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山,是出了名的多,也出了名的陡。
汤圆的家,就在渝北某座大山里的小村落。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是她长大的地方。
周家有三个孩子。
老大是姐姐,周婉清,比汤圆大两岁。
老幺是弟弟,周家宝,比汤圆小三岁。
汤圆,周婉圆,排行老二,夹在中间。
他们的父母,是再普通不过的山里人。
父亲周峰,是个辛苦劳作的劳动人民,他大半辈子都在和脚下的梯坎、肩上的背篓打交道。
母亲王秀英,个子不高,手脚麻利,话也不多,灶台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汤圆小时候的记忆,是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
春天跟着姐姐去坡上掐豌豆尖,夏天在屋后的溪沟里摸小鱼小虾,秋天帮着父母收苞谷、晒谷子,冬天围着火塘烤红薯。
姐姐婉清,是汤圆童年里最亮的一抹色彩。
她性子爽利,像山里的辣椒。
小时候汤圆被邻家孩子欺负,总是婉清姐叉着腰护在她前面,汤圆学不会编竹篓,也是婉清姐手把手地教。
弟弟家宝,是家里的“宝贝”,爹妈虽然嘴上不说偏袒,但眼神里的疼爱是藏不住的。
家宝也机灵,嘴巴甜,读书比两个姐姐都强些。
汤圆呢?
她像山涧边悄悄生长的花。
安静,不太爱说话,总喜欢跟在姐姐后面,默默地看,默默地学。
她力气不大,但手巧,学东西快。
母亲缝补衣裳,她在旁边看着,父亲编竹器,她也能依样画葫芦编出个小篮子。
她常坐在树下,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听着风吹过花椒树叶沙沙的响,一坐就是小半天。
那种独特的香气,成了她记忆里最深刻的家乡味道。
日子像山里的溪水,不紧不慢地过去。
姐姐婉清读到初中毕业,就回家帮着父母干活了。
没过两年,经人介绍,婉清嫁到了山外不远的一个镇子上。
出嫁那天,汤圆记得姐姐穿着红衣裳,脸上带着笑,但眼神深处有些汤圆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她紧紧拉着姐姐的手,首到花车开远。
姐姐走后,家里似乎一下子空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灶台前、田埂上,少了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也少了很多笑声。
家里的重心,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弟弟家宝身上。
家宝读书好,是村里小学老师都夸的“好苗子”。
汤圆高中毕业时,家里的经济条件依旧很差。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人首接说让她别读了,但家里的窘迫像无形的墙。
“爸,妈,我不读了。”
那天晚饭时,她低着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跟村头的张婶说好了,过两天去县城的餐馆帮工,能挣钱。”
父亲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把碗里的几片肉夹到了汤圆碗里。
母亲叹了口气,眼圈有些红,终究也没说出什么。
弟弟家宝懵懂地看着,似乎还没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县城餐馆的日子,辛苦,但也单纯。
洗不完的碗,端不完的菜,擦不完的地。
油烟熏得她眼睛发涩,但每月拿到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时,她心里是踏实的。
大部分钱,她都一分不少地寄回了家。
她知道,弟弟要读书,家里要开销。
偶尔在街上看到穿着校服的学生,她会多看两眼,心里某个角落会轻轻抽一下,但也仅此而己。
她像一颗小石子,被生活的水流推着往前走。
后来,有同乡在武汉打工回来说,大城市机会多,工资也高些。
汤圆心动了。
她想,弟弟马上要上高中了,以后还要上大学,那点钱恐怕不够。
跟父母商量时,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句:“在外头,照顾好自己,莫让人欺负咯。”
母亲则连夜给她烙了一大袋她最爱吃的东西,塞进行囊,又偷偷抹了眼泪。
离开家的那天清晨,山雾还没散尽。
汤圆背着那个用了很多年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还有母亲塞的干粮。
她回头看了一眼半掩在雾气里的家,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目送她的父母。
她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压下去,转身走进了浓雾弥漫的山路。
脚下的蓝布鞋,沾上了清晨的露水和黄泥。
武汉很大,站在高楼大厦之下的汤圆感到十分震撼,不过随之而来的惶然,像潮水一样淹没她。
她住过拥挤的城中村出租屋,在流水线上站得腿脚发麻,也受过委屈。
首到后来,同乡介绍她到了“橙光酒吧”做服务生。
这里虽然喧嚣,但好歹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工资也比以前高。
她小心翼翼地适应着,像一株移栽的小苗,努力在陌生的土壤里扎下根。
酒吧的灯光很炫,音乐很响,但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只有偶尔,在某个安静的间隙,或者当舞台上那个抱着吉他、声音低沉的人唱歌时,她才会短暂地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肩上的担子。
那个叫周珩的男人,像一道温暖的光,不经意间照进了她灰扑扑的生活里。
此刻,躺在出租屋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汤圆听着窗外城市的嗡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那双洗得发白的蓝布鞋。
她闭上眼,大树沙沙的声响,姐姐出嫁时的红衣裳,父亲沉默的旱烟,母亲灶膛里的火光,还有弟弟接过学费时亮晶晶的眼睛……一幕幕在黑暗中浮现。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脸埋进带着淡淡香味的薄被里。
明天,太阳升起,她依然是那个在橙光酒吧里,被叫做“汤圆”的重庆姑娘,安静,勤快,像一枚落入凡尘的糯米团子,努力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