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窗外砸得又急又狠,像无数细碎的冰凌,抽打着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黏腻地缠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锈味。
惨白的灯光下,医生指尖的钢笔帽,轻轻敲在同样惨白的CT胶片上,
发出“嗒、嗒”的轻响,一下,又一下,敲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苏念,”他声音平稳,
毫无波澜,像在念一份寻常的检验报告,“浸润范围太大了……手术意义不大。积极治疗,
三个月左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空洞的脸,“或者更短。
”“三个月……”我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窗外的雨声骤然放大,
轰鸣着灌满耳朵,盖过了心跳,
也盖过了医生后面那句关于“生活质量”和“安宁疗护”的建议。三个月。九十天。
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生命被压缩成一张单薄脆弱的纸,轻轻一戳,就破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走出诊室,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的棉花上。走廊尽头,
通向露天阳台的门虚掩着,陆沉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钻了进来,
每一个字都带着淬了毒的冰针。“……嗯,快了,就快了。悠悠生日那天,我就和她分手。
”他的声音压得低,却透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解脱的愉悦,“她算什么?一个影子罢了……放心,悠悠,
等我处理好她,你回来,我们……”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风雨声吞没。
我僵在冰冷的阴影里,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又猛地倒灌回心脏,撞得胸口剧痛,
眼前阵阵发黑。指尖死死抠进墙壁粗粝的缝隙,磨得生疼,
却比不上心底那片被瞬间碾成齑粉的荒芜。原来,
连这偷来的、沾着死亡阴影的三个月的卑微时限,在他眼里,
都只是等待另一个人归来的倒计时。而我,连这倒计时本身,都只是碍眼的绊脚石。
雨丝从阳台飘进来,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我慢慢转身,走向医院冰冷的出口。影子?
我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唇边尝到一丝更咸涩的液体。原来如此。也好。三个月。
期限既是他定的,我便在终点等他。***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对另一个女人的拙劣描摹。
我翻出压箱底许久、几乎从未穿过的白色连衣裙,料子柔软得像一片云,
却沉重得几乎压垮我日渐嶙峋的肩。
林悠悠最爱的香氛——那支昂贵、清冷、带着遥远铃兰气息的香水,被我喷洒在空气里,
再任由那冰冷的香气贪婪地钻进我的发丝、皮肤、每一次虚弱的呼吸里。镜子里的人,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黯淡,只有身上那袭白裙,亮得刺眼,
像裹着一层不合时宜的、祭奠般的雪。咳嗽来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深。
起初只是闷闷地压在喉咙深处,后来便带着胸腔里撕裂般的震动。每一次剧烈的呛咳之后,
掌心总会留下星星点点的红。我沉默地拧开水龙头,
看着那刺目的颜色被水流迅速冲淡、带走,只留下一点顽固的腥气缠绕在指间。
止痛药片成了口袋里的常客,白色的、圆圆的药片,苦涩地碾碎在舌尖,
短暂地麻痹着无处不在的痛楚,却麻痹不了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
陆沉似乎很满意我的“转变”。他回家的次数变多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也更长了。
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像在挑剔一件仿制品的瑕疵。“头发,
”他用指尖挑起我一缕垂落的发丝,语气平淡,“悠悠喜欢挽起来,更利落些。”他靠近,
鼻翼微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香水……尾调淡了,她喜欢更冷冽一点的感觉。
”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裙摆,动作轻佻得像拂去一粒尘埃,
“走路姿态还是不够自然……她跳芭蕾的,你知道。”我垂着眼睫,顺从地点头,
喉咙里堵着浓重的铁锈味,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有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留下月牙形的青白印记。他在塑造一个更完美的影子,浑然不知这影子本身,
正在他眼前寸寸碎裂。时间像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又迅速地滑过。
日历上那个被我用红笔圈出的日子——林悠悠的生日——终于到了。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昂贵的波斯地毯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陆沉一早就出了门,
为晚上的盛大宴会做准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精心策划的喧嚣气息。我坐在梳妆台前,
镜中的女人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像两个幽深的洞。
唯有那身雪白的礼服裙,依旧固执地闪着光。我拿出那支香水,对着空气喷了几下,然后,
缓缓地,走了进去。冰冷的香雾包裹住我,像一件无形的裹尸布。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
我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桌沿,才勉强站稳。喉咙里一阵熟悉的、汹涌的腥甜翻涌上来,
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唇齿间只留下浓重的铁锈味。夕阳熔金,
将城市的天际线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时,我站在了那家顶级酒店恢弘的宴会厅门口。
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冰冷的光,照亮满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水、香槟气泡和甜腻奶油蛋糕混杂的气息,奢靡得令人窒息。我的出现,
像一颗不合时宜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无数道窥探、好奇、惊疑的目光。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华丽的人群中蔓延开来。我挺直了早已不堪重负的脊背,
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向宴会厅的中心。那里,陆沉正被一群谄媚的人簇拥着,
一身裁剪完美的黑色礼服,英俊得如同神祇。而他身边,
那个穿着鹅黄色小礼服、笑容明媚如三月春光的女孩,正是林悠悠。她回来了。
在属于她的日子里,光彩照人。陆沉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那一瞬间,
他的眼神复杂地变换着,惊讶、不悦,随即被一种冰冷的、带着警告的愠怒所取代。
他大步向我走来,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猛地将我扯进怀里,
手臂强硬地箍住我的腰肢,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身上清冽的木质香水和林悠悠身上甜美的花果香,混合着刺入我的鼻息。“谁让你来的?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
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下一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近乎残忍的亲昵,
响彻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厅里:“不过……学得倒是越来越像了,嗯?”他低笑,
手指暧昧地滑过我的脸颊,目光却越过我的头顶,精准地投向不远处的林悠悠,
带着邀功似的讨好。“轰——”的一声,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离我远去。
宴会厅里璀璨的灯光在我眼前炸开,旋转,扭曲,变成一片模糊刺目的白。
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带着嘲弄、怜悯、冷漠的表情,在视野里晃动、重叠。
陆沉那句轻佻的“学得越来越像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钢针,
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在里面疯狂搅动。剧烈的疼痛瞬间攫住了我,
比任何一次病魔的啃噬都要凶猛。一股灼热腥甜的洪流再也无法遏制,猛地冲上喉头。
“咳……咳咳……呜……”我猛地弓下腰,无法控制地剧烈呛咳起来,
身体像狂风中的枯叶般簌簌发抖。这一次,不再是点点星红。
大股大股温热的、粘稠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液体,汹涌地从我口中喷溅而出,
泼洒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溅上了陆沉笔挺的黑色裤脚和锃亮的皮鞋。
那刺目的鲜红,在璀璨冰冷的水晶灯下,在满堂奢华的衣香鬓影中,在雪白的裙摆上,
怵目惊心地蔓延开来,像一幅绝望的抽象画。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
软软地向前倒去。视野天旋地转,最后定格的是铺着洁白桌布、堆叠着精致甜点的长餐桌。
我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香槟杯摔碎的脆响此起彼伏,华丽的盛宴瞬间被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苏念!
”混乱中,有人惊惶地喊我的名字。陆沉似乎愣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低头看着裤脚和鞋面上那刺目的猩红,
脸上最初的惊愕迅速被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嫌恶所取代。他甚至没有立刻蹲下来查看我,
只是皱着眉,带着一种被打扰了雅兴的不耐烦,
语气生硬地命令旁边吓呆的侍者:“愣着干什么?把她弄走!别在这里碍事!
”他的话音刚落,林悠悠带着哭腔的惊呼响起:“沉哥哥!我的蛋糕!”原来我倒下的瞬间,
带翻了桌边一个高脚香槟杯,酒液恰好泼洒在她那块装饰着精致糖霜花朵的生日蛋糕上,
毁掉了上面用奶油写着的名字。陆沉立刻转身,毫不犹豫地朝林悠悠走去,
声音瞬间切换成安抚模式:“悠悠别怕,没事的,我再给你切一块更大更漂亮的!
”他拿起干净的餐刀,小心地避开被弄脏的部分,准备为他的公主重新切下完美的蛋糕。
他高大的背影,隔绝了我倒在地上、逐渐冰冷的视野。那专注切蛋糕的侧影,
成了我意识沉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景象。不知是谁拨打了急救电话。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冲开混乱的人群,蹲在我身边。一个年轻的医生迅速检查我的情况,
脸色凝重。他翻动着我随身带来的那个小小的手包,试图寻找身份信息或紧急联系人。
包里的东西很简单,只有几样零碎物品。他的手突然停住了,
指尖触到了一个厚实的、被某种深色液体浸透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硬纸壳文件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