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砸碎我头骨的白玉镇纸,是我省下三个月月钱送她的生辰礼。当她用金钗捅进我心口时,
她说若不是你多嘴,我们何至于此。这一世,我一定让她和她的心上人,永不分离,
共赴黄泉。1我的魂魄,在柳含烟的绣楼里游荡了整整三十日。
阎王爷许是也看不下去我的愚蠢,特许我在这阳间多留一月,要我看清自己舍命相护的,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柳含烟,我那位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姐妹,忠勇侯府的嫡小姐。而我,
沈青瓷,只是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义女兼伴读。这一个月里,她没为我流过一滴眼泪,
反而日日跪在佛堂,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她在求一个孩子。菩萨保佑,
求您赐我一个与天德哥哥的孩子。只要怀上骨肉,我便能以待产之身为由,
向官府求一个开恩……谁也别想把我跟天德哥哥分开。她以为我听不见她后半夜的梦话。
沈青瓷那个蠢货,死了活该!若不是她挑拨离间,
我和天德哥哥早已是京城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她不过是瞎了只眼,
段家都答应赔一座宅子了,她竟敢告官!她就该死!我飘在她头顶,想笑,
可魂魄没有气力。我只想伸出手,死死掐住她那张还在喃喃自语的嘴,问问她,
是谁一次次在我面前哭诉段天德的不是?是谁一次次拉着我的手,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视她为血亲姊妹,掏心掏肺。她拿我当什么?垫脚石?还是替死鬼?
我的手只能徒劳地穿过她的身体。她还在咒骂:没用的东西,那天被打了都不知道跑,
瞎了眼睛也是她自找的。人人都说,爹娘会老,手足会分家,
唯有枕边人才能陪你一辈子。我选天德哥哥,我没有错!不能哭,不能哭,
万一宝宝已经在我肚子里了,动了胎气可怎么好。我闭上眼,不愿再看。鬼魂的好处,
便是能将自己的记忆,翻来覆去地看。那一夜,又在我眼前活了过来。子时刚过,
我睡得正沉,房门被擂得震天响。能越过侯府层层护院,直接闯到我这偏院的,
只有得了主子令牌的人。是我,爹娘,还有柳含烟。门外是她的贴身丫鬟,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青瓷小姐!您快去看看吧!小姐和段公子又吵起来了!
小姐把卧房的门反锁了,段公子一直在外面砸门,说要……说要打死小姐!背景里,
那咚咚的砸门声,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我外衣都来不及扣好,
披头散发就往柳含烟的含烟阁冲。2含烟阁的院门虚掩着,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还未进正厅,就听见段天德野兽般的咆哮:柳含烟!
你个贱人!给老子开门!看老子今天不废了你!我冲进去,
只见满地都是摔碎的瓷器和食物,狼藉不堪。段天德,堂堂京城都尉的独子,此刻状若疯魔,
正用脚一下下死命地踹那扇雕花木门。听见动静,他动作停下,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子转向我,凶光毕露。沈青瓷?你个多管闲事的贱婢!
我们小两口拌嘴,有你什么事?我死死攥着衣袖,让自己站稳,盯着他的眼睛:段公子,
有话好说。我越过他的肩膀,对着紧闭的房门喊:含烟!妹妹别怕!我来了,我带你走!
门内一片死寂。反倒是段天德,被我这句话彻底引爆了。
他晃悠悠地从桌案上抓起一个沉甸甸的白玉镇纸,那镇纸,还是我省了三个月月钱,
买来送她的生辰礼。他指着我,舌头都大了:走?她能走到哪去?
老子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你问问她,她敢走吗?你醉了,等你酒醒了……
我的话被门后柳含烟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段天德!我不跟你过了!青瓷姐姐说得对!
你嗜酒,滥赌,还动手打人!京城里的人都说你配不上我,我早就受够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她把所有的话,都推到了我头上。眼前,
是段天德那双被怒火烧成赤红的眼睛,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朝我冲了过来。
我与他不过几步之遥,根本来不及躲闪。砰的一声闷响。那方白玉镇纸,
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右边额角。瞬间,我的世界被染成一片血红,
剧痛让我连喊叫都发不出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但这还不够,段天德似乎还没泄愤,
他骑在我身上,抓着我的头发,用拳头一下下往我身上砸……第三视角的回忆里,
我能清晰地看见,门后的柳含烟,从门缝里看到我倒下,她的手抖了一下,
却又慢慢缩了回去。她没有开门,没有喊人。直到天快亮了,段天德打累了,
倒在一旁睡死过去。柳含烟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第一件事,是拿了床锦被给段天德盖上,
生怕他着凉。然后,才唤来下人,把我这个快要断气的义姐,抬去了医馆。太晚了。
大夫说,再早一个时辰,我的眼睛还能保住。现在,神仙难救。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触目惊心。能下地那天,我才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
听到了柳含烟的近况。在城西的赏花宴上,她与段天德如胶似漆,他为她插上新买的凤钗,
她依偎在他怀里笑得满面桃花。有人问起我,她只是淡淡地说:青瓷姐姐身子弱,
在府里静养呢。没有人能拆散我们。她在宴会上,对着众人,娇羞地说了这么一句。呵呵。
3为虎作伥。段天德是那只吃人的猛虎,柳含烟,就是那个为虎引路的伥鬼。
就在我被往事折磨得魂魄快要消散时,一道强光将我吞噬。再睁眼,
我发现自己正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我,眉眼完好,顾盼生辉。而柳含烟就坐在我对面,
手里捏着一方丝帕,满脸都是少女怀春的期待与忐忑。青瓷姐姐,明日我便要嫁入段府了,
往后,怕是不能日日与你相伴了。我晃了晃还有些刺痛的头,这不是梦。老天有眼,
我回来了。回到了柳含烟嫁给段天德的前一天。这一世,我不会再拦着她跳火坑。
我曾以为她可怜,却忘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同情她,谁就要背负她的命。
她的贱命,合该她自己受着。而我,要离这对狗男女远远的,在我自己的锦绣人生上,
看他们狗咬狗,最后再亲手添一把火,烧光他们的一切!她见我半晌不语,
那张娇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姐姐?你不为我高兴吗?我不过是想寻个良人,有个依靠,
这也有错吗?上辈子,我就是在这时,苦口婆心地劝她,说段天德并非良配,他性情暴虐,
在外早已欠下大笔赌债。那时的柳含烟是怎么说的?姐姐,你莫不是嫉妒我寻得如意郎君?
还是说……你也心悦天德哥哥?一想到这,我抚了抚自己光洁饱满的额角,
再没有那道狰狞的疤痕,没有那个空洞的眼眶。我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拿起象牙梳,
为她梳理如云的长发,笑得比谁都真诚。怎么会呢?妹妹能得偿所愿,我比谁都欢喜。
我只盼着这世上多个人疼你爱你,你们定要和和美美,白首不离。她的脸色终于由阴转晴,
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继续道:从前是我短视了,总拿那些俗人的眼光看段公子。
以后我明白了,对你们,我只有祝福。她点点头,却又犹豫起来,压低声音,
带着一丝不安开口:可是……姐姐,前日我看见他,因一只野猫抓了他的靴子,
便命家丁将那猫活活打死……他这般,日后,会不会也打我?我心中冷笑不止。面上,
却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傻妹妹,那怎么能一样?越是亲近之人,才越会有摩擦。
你想想,段公子会随意去打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吗?他为何会对你动怒,而不是别人?
那是因为他爱你入了骨,在意你胜过一切,才会为你乱了心神啊!我握住她的手,
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打是亲,骂是爱。这最多算是你们夫妻间的小情趣,
你呀,真是有福气。别怕,我凑到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送上我最恶毒的祝福。姐姐忘了?情之一字,可抵万痛。实在不行,
你就在他的拳头上,提前抹好上等的金疮药。这样,他一边打你,你一边疗伤,
也算是另类的体贴了。4柳含烟带着我最真挚的祝福,满心欢喜地嫁入了段府。
她的噩梦,开始了。不过三天,她便顶着一脸的抓痕和嘴角的淤青,哭着跑回了侯府,
躲进了我的偏院。我拿着上好的玉容膏,一点点为她涂抹伤处,她哭哭啼啼,没个停歇。
他就是个畜生!我不过是多买了一匹云锦,他就对我下这样的毒手……呜呜呜……
这就是毒手了?我想起上辈子,自己被砸碎的头骨和身上那上百道拳痕,心冷得像一块冰。
果然,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是永远不知道疼的。他必须给我赔礼道歉,
买十匹云锦来哄我,我才回去!不然没门!青瓷姐姐,我先在你这儿住几天。赔礼?
上辈子,段家提出赔我一座京郊的荒宅,让我撤诉。一座荒宅,连请大夫的诊金都不够。
我不肯,他们便骂我贪得无厌。柳含烟更是觉得我小题大做,害了段天德的前程,
才会在公堂外,给了我致命一击。原来,她也知道,伤了人,是要赔的。而且,
要赔到受害人满意为止。青瓷姐姐,我只有你了,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上辈子的我是怎么说的?我说:妹妹,离开他吧,这种苦日子,只会越来越多。
可她犹豫了:可是……他平日里待我,也是极好的。他会亲自为我描眉,为我暖脚,
还会写诗给我……一番天人交战,她总能为他的暴行找到借口。这次,我不等她开口。
妹妹,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抓着她的手,无比郑重地开始洗脑,
我看段公子,那是最疼媳妇的男人。我听明白了,他打你,不是因为你多买了一匹布,
是怕你日后有什么大事,不与他商量啊!你想想,都尉府难道缺你那一匹布的钱?
他是怕你的心,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他身上啊!你们这刚成婚,正是磨合的时候,
有点小打小闹太正常了。况且,你这就是破了点皮,养两天就好了。你快别这么说了,
这话要是让段公子听见,他该多冤枉啊!柳含烟的脸都绿了,她猛地甩开我的手。
沈青瓷!拳头没砸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是吧?是不是非得等他把我打死了,
你才觉得事情严重?你到底是不是我这边的人!你怎么句句都向着他,
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他了?我委屈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拿捏出恰到好处的受伤神情: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该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5段天德阴沉着脸,闯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满脸泪痕的柳含烟,
以及她脸上那几道刺眼的红痕。含烟!跟我回去!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那个拐了他媳妇的贼。柳含烟吓得一哆嗦,往我身后缩了缩。
上辈子,我会在此时站出来,挡在他们中间,义正言辞地斥责段天德。但现在,
我只是默默地往旁边让了半步,刚好把他俩之间的视线让开,
同时又让自己处在一个绝佳的观察位置。我不回!柳含烟有了我这个后盾,
胆子也大了几分,段天德,你再敢打我,我就……我就去告诉我爹!你还敢告状!
段天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骂,老子打你,是因为你乱花钱吗?
是因为你心里没我!你嫁给了我,心里还想着侯府,还想着你这个不清不楚的姐姐!
我才是你男人!说完,他又把矛头对准我:还有你!沈青瓷!你安的什么心?
每次我们夫妻俩一有不痛快,你就跳出来!你是盼着我们俩散了是吧?我垂着眼,
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声音里带着哭腔:段公子,你误会了。
我只是……只是心疼妹妹,也心疼你。你心疼我?段天德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是啊,我抬起头,眼里蓄满泪水,情真意切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是在乎妹妹,
爱她入骨,才会这般情难自禁。可妹妹她从小被娇惯坏了,不懂你的苦心,
总觉得你是在凶她。我正劝她呢,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隔夜的仇?
她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别跟她置气。我这番话,说得段天德一愣一愣的。他眼里的凶光,
竟真的褪去了几分。反倒是柳含烟,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像是第一天认识我一样。沈青瓷,
你……我没让她把话说完,抢先一步走到段天德面前,深深地福了一礼。段公子,
妹妹就交给你了。你们夫妻的事,本就不该我这个外人多嘴。只是劳烦公子,
下次……下次再生气,也千万别打脸。妹妹她,最是在意这张脸蛋了。我这番体贴入微
的话,彻底让段天德卸下了防备。他看我的眼神,从敌视变成了赞许,
甚至还有一丝总算有个明白人的认同。他点点头,声音缓和下来:你倒是个识大体的。
说罢,他不再理我,上前一把拽住柳含烟的手腕,拖着她就往外走。柳含烟尖叫着,
哭喊着,回头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不解和被背叛的绝望。
我站在原地,对她的求救视而不见,只是微微欠身,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笑容,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风吹过,院子里的海棠花落了一地。真好。从今天起,
你们这对狗男女的爱恨情仇里,我沈青瓷,终于成了一个外人。我发过誓的,
要看着你们,长长久久,永不分离。地狱的路还长,你们可要牵稳了手,一步都别走错。
6柳含烟被拖回去的第二天,段府就派人送来了一匣子上好的东珠,说是段公子赔罪的礼。
没过多久,柳含烟也差丫鬟给我送了信。信里,她先是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狼心狗肺,
见死不救。然后笔锋一转,又开始炫耀段天德是如何跪在她面前忏悔,
如何抱着她的腿痛哭流涕,发誓再也不动手。天德哥哥说了,都怪你在一旁煽风点火,
才让他失了理智。姐姐,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以后你就别管了。你没有夫君,
不懂其中的情趣。对了,天德哥哥说你上次说的话很对,以后他再生气,
会记得不打我的脸。他说你虽然是个外人,但比我亲娘还懂他。姐姐,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