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若仁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灰影”,因为它毛色灰褐,又总喜欢躲在阴影里。
灰影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秦若仁规律而略显孤寂的支教生活中荡开了一圈圈涟漪,也悄然改变了天洁的轨迹。
最初几天,灰影虚弱得只能勉强吞咽秦若仁用羊奶和捣碎的肉糜调成的糊糊。
秦若仁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它,夜里就把它的小窝——一个垫了旧棉絮的纸箱——放在床边,稍有动静就起身查看。
她翻阅着自己带来的简易兽医手册,小心翼翼地给灰影换药,动作越来越熟练。
天洁每天巡逻结束,无论多晚,总会绕到学校看一眼。
她从不进屋,只是在窗外,借着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看着秦若仁忙碌的背影,或者蹲在纸箱旁轻声细语的样子。
有时她会丢下一小包新鲜的肉碎,或者一小袋牧民给的羊奶疙瘩,放在窗台上,敲敲窗框,不等秦若仁出来道谢,便己翻身上马,消失在夜色里。
“天洁又送东西来了。”
秦若仁捡起窗台上的东西,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那个初见时凶巴巴的巡查员,内里却藏着如此细腻的关切。
她看着灰影一天天精神起来,乌溜溜的眼睛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那条被固定好的腿也不再那么疼得瑟缩。
灰影似乎也记住了天洁的气息,每当窗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它的小耳朵就会警觉地竖起,发出微弱的哼唧,像是在打招呼。
这天傍晚,天洁照例巡逻归来,马蹄声在寂静的学校院子外停下。
她刚翻身下马,准备把一小块用油纸包好的新鲜羊肝放在窗台,小屋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秦若仁站在门口,手里还沾着些面粉,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今天别放窗台了,进来吧。
灰影今天精神特别好,刚给它换了药,想让你看看。”
她的语气自然,带着一种熟稔的邀请。
天洁的脚步顿住了。
进去?
那个小小的、充满书本和香皂味的空间?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油纸包,指节有些泛白。
她习惯了风餐露宿,习惯了粗粝的伙伴和冰冷的枪械,对这种温馨的、属于“家”的邀请,感到一种陌生而别扭的局促。
她张了张嘴,想找个理由推辞,比如还要去喂马,或者普天还在等……“进来呀,”秦若仁侧了侧身,让出门口,笑容依旧,“灰影好像认得你的脚步声了。”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天洁最终还是迈开了脚步,有些僵硬地跨过了那道门槛。
屋里的煤油灯比以往更亮些,大概是秦若仁特意挑亮了灯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刚烤好的面食香气,混合着碘伏和草药的味道。
灰影的纸箱放在书桌旁,小家伙果然精神了不少,正试图用三条好腿支撑着站起来,好奇地嗅着空气中新出现的味道,看到天洁进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点兴奋的呜咽。
“你看,它是不是好多了?”
秦若仁蹲在纸箱旁,用手指轻轻挠着灰影的下巴。
小家伙舒服地眯起眼睛,用脑袋蹭着秦若仁的手指。
天洁走过去,在距离纸箱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俯身看着。
灰影的毛色似乎有了点光泽,不像初见时那样灰败,眼神也明亮了许多,虽然那条夹着木棍的腿依旧显得笨拙。
她点点头:“嗯,看着有劲儿了。”
“多亏了你那天把它带回来,还有这些天的…”秦若仁抬起头,看着天洁,眼神真诚,“谢谢你,天洁。”
天洁不习惯这样的感谢,尤其对方的目光如此首接。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落在秦若仁沾着面粉的手上,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在…做什么?”
“啊,这个,”秦若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屋子角落的小炉子旁,炉子上架着一个不大的铁锅,正冒着热气,“平安今天下午又跑过来了,我看他总盯着别人家孩子吃点心,就想试着烤点小饼子给他和阿霖尝尝。
草原上没什么精细东西,就用带来的面粉和一点羊油…好像火候没掌握好,有点焦了。”
平安?
阿霖?
天洁这才注意到,屋子角落里,一个穿着不合身旧棉袄的小男孩正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
男孩看起来七八岁,有着草原孩子特有的黑红脸蛋和沉默眼神,正是她的侄子平安。
小女孩阿霖大概三西岁,扎着两个小揪揪,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天洁这个陌生人,小嘴微微张着,却不哭不闹。
平安看到天洁,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把小阿霖抱得更紧了些,小声嗫嚅着:“天洁…姑姑…嗯。”
天洁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她对孩子没什么特别的亲近感,尤其是她姐姐难产生下的孩子。
阿霖倒是胆子大些,挣脱了平安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走到灰影的纸箱边,伸出小手想去摸。
“阿霖,轻轻摸。”
秦若仁连忙走过去,蹲下来握住阿霖的小手,引导着她轻轻地抚摸灰影的背脊。
灰影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女孩的触碰,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它叫灰影。”
秦若仁轻声告诉阿霖。
“灰…影…”阿霖奶声奶气地学着,小手一下下抚摸着灰影柔软的绒毛,咯咯地笑起来,露出几颗小米牙。
这笑容纯净得像草原清晨的露珠,让简陋的屋子瞬间明亮了许多。
平安也凑了过来,站在秦若仁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妹妹和小狼崽互动,紧绷的小脸似乎也柔和了一些。
天洁站在几步开外,看着这一幕。
昏黄的灯光下,秦若仁温柔地半蹲着,一手护着阿霖,一手轻轻搭在平安的肩头。
两个孩子,一个活泼好奇,一个沉默守护,围绕着那只正在恢复生机的小狼崽。
空气中弥漫着烤饼的焦香、草药的微涩和孩子纯净的笑声。
一种奇异的、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悄然弥漫开来。
不是巡逻时的警惕,不是策马奔腾时的畅快,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暖意的……安宁?
她形容不出。
只是觉得这间小小的、原本在她看来过于“文弱”的屋子,此刻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让她冰冷的靴子仿佛被钉在了这方温暖的土地上。
“尝尝吗?”
秦若仁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她站起身,从锅里夹出两个烤得有点焦黄的小饼子,用盘子盛着,递给天洁,“虽然卖相不好,但味道应该还行?
平安说很香。”
天洁看着递到面前的盘子,又看了看秦若仁带着面粉渍的脸和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一个。
饼子还有点烫,表皮焦脆,带着羊油特有的咸香。
她咬了一口,有点硬,但麦香混合着油脂的香气在嘴里散开,意外地不难吃。
“怎么样?”
秦若仁有些紧张地问。
说实话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做这种东西。
“嗯。”
天洁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咬了一大口。
她吃东西向来快,几口就把一个饼子塞进了嘴里。
秦若仁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仿佛得到了莫大的肯定。
她把另一个饼子掰开,分给眼巴巴看着的平安和阿霖。
小阿霖拿着属于自己的那小块饼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天洁面前,仰着小脸,把饼子高高举起,奶声奶气地说:“阿哈…吃…”天洁愣住了。
她低头看着这个还不及她大腿高的小豆丁,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清澈见底,倒映着她有些错愕的脸。
她从未被这样小的孩子主动分享过食物,尤其对方还是个陌生的、看起来如此娇弱的小女孩。
她下意识地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高度不那么具有压迫感。
小阿霖一点也不怕她,固执地把小饼子往她嘴边送。
天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开嘴,就着小阿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那软软的饼子。
“嘻嘻…”阿霖开心地笑了,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自己才心满意足地小口啃起剩下的饼子。
秦若仁看着这一幕,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温柔的暖意。
平安也默默地吃着饼子,偷偷瞄着天洁,眼神里似乎少了些之前的紧张。
天洁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饼子,甜味很淡,主要是麦香和咸味。
但不知为何,这一小口饼子,似乎比她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特别。
那是一种混杂着面粉焦香、孩童稚嫩的体温、纯净无邪的笑容,以及秦若仁温暖注视的复杂味道。
它顺着食道滑下去,却奇异地在她心口的位置盘旋、沉淀,带来一种陌生的、微微发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