一声脆响,像树枝断了,
阿爹像截断木似的倒在地上,额头磕在溪边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血瞬间涌出来,
混着青苔的绿,在地上洇出片诡异的褐红。“爹!”西施尖叫着扑过去,
手指刚触到阿爹温热的血,就被吴兵拽着头发提起来,头皮被扯得生疼,眼泪刷地涌出来,
却死死咬着唇没再哭出声——她知道,哭没用,只会让这些畜生更得意。“小娘子,
别给脸不要脸。”校尉捏着她的下巴,指腹的茧子蹭得她皮肤发麻,
那是常年握矛磨出的硬茧,边缘还沾着点干涸的血。“乖乖跟爷走,
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不然,这老头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
”他靴底碾过阿爹掉在地上的米袋,白花花的米粒被踩进泥里,像撒了把碎玉被玷污了。
西施的指尖在背后悄悄攥紧了那匹刚晾好的青纱,纱的边缘被她捏出褶皱,像她此刻的心。
她看着阿爹在地上抽搐的腿,裤管被血浸成了深褐,看着母亲瘫在桑树下哭得直打嗝,
手指抠着泥土,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黑。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突然从心底冒出来,
像松针刺破了冻土。她松开了咬得发白的唇,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纱,
却字字清晰:“我跟你们走。但你们要放了我爹娘,还要……给我爹治伤。”校尉眯起眼,
打量着她被泪水洗过的脸,突然笑了:“行啊,只要小娘子听话,别说治伤,
送他们两石米都行。”他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吴兵粗鲁地架起西施的胳膊,
她的赤足在石子路上划出红痕,像在地上写着什么。路过晾纱的竹架时,她趁吴兵不注意,
飞快地扯下那匹青纱,裹在身上——这是她从苎萝村带走的唯一东西,
纱上的草木香混着眼泪的咸,呛得她鼻子发酸。阿爹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伤腿扑过来,
死死抱住吴兵的腿:“夷光!别去!那是火坑啊!爹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去!
”吴兵一脚踹在他胸口,阿爹像片叶子似的飞出去,撞在桑树上,喉头涌上股腥甜,
咳出来的血溅在桑叶上,红得像熟透的桑椹。西施没回头,只是把青纱裹得更紧。她知道,
从踏上这条路开始,苎萝溪的浣纱女死了。活下来的,
是一把藏在青纱里的刃——鞘是她的容貌,锋是她的命。风掀起她的裙角,
露出脚踝上被石子划破的血痕,像朵开在尘埃里的花。
二、吴宫魅影:玉阶上的刺吴国都城姑苏台的宫墙是朱红的,红得像凝固的血,
是用胭脂和漆调的,阳光下看着格外刺眼。墙头的琉璃瓦在日头下闪着金光,
晃得人睁不开眼,瓦当是龙纹的,龙嘴里含着的铜铃被风吹得“叮铃”响,像在嘲笑谁。
西施被押进宫殿时,正赶上吴王夫差的生辰宴。殿里的金灯盏亮得像小太阳,
是西域进贡的琉璃灯,里面烧的是鲸油,无烟无味,却能照亮整个大殿。
梁柱上的盘龙雕纹活灵活现,龙眼里的夜明珠滚着冷光,像无数双盯着她的眼。
案上摆着的玉盘里,盛着蜜枣、胡桃、还有岭南的荔枝,果皮上还沾着露水,
是快马三天三夜送来的,据说一颗荔枝的钱,够寻常百姓活半年。夫差坐在高高的王座上,
穿着紫底绣金龙的锦袍,领口的金线绣得密,蹭得他的脖颈发红。他的脸很白,
是常年养在深宫的苍白,下颌的线条却很锋利,像被玉匠精心打磨过。听见脚步声,
他漫不经心地抬眼,目光扫过西施身上的青纱时,突然定住了,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
骨节泛白——那青纱太素净,裹在她身上,反而把她的眉眼衬得像浸在水里的月,
干净得扎眼。“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带着点酒气,尾音拖得长,像在品什么好酒。
案上的青铜爵里盛着琥珀色的酒,是从楚国运来的米酒,甜得发腻,西施在村口的酒肆闻过,
掌柜说“这酒后劲大,能醉人”。西施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
她看见自己赤足踩在白玉地砖上的影子,渺小得像只蚂蚁。青纱的下摆沾着路上的泥,
在光洁的地砖上蹭出淡淡的痕,像她偷偷留下的脚印。地砖是从越国运来的青石,
被匠人磨得像镜子,能照见她发间的乱,还有眼角没擦干的泪。“民女西施。
”她的声音很轻,像溪水流过鹅卵石。“西施……”夫差重复了一遍,指尖在案上敲出轻响,
“抬起头来。”西施缓缓抬头,睫毛上还沾着路上的尘,被眼泪泡得有些硬。
她的眼尾微微上翘,是天生的媚态,此刻却含着怯,像受惊的小鹿;鼻梁挺翘,
鼻尖沾着点细汗,是被宫殿里的暖气蒸的;唇瓣被牙齿咬得发红,像刚摘的樱桃。
殿里的乐声突然停了,连呼吸声都听得见,几个捧着乐器的乐师偷偷抬眼,
看直了的目光撞在她身上,像落了一地的石子。那个弹瑟的老乐师,手指都忘了动,
瑟弦“嗡”地响了一声,像谁的心跳漏了一拍。夫差的喉结动了动,突然笑了:“好,
好得很。”他推开酒杯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玉盘,盘里的蜜枣滚了一地,
像散落的星星。“来人,带她去沐浴更衣,晚上……给朕跳支舞。
”伺候沐浴的宫女们穿着绫罗,是吴国最好的机织,轻得像烟,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发间的珍珠晃得人眼晕。浴盆是白玉雕的,大得能装下三个人,边缘雕着缠枝莲,
莲瓣上的纹路比绣的还细。水里飘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黑色的香木在温水里慢慢化开,
闻着让人头晕,像要把人的魂勾走。一个老宫女给她搓背时,指尖抖得厉害,
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姑娘的皮肤,比宫里最好的羊脂玉还嫩……老奴伺候过三任王后,
没见过这么好的肌肤。”西施没说话,只是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那张脸,
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武器。她想起阿爹流血的额头,想起苎萝溪的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烧着,
疼得厉害。宫女给她涂香膏时,她故意让指尖沾了点,那香气太浓,盖过了她熟悉的草木香,
让她觉得陌生又恐慌。晚上的宴会上,西施穿着吴国最华丽的衣服,是用蝉翼纱做的,
轻得像烟,贴在身上,能看见里面的肌肤。她跳的是《响屐舞》,木屐是檀香木做的,
底部钉着小铜铃,鞋头缀着米粒大的珍珠,踩在铺着玉片的地板上,“叮叮当当”响,
像无数根针在扎谁的心。她的腰肢柔软得像溪水,旋转时裙角展开,
像朵盛开的莲;水袖甩起时,指尖划过的弧度比新月还柔,眼波流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