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清晨带着铁锈味的湿冷。林秀按着隐痛的脖颈，把最后一件洗得发硬的工服叠进柳条箱。
窗外泥浆路尽头，矿场通勤车的顶灯在灰白晨雾里摇晃，弟弟林浩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
“行李收好啦？”她嗓子眼发痒，又习惯性地把那阵麻涩压下去。弟弟闷头应声，
后颈那道被矿石粉末激出来的红痕还没消退。自打他考入北方矿业学院，
这毛病就成了定时打卡的顽疾。
然守护”的卫生巾盒子——昨晚刚从工厂便利店抱回的一整箱优惠装——整个塞进箱底空档。
弟弟没抬头，“用不着姐破费这些。”破费？
林秀看着灰蓝色工装夹层里那张诊断书一角烫出一个小洞，像被烟头燎过。
她只敢塞在最里层。三年前为了省换新工装的补贴，多缝了层内衬，
谁知道那车间里飘絮样的薄屑就钻进了肺里。医生指着片子里的模糊影子说过什么？
尘肺病初期的磨玻璃样变？是了，厂里像她这样落下咳嗽的女人从不少见。
她轻轻合上柳条箱盖，把那张诊断书彻底压死在箱底棉布下。弟弟最后抓上安全帽，
帽檐在惨白的钨丝灯泡阴影里，像半块不祥残月。林浩刚钻出矿场班车，
鼻孔里便涌进浓烈的气味——松节油混合着某种微涩的金属气息，是“黄药”的味道。
他猛地咳嗽起来，被工段长狠拍一记后背。“别露怯！”工头声音粗嘎，
“都研究生了还过敏？”浮选车间巨大的嗡鸣震得人骨头缝发麻。灰蒙蒙的平台上，
一群实习生挤在浮选槽边沿的格栅板上伸长脖子。那些深绿色液面浮着厚厚泡沫，
林浩想起姐姐寄来的最后一张照片，医院雪白墙壁映着她颈侧同样肿胀的鼓起。
那是她上次电话里突然沉默很久后吐露的——恶性甲状腺肿。
浮选机像巨兽的胃囊在脚下隆隆翻搅。林浩的鞋子滑过一个轻微凹陷的格栅条连接处，
脚下传来空洞的“咔嗒”一声。他心口一空，旁边工友忽然嗤笑，
脚后跟用力跺在板面上：“老踩这儿发虚响！上次跟刘头提过一嘴，
设备科那帮爷们连眼皮都懒得掀。
”电视里正重播本地新闻：“锦云日化宣布旗下茶氧芯片获‘卫生用品创新金奖’，
独家抗氧化专利受千万用户信赖……” 众人视线被电视屏幕引去，没人留意脚底轻微震动。
头顶广播突然爆响：“二系列清理皮带机，全体实习生撤回——”推挤瞬间形成混乱的漩涡，
林浩被身后的潮水猛地一顶。左脚完全陷下去了。
鞋底触及的格栅缝隙在重力撕扯下嘎吱悲鸣，蛛网般的裂痕倏然蔓延。
他听见工段长扭曲的吼声，像隔着一层厚重棉花。
视线中最后是墨绿泡沫表面晃动的矿灯强光，
和姐姐那张毫无血色的诊断单——恶性甲状腺肿——浮现在意识最后清醒的角落，
随整个身体沉入了未知的浓稠黑暗里。冰冷、厚重而黏腻，
裹着浓烈刺鼻的药剂气息瞬间没顶。诊断单在掌心簌簌发颤。“晚期，甲状腺癌，
” 老医生镜片后目光沉重地掠过林秀肩头破绽的棉絮工服，“除了常见病因……你，
用过含硫脲高的东西没？”林秀茫然抬头，硫脲？这名字陌生又莫名熟悉。
她忽然想起弟弟上封信角落里潦草的铅笔批注，夹在他那些矿物萃取流程图里的角落词句。
“工业浮选里离不开硫脲……姐少在矿场附近转悠，
那东西……”走廊尽头病房门被重重撞开，护士喊着她的名字冲来，面色惨白如纸。
两张薄薄的文件几乎同时塞进她手里，带着死亡独特的轻飘质感。
左边纸上是“甲状腺癌晚期”。右边纸抬头，刺目的黑体字盖着北方矿业集团公章，
冷：“沉痛通知” “浮选槽意外坠入” “不幸遇难”……锦云牌卫生巾盒子跌落在脚边，
廉价塑料膜被瓷砖棱角刮破，里面粉色带茶色条纹的所谓“芯片”散落一地。
血点从她指缝滴落，正砸在那些小方块上，嗤地晕出一小块潮湿。
北方矿业集团那栋裹着浅金色玻璃幕墙的大厦冰冷得像座墓碑。
林秀孤坐在贵宾室厚软的沙发里，怀中紧紧兜着那只变形凹陷的安全帽。“林小姐，
这是浩同学随身衣物，”班主任哽咽着递来一个封好的透明袋，眼睛红肿，
“夹层里掉出这个……像是给你的。”袋里折叠纸片露出边角，
是她塞进弟弟行李的、属于自己的那份癌症诊断报告。弟弟的字迹，
上：矿样检测报告摘要：硫脲浓度16653.4679μg/g……工业用硫脲便宜高效，
抗氧化性质优……但接触皮肤久，
致甲状腺肿…“我们的茶氧芯片是天然茶多酚……”会议桌对面锦云公关代表还在滔滔不绝，
西装革履反着光，指尖下意识地点着桌面上一份材料——林秀认得，
正是那份曾塞进弟弟柳条箱的锦云宣传彩页。贵宾室超大落地窗之外，
大厦外墙的巨幅霓虹广告屏正滚动炸开鲜艳字体：“锦云科技芯片，千万女性安心守护！
” 强光透过玻璃，映在对面男人光洁的额头上。林秀低下头，
掌心死死握住弟弟冰凉的、被泡沫腐蚀过的手表表盘。秒针，
永远停在了十点二十二分的刻度上。窗外，风很大，刮过城市钢筋水泥森林的缝隙，像呜咽。
锦云日化那张巨大的宣传画在风中哗啦作响，画上笑容完美的女模特双手托举着粉红包装，
其中几片卫生巾的边角掀开了，露出里面暗茶色的芯片，薄薄的一片。它们被吹落，
像冥纸般打着旋，飘过高楼，飘向下方蝼蚁般奔忙的人影。弟弟的安全帽落在地毯上，
无声滚动了几寸。帽内侧不起眼处，贴着半片残损的、边缘卷皱的“锦云茶氧”护翼。
墨绿与粉红相间的商标已褪了颜色，干涸成一片暗淡的污痕。
贵宾室的中央空调送风口发出低沉的呜咽。林秀掌心那颗凝滞的秒针表盘，
冰冷的边缘几乎要硌进她的骨头里。西装男人递过来的“保密协议”纸页微微发烫，
散发着新纸张特有的、带着点酸味的气息。
他嘴里流淌出的数字带着一种经过精心计算的安抚力量，巨大落地窗外，
日化巨幅广告屏上那张无瑕的面孔正朝她舒展训练有素的笑容——明媚阳光下的洁净与承诺，
刺破了房间里沉郁的冷光。林秀没看纸上的字，目光钉在对方手指优雅滑向的水晶签字笔上。
笔尖金黄的笔夹，锃亮得能映出她此刻灰败、毫无血色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味，
混合着碘酒和消毒水的淡腥气，不受控制地翻涌到咽喉深处。
“您只需要……” 男人放慢语速，每一个字都涂抹了同情的糖霜。林秀猛地侧过脸，
剧烈咳嗽起来，带血丝的唾沫星子喷溅在光滑如镜的楠木桌面上，
像在干净的地图上砸开几处污点。男人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不动声色向后挪了半步，
那张温和面具裂开一丝名为“厌恶”的罅隙。林秀掏出手帕，
粗糙的纱布纹理摩擦着掌心裹着的手表，表壳的棱角隔着布压进肉里。“我……要看地方。
”她的声音粗粝得如同生锈的金属片刮过水泥地。窗外阳光热烈。
锦云产业园后门卡车通道却像个巨大的消化不良的肠道。巨大的箱式货柜车排出废气，
打着饱嗝般的冗长等待。几个穿着脏污工装、背微驼的操作工费力地卸下沉重的大桶，
桶身贴着简单的纸签：“抗氧化辅料-2#”。浓烈刺鼻的气息弥漫开来。
空气的微粒悬浮在阳光里，像矿区那种掺杂了硫磺和硝石味道的微尘。
刺目的白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通道尽头通往庞大的生产区域，自动玻璃门紧闭着。
一个套着白色实验服但衣襟沾着可疑黄渍的技术员不耐烦地催促：“动作快点！
B线等着上料，车间都开两条了！”林秀紧抱着弟弟那顶歪斜凹陷的安全帽，背脊微躬。
一辆空托盘叉车从她身边轰隆而过，操作员瞥见那顶矿业工人的标识帽，
脸上瞬间堆满了职业性的、带着驱赶意味的警惕：“喂！那边不是参观区！走开走开！
”安全帽内侧紧贴着她胸前，金属搭扣冰冷地硌着皮肤。帽里层沾着油腻的灰与汗渍，
还有……一小片粉色的东西，不知何时粘了进去。
林秀的指尖在颤抖中伸进帽檐与内衬的缝隙，动作隐秘。
那是一片撕开口子的、沾着油泥的锦云护翼卫生巾芯片薄片。她把它悄悄拔了出来，
捏在手心。芯片一角不知被什么锐物划破，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粉状物。手指搓捻，
指腹上沾了深色粉末，异常细腻滑腻。她鬼使神差般，指尖蘸了一点自己咳出的血丝，
轻轻按在那捏出的粉未上。嗤。极轻微的一声，像烧红的铁块探入冷水瞬间的余响。
粉末沾了血沫的地方，洇开一道深褐的湿痕，边缘迅速显出一点病态的、不自然的透明，
像被血腐蚀溶解出一个小缺口。林秀的手指狠狠攥紧，硬化的芯片边缘刺破了她干裂的皮肤。
***北方边疆。呼伦贝尔。呼号的寒风卷起干燥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像沙砾。
满洲里市郊外的殡仪馆肃穆而冰冷，远离城区人声的喧嚣。林秀裹紧洗得发白的旧棉袄，
怀里抱着弟弟林浩那只空瘪的黑色双肩包。包是新的，大学奖学金刚发下来那会儿买的，
还泛着点涤纶的亮光。包内胆里缝着一道隐藏拉链，是林秀以前给他缝钱的地方。包鼓胀着，
装的不是钱。里面塞着她那箱拆到一半的“锦云茶氧”卫生巾。一包一包被撕开，
露出里面带着褐色条纹的粉色芯片，还有几张被汗水血渍浸得字迹模糊的纸。
其中一张是她最初的癌症诊断书复印件，另一张，
是弟弟实习笔记复印页里关于硫脲特性、代谢毒性原理的片段推演。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
是弟弟用工整小楷给她写的便签：“姐，检测报告寄不了原件公司控制严。
矿样编号TJ-0925的数据照片也附后。
其检出硫脲浓度异常高……联想到你的身体……忧虑万状。厂里用的东西，
往往廉价高效……但人体非机器。望你立刻停用该产品，
等我下次假期亲自带安全替代品给你！切记！”她站在这远离故土的陌生风口，
最后检查一遍背包。那深埋其中的芯片片片挤压摩擦，发出干燥而细碎的沙沙声。
包里散发着极淡的、混杂了陈旧血液、汗味、布料浆洗味，
以及……芯片深处透出的那股锐利苦涩的气息。
这气息与乌努格吐山弥散在风雪中那股铁锈混合药剂的气息渐渐重叠。
林秀摘下自己那条深红色的旧围巾，仔仔细细系在双肩包背带上，
像母亲多年前系在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儿子脖子上的那样。凛冽的风刮得更紧了。
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起伏，宛如巨兽蛰伏的黑色脊骨。双肩包被摆放在供桌的最中央，
与弟弟那张凝固在十七岁夏日阳光里、还带着腼腆学生气的黑白照片放在一起。
深红的围巾垂落一角，像一道沉默的、割裂整个黑白世界的伤疤。
相框冰冷的玻璃映出林秀自己憔悴的倒影。包是崭新的，
鼓胀的轮廓线条却透着难以言说的沉郁。它取代了柳条箱，
装着一个儿子未能完成的承诺和无法送达的担忧。香炉里三支细香冉冉升腾起灰白的烟线，
在肃杀的空气里扭曲、上升，盘旋在弟弟的照片周围，最终被穿堂的风撕扯得粉碎。
林秀沉默地跪下，对着照片磕了三个头。青砖地面冰凉刺骨。再起身时，
她手中多了一把小巧而锋利的折叠刀。刀身带着一种黯淡的、久经使用的钢蓝。
这是林浩考上矿业学院那天，她跑遍整个小城五金店才淘到的“好钢口”。
那时弟弟笑着安慰：“姐，我又不是去打架。”谁能想到，最后防身的利刃，
在真正的安全窟窿面前成了个哑巴笑话。她把刀锋按进冰冷干燥的掌心纹路，
印出一道深刻的白色压痕。对着相框里清亮眼神里的忧虑，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轻到几乎只是睫毛的一次颤动。她需要力量。面对那股无形的巨力时，
连她弟弟用生命换来的真相碎片，都可能被这雪原的寒风轻轻一卷，便消失无踪。
那刀锋抵住血肉的锐痛，成了此刻她能唯一攥紧的真实。风雪夜归人，
雪原上那串孤零零的脚印正朝着灯火通明、喧嚷着生产出亿万份洁净承诺的工业森林延伸。
每一步，都更沉重。满洲里的风刀子一样刮过空旷的殡仪馆广场。
林秀最后看了一眼弟弟照片上凝固的笑容，那笑容被香炉里升腾的灰白烟雾缭绕，
模糊得像是隔着一层泪水的薄纱。她裹紧棉袄，
背上那只塞满了撕开的锦云卫生巾和染血纸片的双肩包，转身走进风雪。
深红色的旧围巾在苍茫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轨迹，像一道缓慢渗出的血痕。三天后，南方。
锦云日化总部大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将整座城市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箔。楼前广场上，巨型充气拱门迎风鼓胀，
拱门下铺着腥红地毯，一直延伸进灯火通明、冷气开得十足的大堂。
今天是锦云“茶氧晶萃”系列新品全球发布会。闪光灯如同密集的蜂群，嗡嗡作响，
捕捉着每一个衣冠楚楚、笑容得体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咖啡豆烘焙的焦香，
以及一种……紧绷的、属于资本盛宴的亢奋气息。林秀混在受邀媒体和嘉宾的人流中，
像一滴浑浊的水试图汇入清澈的溪流。她穿着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深色旧西装，
裤脚被磨得起了毛边。背上那只鼓胀的双肩包异常沉重，
里面硬质的芯片棱角隔着帆布硌着她的脊骨。她低着头，
紧紧抱着弟弟那顶变形凹陷的安全帽，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也遮住了脖颈间那个突兀的、被高领毛衣勉强掩盖的肿块。签到台前，礼仪小姐妆容精致，
笑容标准：“您好，请出示邀请函。
”林秀沉默地递上一张皱巴巴的卡片——那是弟弟的同学辗转托人弄到的媒体备用证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