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正酣,丝竹声悦耳,一侍女忽然失手,酒液泼上女儿裙摆。女儿柳眉倒竖,命人发落。
我本只当是宴间小风波,正要收回视线,
眼前却突现闪着金光的天书:长公主还不知道眼前这个侍女才是她亲女儿吧!
施罚的嬷嬷下手没轻重的,可怜我们的真郡主就此落下了病根。我心头猛地一震,
看着被拖拽下去的侍女,下意识脱口而出——慢着!1原本觥筹交错的宴席,
因为我的突然发话都静了下来。众人脸上皆是茫然之色,不知我为何叫停。
女儿楚宁见我的目光投向侍女,起身来到我身边。她扯着我的衣袖,
如往常一般撒娇:母亲可是要亲自处置这贱婢?也是!谁让她污了母亲送我的衣裳,
是该重罚!她抬着下巴,瞥向那垂首瑟缩的侍女,语气骄纵:母亲您说,
掌嘴二十是否还不够她长记性?楚宁笃定了我是打算为她出气。作为公主府的独女,
我向来宠她。她让人将那侍女带到了我面前,等着我替她做主。我看着楚宁这般张扬的作派,
一时心头五味杂陈。十五年。我养育楚宁已经十五年了。她是我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的明珠,
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公主府千金。可此刻,天书那闪着金光的字句不断地提醒我。
楚宁并非我亲生血脉。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被当年的接生婆偷换进府的市井女!
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楚宁见我一直不说话,撅着嘴催我:母亲,您怎么还不定夺呀!
我看着她这张惹眼的脸,思绪几番浮沉。我自忖容貌不俗,楚宁也生得明眸善睐,娇俏动人。
可我们母女俩这两张脸放在一起,偏偏却找不出几分相似。小时候尚不觉得,如今长开了,
她的眉眼却越发清晰。从前不是私下无人议论,说楚宁半点不像我。每次被她听见,
总要哭闹不休。我便索性下了令,谁要是敢再提一句,便拖下去掌嘴。那时只当是护着她。
此刻想来,那些被压下去的流言,倒像是无声的佐证。我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那道瘦弱身影,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开口:你——抬起头来。2侍女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缓缓抬首。
她的面容就这样全然展露眼前。未等我开口,坐在我下首的尚书夫人先惊讶出声:咦——
长公主,这丫头的眉眼,与你少女模样竟有几分相似呢!尤其是这双眼睛了,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尚书夫人李氏曾是公主伴读,她见过我年少青涩的模样。
她的话一出,席间便有了窃窃私语。楚宁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她疾言厉色道:李氏你胡说什么呢!一个卑贱的侍女,也配和我母亲相提并论?
李氏被她一呛,讪讪地闭了嘴。阿宁!我蹙眉呵斥,不许对长辈无礼!
楚宁眼圈一红,委屈地跺脚:母亲!李氏她分明就是在羞辱您和女儿!您不帮我还怪我?
往日见她这般委屈,我少不得温言哄劝几句。可此刻,我没有理会楚宁,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侍女身上。我缓声问她:你叫何名字?侍女怯生生地抬眼,
声音细若蚊呐:回……回长公主的话,奴婢叫小禾。她话音刚落,我的眼前又闪出金光。
小禾?这土气的名字还是那不识字的农户随口取的,哪里比得上楚宁的名字?
长公主也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给女儿取的名字,安错了人吧?
我恍惚想起当年为了给楚宁取名字,几乎想破脑袋。最后选定了一个宁字。
就盼着她一生安宁顺遂。可要是如那天书所言,眼前的侍女小禾才是我的亲生女儿。
那我所期盼的,不就成了笑话!3据天书所说,当年接生婆换了孩子后,
把小禾卖给了一户乡下人家。在那户人家,小禾过的日子,简直是水深火热。
从能干活的年纪开始,天不亮就要起床挑水砍柴,稍微慢些就要挨巴掌。
不仅顿顿喝的都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寒冬里连件厚衣裳都没有。
那户人家不仅使唤着她当牛做马,还盘算着等她能生养后让她嫁给自己的傻儿子。那日,
农户家强迫小禾与傻儿子拜堂。她假意顺从,挨到夜深人静,才趁人不备偷偷溜走。
小禾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多地,最终卖身进了公主府。府中下人见她孤苦,常欺辱作弄,
饭食也克扣着不给饱。方才端酒时,她腹中饥饿难耐,手抖得厉害,才不慎失了手,
弄脏了楚宁的衣裙。若是我没有出声阻止,她被带下去,免不了要受一场狠罚。
我看着她那面黄肌瘦的模样,一看就是经受了不少磋磨。若她真是我被换走的女儿,
那她这些年竟然一直在泥沼里艰难求生?我的心口蓦然一疼。母亲!
您盯着她看作什么,还不让人将她拖下去?见我迟迟没有降罪,还问起侍女的名字,
楚宁更着急了。那急切的语气里竟还有几分慌乱。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摆手道:一点小事而已,何至于大动干戈,身为堂堂郡主,要有容人之量。兰青——
我唤来心腹,你将人带下去好生教导一番便罢。在被带下去时,
小禾偷偷抬眼望了我一下,眸中似有微光闪动。我心有所感,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虽说那天书字字凿凿,可这毕竟事关公主府的血脉,怎可凭几道凭空出现的字迹就定了乾坤。
相认之事,一点也马虎不得!楚宁见我就此作罢,不甘心地还想再说什么。
我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说了一句本宫有些乏了便起身离席。4宴席散去,
我倚在贵妃榻上休息。下人来禀,说楚宁在屋里发着脾气。我揉了揉眉心,让下人随她去。
兰青走了进来,屏退其他人后,她上前为我轻按头皮。她说:公主,
小禾姑娘已经安置好了。我阖目嗯了一声。作为贴身伺候我的人,只要我一个眼色,
兰青就能明白我想让她做什么。让她带小禾下去,自然不是为了所谓教导。在兰青的按揉下,
昏沉发胀的感觉稍缓。我才重新开口:兰青,你对这个小禾怎么看?比起李氏,
兰青陪在我身边的时日更久。李氏都觉得那孩子像我,兰青更不可能无动于衷。
听完我的问话,兰青手上动作稍停。她轻声问:公主是否在疑心郡主的身世?
我颔首:你去查查小禾的来历,还有当年本宫生产时可有什么异样发生,务必仔细。
兰青应声。正要离去的时候,我想起在天书上说小禾在府中受欺压的事,
又将她叫住:近来公主府似有不正之气,你让苏嬷嬷去清查一番,把那些欺小瞒大,
倚老卖老的,一律发卖出去,绝不姑息。兰青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退下。
5苏嬷嬷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不过一日就列好了要发卖的名单。
楚宁见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也在其中,当即气冲冲地来找我:母亲,凭什么要发卖碧桃,
她都跟我多少年了!我抬眼看她:碧桃在府中没少仗着你的势欺负人,
这样心思不正的留在身边迟早给你惹祸。你身边该换个本分老实些的,
免得你整日给这些歪心思带偏。我意有所指,楚宁脸上闪过几丝不自在。
她本还想再争几句,忽然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一下子缓和下来:母亲说的是,
那……不如就让小禾到我身边来吧?她瞧着倒是个勤快的。不行。我放下茶盏,
直接回绝,其他人可以,小禾不行。为何不行?楚宁立刻炸了毛,眼眶一红,
母亲,您是不是看她眉眼像您,就想换个女儿了?您现在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她说完,也不等我反应,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楚宁走后不久,我的驸马楚知砚就掀帘走了进来:公主,方才我见阿宁哭得伤心,
叫她也不理睬,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叹了口气,说道:她的性子就是被我给惯坏了。
楚知砚闻言笑了:阿宁是我们的女儿,公主不宠她还能宠谁?
6我望着他眼里藏不住的纵容,并不觉得宽慰,反而疑窦骤生。
天书中虽然提了是接生婆换的孩子,但我忽然想起,当年那接生婆年纪已大,
接生前在府中也住了一月有余。实在不像是怀有孩子的模样。再者说,她一个民妇,
偷换皇亲国戚的血脉,那可是要砍头的大罪,谁给她如此大的胆子?且当年我生产,
公主府上下戒备森严,她一个接生婆要是无人接应,要动手脚并非易事。
但如果——这个接应的人,是府中的主子呢?前阵子京里在流行的话本子,
不是最爱写些男人把外室的孩子偷梁换柱,塞给发妻抚养的戏码么?
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楚知砚。成婚十八载,
岁月不仅没在他那张如冠玉般温润的脸上留下沧桑,反而添了几分沉稳的气度。初见时,
他还是个翩翩少年郎,一笑便如春风拂过,让我失了心神。想到这些年来,他与我琴瑟和鸣,
感情甚笃,彼此更是从未有过争执。这样的情分,要说他会做出背叛我的事,
我是难以相信的。楚知砚见我眉头紧锁,主动问起我的烦忧。我思索了一下,
索性把话摊开:夫君,若是阿宁不是我们的孩子,你当如何?楚知砚愣了一下,
惊讶道:公主何出此言,这怎么可能?我隐去了看见天书的事,
只把在春日宴上发现一个跟自己长得相似的侍女一事说了出来。楚知砚听完,
失笑道:公主怕是多虑了,这世上两个不相干的人长得相似的并非少见,
那亲生孩子也有不少不肖父母的。许是你近来累着了才胡思乱想。不过——
他话锋一转,若殿下实在放心不下,那便让人好好查查,查清楚了你我也好心安。
他回答时表情坦荡,看不出半分心虚隐瞒的模样,倒显得我的猜疑有些小家子气了。
我望着他温和的眉眼,心头的疑虑散了不少。只是……楚知砚又继续问道,
若真查出阿宁非你我亲生,殿下准备如何处置她?我沉吟片刻,
轻声道:若是她非我亲生……毕竟在身边养了这么些年,那便还是让她留下罢,
偌大的公主府怎么都养得起两位小姐。她那时不过一个襁褓婴儿,
大人做的错事又不是她能干预的,实在没必要为难一个孩子。楚知砚垂眸,
长睫投下的浅影敛去一闪而过的情绪,我看得并不真切。他唇边漾起温柔笑意,
说:殿下果然仁善。7兰青的查探还没出结果,
我特意让下人尽量避免楚宁和小禾的接触。楚宁对我护着小禾心生怨怼,
我实在怕她被妒火冲昏了头脑。可没想到我千防万防,终究没能防住。小禾还是出事了。
那日我正在翻看账册,天书又突然出现,上头的字看得我心惊。长公主还不快去看看,
你亲女儿要被假女儿给害死了!我心下一沉,立即前往小禾的住处。推开门的瞬间,
看到的景象让我全身血液凝固。小禾瘫倒在地上,嘴里还不断涌出鲜血。听到动静,
站在一旁的楚宁回头。对上我震惊的眼神,她显得十分慌张:母……母亲!
我……我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吐血了!
我根本没有心思听楚宁辩解,厉声让下人赶紧去找府医。我指挥其他人将小禾抬到床榻上,
还上前为她拭去嘴角的血迹。她似乎是痛得意识模糊,抓着我的手胡乱地喊着:阿娘,
我好疼!原本站在一旁不敢说话的楚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就炸了:谁是你阿娘?
你一个贱婢怎敢放肆!她尖叫着要往床榻扑来,我赶紧让人将她拦住。
两个婆子将楚宁拉住,她还挣扎着又踢又骂。见她如此失态,我忍不住出声呵斥:楚宁,
你闹够了没有!她被我的眼神慑住,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我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一疼,
刚想软和语气,就听床榻上的小禾又发出一声痛哼。转头看去,她的嘴边又渗出了血迹。
我也顾不得其他,让下人赶紧去催府医。8府医匆匆来到后,给小禾施针喂药。
折腾了半个时辰,小禾脸上的痛苦之色才渐渐缓和。回殿下的话。
府医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这位姑娘是中了毒,好在发现得及时,否则性命不保……
话音未落,一旁的楚宁急得跳脚:不可能!我下的明明是迷药!
我只是想把她迷晕了扔出府去!谁让她勾引谢淮哥哥!母亲你相信我,
我真的没想要她性命!谢淮?我皱眉。这个谢淮是将军府的公子,
是从小和楚宁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这事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
我看向楚宁:到底怎么回事?楚宁咬着牙,
忿忿不平地控诉起来:昨日谢淮哥哥来府中找我,我就是稍微迟了一点,
就看到她跌到谢淮哥哥怀里!她就是故意的,先是抢母亲的疼惜,现在又要抢谢淮哥哥,
我就是不想让她再留在府里了!咳……奴婢……奴婢没有勾引谢公子……
榻上的小禾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解释,我连忙让她躺好别动。
小禾眼中闪着莹莹水光,她就那样看着我:长公主,奴婢真的没有勾引谢公子。
奴婢只是路过的时候滑了一下,谢公子扶了我一把……真的不是故意的……滑了一下?
我目光一凝,语气冷了几分:好端端的路,怎么平白无故会滑倒?小禾眼圈泛红,
声音也带上委屈:奴婢也不知道……走得好好的,脚下突然一滑,
事后才发现路上多了几块滑石。而且奴婢真的不知道谢公子会出现,
又怎么会故意勾引……我视线转向楚宁,见她眼神闪躲,
就知道路上的滑石与她脱不了干系。楚宁。我加重了语气,你来说说,
这滑石是怎么突然出现的。楚宁被我问得一缩,
心虚地开口道:是……是我让人放的鹅卵石,就想教训教训她……谁知道谢淮哥哥会过来!
都怪那个新来的丫鬟!笨手笨脚的给谢淮哥哥带错了路!你还敢怪别人!
我被她气得心口发堵,你自己心思不正,刻意算计,结果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有胆子寻思害人?来人!我叫来下人,将郡主带下去禁足院中,好生反省!
楚宁一听顿时急了:不行!谢淮哥哥约了我过几日踏青游湖,禁足了我如何赴约?
我冷冷地看着她:你既无法赴约,那就让小禾替你去!楚宁瞪大眼睛,
如同被雷劈中一般,脸上血色褪尽。我却没有再看她,直接让人将她带走。9楚宁被带走后,
床榻上的小禾挣扎着要起来请罪,被我按住。她声音发颤,满脸惶恐:都是奴婢的错,
是奴婢不该惹郡主生气。我看她这般瑟缩不安的模样,心头微动。伸手抚上她苍白的脸颊,
我的语气里尽是怜惜:傻孩子,你不必如此自责。听出我话语中的亲近,
小禾一怔:殿下……为何对奴婢这般好?奴婢不过一个卑贱的……
或许……你并不是一个奴婢呢?我打断她的话,目光扫过她与我相似的眉眼。
我没有把话说透,只抬手替她掖好被角:身子要紧,你先好生歇着吧。她张了张嘴,
似有话要说,最终还是乖巧地闭上了眼睛。回到院中,我屏退其他人,
对着暗处唤了一声:出来。一道黑影无声落地:殿下有何吩咐?
我声音冷冽:去查查今日郡主给小禾下的药是怎么回事。
还有——让人盯好郡主院子里的动静,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报!是。黑影应声,
转瞬又消失不见。我看向虚空。那片天书出现过的地方,此时却一片沉寂。我收回目光,
指尖在袖中轻轻蜷起。想必兰青,也在归来的路上了。10两日后,
兰青风尘仆仆地回到公主府。她来找我回禀的时候,楚知砚正在与我一同用膳。
兰青欲言又止,我让她不必顾忌,直说便是。兰青应声说是,
随后便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奴婢去了小禾姑娘先前生活过的那户人家,听他们的描述,
当年把小禾姑娘卖给他们的,正是给殿下接生的张婆子。
奴婢又一路打听到了张婆子的老家,得知她已经在几年前病逝,
从她的遗物里奴婢发现了一封信。信中说因她女儿曾在公主府当差时出错被责罚,
行刑的管事下手太重害她女儿伤重不治,张婆子恨公主府无情,便想方设法混进府中,
利用接生婆的身份从外头抱了个孩子换了小郡主。
要让……要让殿下也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兰青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信纸呈上。
我接过一看,信中所写的皆如兰青所言。真是好大的胆子!我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
震得碗碟哐当作响。楚知砚连忙起身轻抚我的背。他语气温沉,轻声劝慰:殿下息怒,
事已至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如今虽有信件为证,但到底只是一面之词,
不如先寻个稳妥法子,与小禾做个滴血验亲。等确认了身份,再做计较也不迟。
我顺着他的力道缓了缓气息,看向他时眼里满是认同:还是你想得周到,是我被气糊涂了。
楚知砚笑得一如既往地温柔:殿下安心等着,我这就去安排相关事宜。
他转身就要离去。阿砚我喊他。楚知砚顿住脚步,回头看我。我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他眼中的温柔似乎更浓了些:殿下说的哪里话,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女儿。
又安抚了我两句后,楚知砚便推门而去,步伐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我面上的表情才渐渐收敛。殿下。兰青上前一步,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