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炸得像被闷棍敲过。我睁开眼。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是泛黄的墙纸。
上面还贴着半张掉角的明星海报。签啊！一只粗糙的手戳我后脑勺。
力道大得能把我戳进地里。磨磨蹭蹭干什么？是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我转头。看见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三角眼，塌鼻子。正叉着腰瞪我。她旁边蹲个男人。
烟卷叼在嘴里。烟灰掉了一衣襟。看都不看我。沙发上还瘫着个年轻男人。二十出头的样子。
肚子已经鼓起来了。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嘴角挂着笑。好像眼前的事跟他没关系。
签不签？卷发女人又催。把一张纸拍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离婚协议书。甲方：张磊。
乙方：林梅。林梅？这不是我的名字。我叫林晚。昨天刚加完班。
在公司楼下的台阶上摔了一跤。再睁眼……脑子里突然灌进一堆东西。
像老式录像带卡壳又突然加速。这个身体的主人也叫林梅。二十二岁。
眼前的是她爸妈和弟弟林强。茶几对面站着的那个男人。是她结婚刚半年的丈夫。张磊。
小梅。张磊的声音有点哑。他眼圈红着。手里攥着个保温杯。指节都白了。别逼我。
谁逼你了？林梅她妈跳起来。三十万彩礼！不多！当初说好给十万的。
张磊的声音发颤。我爸妈把养老钱都拿出来了。此一时彼一时！
林梅她妈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我儿子要买房！差三十万！你当媳妇的不该出？
我看着张磊。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磨破了边。眼睛里全是血丝。
像熬了好几个通宵。脑子里的画面又涌上来。林梅十七岁就辍学了。进电子厂打工。
第一个月工资。被她妈全拿走。给林强买了游戏机。这几年。她工资卡一直在她妈手里。
发多少。她自己都不知道。结婚时张磊给的十万彩礼。也被她妈存起来了。
说是给你弟留着。我没钱。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擦木头。你放屁！
林梅她妈伸手就要打我。被张磊拦住了。阿姨！张磊把我往身后拉了拉。
有话好好说。说个屁！林梅她爸终于站起来。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
今天这字你不签。就别认我这个爹！沙发上的林强终于抬头了。他撇撇嘴。姐。
我结婚可是大事。你嫁都嫁了。帮衬家里一把怎么了？再说了。
他低头继续玩手机。张磊家条件好。三十万不算啥。条件好？
我看着张磊磨破的袖口。看着他手里那个掉漆的保温杯。再看看林强手腕上那块发亮的手表。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我签。我拿起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林梅的记忆里。她是喜欢张磊的。张磊会给她带厂里食堂的肉包子。会在她加班晚了的时候。
骑电动车来接她。会把第一个月工资交给她。说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可现在。
好好过日子。成了笑话。笔尖划过纸。林梅两个字歪歪扭扭。像在哭。
张磊的肩膀垮了下去。他没看我。拿起属于他的那份协议。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我瞥见他后颈的皮肤。红了一片。算他识相！林梅她妈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协议。抖了抖。
赶紧收拾东西。去厂里住。下个月工资发了赶紧打回来。
你弟等着钱付首付呢。我的衣服……什么你的我的？林梅她爸打断我。
家里的东西都是林强的。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别占着地儿。我没再说话。
转身进了那间逼仄的小屋。是林梅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衣柜。
书桌上摆着本高中课本。页脚卷得像咸菜干。林梅的记忆告诉我。她当年考上了重点高中。
是她妈把录取通知书撕了。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出去挣钱。
给你弟攒学费。我拉开衣柜。里面只有两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一条牛仔裤。
这就是林梅全部的家当。我把衣服塞进一个塑料袋。走到门口。林强还在沙发上玩手机。
嘴里哼着歌。林梅她妈在厨房做饭。香味飘出来。是红烧肉的味道。林梅的记忆里。
她只有在林强考试得满分的时候。才能分到一小块肉。滚吧。林梅她爸坐在门槛上。
又点了支烟。记住。每月十五号之前。工资必须到账。我走出那个门。
塑料袋勒得手心发疼。阳光晃得我眼睛睁不开。胡同里有人路过。指指点点。看。
就是老林家那个女儿。听说刚离婚。啧啧。真是个赔钱货。我没回头。
一步步往前走。脑子里。林晚的记忆和林梅的记忆。像两条拧在一起的绳子。
勒得我喘不过气。林晚。二十九岁。没房没车没对象。在大城市卷得像颗陀螺。
最后猝死在下班路上。林梅。二十二岁。被原生家庭榨干了青春。
连婚姻都成了弟弟的垫脚石。我站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突然笑了。林晚。你不是总说。
活得太累吗？想找个地方喘口气吗？现在好了。换了个活法。却是个更烂的泥潭。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我接起来。姐。是林强的声音。懒洋洋的。我跟我对象商量好了。
彩礼再加五万。你下个月多打五千回来。我捏紧手机。指节泛白。听见没？
姐？我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滚。然后。我挂断电话。
把那个号码拉黑。塑料袋里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挣扎的鸟。我抬头看了看天。
蓝得刺眼。林梅。你的苦日子。到头了。从今天起。我是林晚。也是林梅。
谁也别想再吸我的血。这笔账。我跟你们慢慢算。只是。往前走了没几步。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就蒸发了。好像。有什么东西。
跟着林梅的婚姻一起。死了。我回了电子厂。宿舍还是老样子。八个人挤在一间屋。
空气里飘着汗味和泡面味。哟。上铺的李姐探出头。林梅？你不是结婚了吗？
离了。我把塑料袋往床底下塞。声音平得像死水。为啥啊？他没钱。我没抬头。
这话是林梅她妈教我的。说出去好听。不像被婆家赶回来的。李姐没再问。翻了个身。
床板吱呀响。我知道她在背后跟别人嘀咕。厂里谁不知道。我是家里的摇钱树。第二天上工。
流水线转得飞快。锡焊的烟呛得人眼睛疼。组长过来拍我肩膀。小林啊。
你妈刚才来电话。说你工资卡她替你保管。让我把工资直接打她卡上。
我手里的烙铁差点烫到手指。知道了。我低下头。眼泪砸在电路板上。晕开一小片灰。
原主林梅的工资卡。确实一直在她妈手里。每个月就给五百块生活费。够吃饭就不错。
想买支新牙膏都得算计。下了班。刚走出车间。就看见林强靠在墙上。嘴里叼着烟。
看见我就笑。姐。发工资了吧？给我两千。我跟哥们儿约了上网。没有。
我往宿舍走。他几步追上来。拦住我。你唬谁呢？我妈都跟我说了。
这个月绩效奖不少。赶紧的。他伸手就要掏我口袋。我侧身躲开。我的钱。
你什么意思？林强的脸垮下来。你刚离婚就不认人了？信不信我找你领导说去？
说你在外面有人了？周围路过的工人停下脚步。指指点点。我攥紧拳头。
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票子。是我这个月省下来的生活费。就这些。
林强一把抢过去。嫌恶地拍了拍。穷酸样。赶紧再去挣点。
我下周要跟对象去买衣服。他转身就走。烟蒂扔在我脚边。我没动。看着他的背影。
从口袋里摸出个旧手机。是原主攒钱买的二手货。像素不高。但能录像。
刚才林强拦着我要钱的样子。我录下来了。回到宿舍。李姐凑过来。你弟又来要钱？
嗯。你也是。惯坏了。你爸妈也真是。哪有这么逼女儿的。我没说话。
掀开床垫。把手机塞进去。下面还压着个本子。记着这些年林梅给家里的钱。一笔一笔。
像刻在骨头上的疤。十七岁。第一次发工资。三千二。全被拿走。买了林强的游戏机。
十八岁。加班费一千五。被他妈拿去给他买了球鞋。十九岁。年终奖八千。
给他交了驾校报名费。结果他考了三次都没过。钱全打水漂。本子最后一页。
是林梅写的一句话。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活一天？我摸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眼眶发热。
会的。很快。没过几天。他妈又来厂里了。这次直接找到宿舍。手里拎着个布袋子。梅啊。
她笑得一脸褶子。妈给你带了点吃的。我没接。知道她没好事。你弟处了个对象。
人家姑娘挺好。就是彩礼要二十万。你看……我没钱。你怎么能没钱呢？
她立刻变了脸。你上个月不是刚加了工资吗？组长都跟我说了！
再说你不是还有点私房钱吗？赶紧拿出来。那是我留着看病的。看什么病？
她伸手就要翻我柜子。年轻轻的哪那么多毛病？你弟结婚是大事！
耽误了他一辈子就毁了！我拦住她。我的钱。我自己管。反了你了！
她尖叫起来。我是你妈！你的钱就是我的钱！今天你不拿出来。
我就死在你厂里！宿舍门口围了好多人。有人拉。有人劝。有人举着手机拍。
我看着她撒泼打滚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你拍。我冲那个举手机的姑娘说。
最好发厂里群里。让大家都看看。亲妈是怎么逼女儿的。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爬起来指着我。你……你……你给我等着！她拎着布袋子。气冲冲地走了。
人群散了。李姐叹口气。这下梁子结大了。她肯定会找你麻烦。我没说话。
打开那个布袋子。里面是几个干硬的馒头。还有一瓶咸菜。是林梅以前经常吃的。晚上。
我发起高烧。浑身烫得像火。想请个假。组长不同意。你妈刚打电话。
说你就是不想上班。故意装病。她还说……你要是敢请假。
她就来厂里闹。我咬着牙上了夜班。流水线的灯光晃得我头晕。手里的活越来越慢。
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醒来时。在医务室的床上。张磊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个保温杯。
看见我醒了。赶紧站起来。感觉怎么样？你怎么来了？我听厂里人说的。
他把保温杯递给我。喝点粥。我刚买的。粥还是热的。里面有红枣和山药。
是我以前爱吃的。林梅的记忆里。张磊总记得她的喜好。谢谢。你妈太过分了。
张磊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我去找她理论。不用。我摇摇头。这是我的事。
林梅。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东西闪。要不……我们复婚吧？我养你。
不让你再受委屈。我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你的错。
我打断他。是我家的问题。我们不合适。张磊的脸白了。他低下头。我明白了。
你好好养病。我……我先走了。他走后。我把剩下的粥喝完。味道很好。但我知道。
我不能回头。林梅的人生已经毁了。我的人生。不能再跳进同一个坑。第二天。
我刚回到宿舍。就看见林强站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个信封。扔到我面前。我妈说了。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是张磊家的地址。你去找他。让他拿二十万出来。
不然……他笑了笑。我就把你以前写给他的情书。贴满整个厂区。
我捡起那个信封。撕得粉碎。你敢。你看我敢不敢。林强凑近我。声音压低。
我还知道。你偷偷攒了点钱。藏在宿舍床板下面。
你说要是被我妈知道了……我的心沉了下去。原主确实藏了点钱。
是她想偷偷考成人高考用的。没想到被林强发现了。滚。我看着他。
眼睛里的火快要烧出来。姐。林强笑得更得意了。别逼我。大家都是一家人。
何必呢？他转身走了。脚步轻快。像打了胜仗。我走进宿舍。反锁上门。
从床板下拿出那个铁盒子。里面有五千块钱。还有一张成人高考的报名表。
我把钱和报名表塞进怀里。走到窗边。外面是厂后的围墙。不高。翻过去就是大马路。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会被这一家人。彻底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我爬上窗台。
外面的风吹进来。带着点凉意。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接起来。林梅。
是林梅她妈的声音。带着点诡异的兴奋。我跟你说个好消息。张磊他妈刚才打电话了。
说只要你肯回去。那二十万彩礼。他们出！我握着手机的手。抖了起来。
你听见没？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赶紧收拾收拾。我让你弟去接你。
今天就去张家认个错。这事就算成了！我不去。我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