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那日,我的状元郎夫君,听闻他的白月光战死边关,当着满堂宾客的面,
呕出一口心头血,追随她去了。他留下的绝笔信里,字字泣血,赞颂她是九天神女,
却骂我沈稚宁不过是他青云路上的垫脚石,肮脏不堪。后来,我被他那偏执的老娘推入寒潭,
刺骨的冰水里,我发誓,若有来世,我定要他和他那天上的神女,在阴曹地府里,
烂成一滩谁也不配的污泥。1大婚吉日,血光冲天。喜堂之上,百官来贺,我穿着凤冠霞帔,
是全京城最风光的状元夫人。赞者递上合卺酒,问: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新人从此结为连理,无论富贵贫贱,此生不离不弃,状元郎可愿意?我愿意。
我盯着顾晏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幸福几乎要从心口溢出来。
满堂宾客齐声叫好。可顾晏之,我的新婚丈夫,却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
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他没有回答。他那长如鸦羽的睫毛剧烈地颤抖,
一双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我的模样,可我知道,他根本没在看我。他的魂魄,
早就飞到了千里之外。我暗中用力回握,提醒他。他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回神,
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绝望与挣扎。我……愿意。两个字,
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可水面下,
是足以将人吞噬的暗流。我安慰自己,他只是太紧张了。
我的贴身侍女春桃为我们呈上信物时,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小姐,只有爱惨了您的男人,
才会在大婚之日这般失魂落魄,像是怕拥有的一切都是梦呢!是这样吗?十年。
我陪了他整整十年。从一个三餐不继的穷秀才,到名满京华的新科状元。我以为,
我们终于修成了正果。可就在这时,一匹快马冲破了喜庆的仪仗,一名边关信使滚鞍下马,
高喊着八百里加急军报,扑了进来。报!北境急报!姜家军副将,姜拂月,
为掩护主力撤退,身中三十六箭,力竭战死于燕回谷!轰!我身边的顾晏之,
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个信使,眼神从迷茫到震惊,再到彻底的崩裂。
你说……谁死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姜拂月!姜副将……殉国了!
噗——一口鲜血,滚烫、猩红,猛地从顾晏之的口中喷出,尽数洒在我大红的嫁衣上,
像是雪地里开出的无数朵绝望的梅花。他那挺拔的身躯,就像一棵被拦腰斩断的松树,
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我下意识地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倒在地上,
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屋顶,仿佛穿透了这殿宇楼阁,看到了遥远的北境风沙。
月亮……我的月亮……陨落了……他喃喃自语,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随即,
呼吸戛然而止。我的夫君,在大婚当日,为了另一个女人,呕血而亡。而我,沈稚宁,
堂堂丞相嫡女,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话。我将自己关在新房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下人来收拾他的遗物,我拦住了,亲自动手。我早就知道他心里藏着事,却没想到,
那藏着的事,是一座足以将我活埋的坟墓。在他书房的暗格里,我找到了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里面没有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有一层又一层晒干的艾草,艾草中间,
静静地躺着一块灰扑扑的鹅卵石。就是一块在河边随处可见的破石头。
旁边压着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是顾晏之清俊的字迹。写的是这石头的来历。多年前,
他与一群学子出游,失足落水,是路过的将门虎女姜拂月,
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他狼狈不堪,她却随手捡起这块石头,抛给他,
大笑着说:瞧你这文弱样,拿去,就当是本姑娘送你的胆子!这一块破石头,
他竟视若珍宝,藏了十年。而我亲手为他求遍京城名刹得来的平安符,
被他随意地丢在书箱底层,符纸都已积灰、破损。我的心,
像是被无数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穿,疼得我连哭都哭不出来。最致命的,
是那封他留下的绝顶信,那根本不是给我的,是写给这满屋子的空气,写给他自己的。信上,
再也没有我们十年相伴的温情脉脉。全是,也只是,
他对姜拂月那见不得光的、疯狗一样的爱慕。从当年杏花微雨的初见,
他便被她那身骑烈马、英姿飒爽的身影夺去了心魄。他敏感、自卑,觉得全世界都是灰暗的,
而她,是唯一照进他生命里的光。他将她写进策论,藏进词赋里,
像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窃贼,贪婪地窥伺着那轮属于所有人的明月,
痴心妄想地要让她只为他一人而亮。而我沈稚宁呢?我不过是他信中一笔带过的注脚,
一个性情温婉,颇有助益的工具。稚宁,你其实不懂我。我之所求,远在云端,
非尘泥所能及。吾母不易,万贯家财,皆留于她。望你,代我行孝。哈!十年陪伴,
无数个日夜的红袖添香,无数次在他失意潦倒时的倾囊相助,
在他病重时衣不解带的照料……最后,只换来一句你不懂我,
和一句轻飘飘的孝心外包!姜拂月一个无心的举动,就能让他念到殉情。
我掏心掏肺的十年,却成了他口中的尘泥!这个房间里,
处处都是我为他挑选的笔墨纸砚,处处都是他留下的气息,连他写那些情词的信纸,
都是我亲手所裁!我恨不得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三百!我沈稚宁,
究竟是多贱的一个人!2我苦命的儿啊!你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光宗耀祖,
怎么就这么去了啊!门外,传来婆母顾老夫人凄厉的哭嚎。跟着她的,
是顾晏之的同窗至交,萧衍。我还没来得及起身,萧衍便抢先一步,
对着顾老夫人哭诉道:伯母,您节哀!晏之……晏之他死得不值啊!他根本不爱沈稚宁!
他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姜拂月一个人!萧衍说得口沫横飞,仿佛亲眼所见。他说,
当年顾晏之科考失利,是姜拂月的一句鼓励让他重拾信心。而我,则是趁虚而入,
用家族权势逼迫顾晏之,是鸠占鹊巢的恶毒女人。如今姜拂月身死,顾晏之了无生趣,
才会想不开。顾老夫人听了,哭声更大了,转头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丧门星!你这个丧门星!克死我的儿子!萧衍仿佛生怕火烧得不够旺,
从怀中摸出那封绝笔信,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版本,双手递给顾老夫人。伯母您看,
这是晏之的绝笔!您就知道他有多苦了!顾老夫人颤抖着手接过信,只扫了几眼,
便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好啊你!
我儿子到死都在防着你争家产!可见你是个什么货色!这是我儿子的状元府,你给我滚出去!
我被她狠狠一推,重心不稳,后腰重重地磕在了桌角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一股怒火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猛地站稳,也发了狠,一把将她推了回去。她一个趔趄,
跌坐在地上。是我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求他娶我的吗?他吃的穿的用的,
哪一样不是我沈家给的?这状元府的首金,是我掏的私房钱!要滚的是你这个老虔婆!
萧衍连忙扶起顾老夫人,对着我怒吼:沈稚宁!你竟敢对晏之的母亲动手?我告诉你,
若不是你用婚事逼他,他早就去边关追随姜小姐了!他若能和姜小姐在一起,又怎么会死?
顾老夫人一听,更是气血攻心,随手抄起桌上的青瓷花瓶,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
尖叫着让我偿命。我连连后退,脚下慌乱,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后倒去。庭院里,
是刚刚入冬结了薄冰的荷花池。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我掉进了刺骨的寒潭。
冰冷的水疯狂地涌进我的口鼻,剥夺我所有的空气。我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意识在迅速消散。透过冰冷的水面,我看到顾老夫人那张狰狞的脸,看到萧衍冷漠的眼神。
他们就那样站着,眼睁睁地看着我沉下去。原来,顾晏之的死,他们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好……好得很。顾晏之,你和你的好母亲,你的好兄弟,当真是蛇鼠一窝。
若有来生……我必让你们,血债血偿。……再一睁眼,暖香扑鼻。
我躺在自己闺房的拔步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云锦被。窗外,是盛夏的蝉鸣,
和我院子里那棵石榴树繁茂的枝叶。我……回来了?我猛地坐起身,
看着自己纤细白皙、毫无伤痕的手,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大婚,吐血,
寒潭……我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是温热的,会疼。这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
侍女春桃端着安神汤走进来,见我醒了,惊喜道:小姐,您可算醒了!
您为了给顾公子整理策论,都熬了两天了,仔细熬坏了身子。
顾公子……策论……我猛地看向书案,那里正堆着一摞厚厚的手稿。我记得!
这是景和二十三年,秋闱之前。上一世,顾晏之才学虽高,却性情孤高,不善钻营,
屡试不第。是我,不忍他明珠蒙尘,花费重金,打通关系,为他寻来主考官历年的文章喜好,
甚至猜到了可能的考题方向。我将这些,不着痕迹地融入策论手稿,亲手交给他。
他因此一飞冲天,夺得头筹。为了维护他那可怜又可笑的自尊,我骗他说,
是他的才华终于被看见。他信了,并且心安理得地,踩着我的心血,踏上了他的青云路。
我慢慢走下床,拿起那叠凝聚了我无数心血的手稿。指尖抚过上面清秀的字迹,
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屋外,传来一阵喧闹。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只见演武场上,一个身穿红衣劲装的少女正在练习骑射,英姿飒爽,引来一片喝彩。
而演武场旁的柳树下,站着一个青衣落寞的身影。是顾晏之。他那双素来淡漠的眼,
此刻像盛满了春日最暖的湖水,所有的波光,都只为映出远处那一个挽弓的身影。姜拂月。
她还活着。顾晏之看得痴了,连我站在这里看了他许久都未曾察觉。一阵风吹过,
拂动他的衣衫,却吹不散他眼底那化不开的痴情。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目光,
竟能如此……温柔。我低头,看向手里的手稿,心中的酸楚和前世的恨意交织在一起,
几乎要将我吞噬。既然旧情难忘,我轻声呢喃,那我便成全你。我转过身,
端起桌上的烛台,走到屋子中央的鎏金火盆前。手一松。那叠承载着他未来与功名的手稿,
尽数落入火盆。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将那些我亲手写下的字句,
化作黑色的灰烬,袅袅升起。青云路?顾晏之,你既然那么爱你的白月光,那就和她一起,
在你们的世界里发烂发臭吧。这一世,我沈稚宁,不奉陪了。你通天的路,我亲手给你断了!
3手稿在火盆中噼啪作响,化作一缕青烟。我从未觉得如此畅快,
仿佛连同上一世溺毙于寒潭的窒息感,也一并烧了个干净。烧得好。
一个清朗中带着三分懒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只见回廊的阴影处,
斜倚着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他容貌俊美,眉眼间却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邪气,
手里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谢玄澈。
一个在京中以不学无术、乖张跋扈闻名的纨绔子弟。上一世,我和他并无交集,
只听说他曾当众嘲笑顾晏之是攀着女人裙带往上爬的软骨头,
为此我还在心里厌弃了他许久。现在想来,他竟是为数不多的人间清醒。
小侯爷何时在此的?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
缓步走出阴影,阳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那张脸愈发耀眼。刚到。正巧,看到了一出好戏。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中带着探究,沈大小姐,今天倒是让本侯刮目相看。我还以为,
你非要把那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亲手糊到金銮殿的龙椅上不可呢。这话粗俗,却一针见血。
我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身后传来顾晏之惊喜交加的声音。拂月!
还好……你还在。我回头,正对上顾晏之望向这边的目光。不,那目光是越过我,
直直地投向刚刚收了弓、正往这边走来的姜拂月。他眼中的狂喜与失而复得的珍视,
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我心底冷笑一声。果然,他也回来了。
上一世大婚当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此刻的心情,想必和我一样激荡。只不过,
他是为了他的白月光,而我,是为了我的血海深仇。姜拂月显然不认识他,
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切吓了一跳,皱着眉问:你是何人?我们认识吗?
顾晏之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躬身作揖,
脸上浮现出惯有的、惹人怜惜的苍白与局促。在下顾晏之,唐突了姜小姐,
只是……只是久闻姜小姐威名,一时情难自已。好一个情难自已。
姜拂月这种在军营里长大的爽利性子,最瞧不上的便是这种文绉绉的酸腐书生,
她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说罢,便越过他,径直向我走来,
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稚宁,你身体好些了吗?我听闻你前两日中暑了。
今儿我猎了头梅花鹿,晚点给你送鹿茸去。我笑着应下,余光瞥见顾晏之僵在原地,
脸色青白交加,那副被心上人冷落的可怜模样,若是上一世的我见了,定会心疼不已。
可现在,我只觉得无比滑稽。正此时,谢玄澈又开口了,他用折扇懒洋洋地指着顾晏之,
对着我笑道:沈大小姐,你府上的门房该换了。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冲撞了贵客。
他这话,是把顾晏之比作了阿猫阿狗。顾晏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拳头在袖中握得咯咯作响。他最恨别人说他出身卑贱,而谢玄澈,句句都踩在他的痛脚上。
姜拂月也蹙了蹙眉,对谢玄澈说:小侯爷,嘴上积德。
谢玄澈却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姜大小姐教训得是。不过,对人我自然积德,
可对某些摇着尾巴就想攀高枝的狗,本侯爷向来懒得废话。这话说得,
整个场子都安静了下来。顾晏之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剜向谢玄澈。
就在我以为他要忍不住发作时,他却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那口气咽了下去。他转向我,
眼神复杂,有怨怼,有不解,更多的却是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稚宁。他开口,
声音沙哑,我与小侯爷有些误会,还请你……他想让我替他出头。就像过去那十年里,
每一次他受了委屈,每一次他被人看轻,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维护他那脆弱的自尊心。
可惜。我打断他,笑得温婉又疏离:顾公子。你与小侯爷有何误会,是你自己的事。
我身子不适,就不奉陪了。说罢,我挽着姜拂月,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稚宁!
他失控地喊了一声,想追上来。谢玄澈却一步上前,用折扇拦住了他的去路,
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顾公子,听不懂人话吗?沈大小姐让你——滚。我没有回头,
却能想象出顾晏之那一瞬间的表情,该是何等的屈辱与不敢置信。真是……痛快。
回到我的院子,屏退了左右,我才发现姜拂月一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稚宁,
你和那个顾晏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还有谢玄澈,他今天怎么跟吃了枪药一样,
处处维护你?我笑了笑,给她斟了杯茶:我与顾公子,不过是几面之缘。
至于谢玄澈……许是他今天闲得发慌吧。姜拂月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多问。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她便告辞了。她走后,春桃才敢进来,小声对我说:小姐,
方才顾公子一直在院外求见,您不见他,他便一直站着,直到方才才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嗤笑一声:站着便站着,与我何干?上一世,他淋着大雨在我府外站了一夜,
只为求我父亲将我许配给他。我心疼得陪他一起淋雨,最后双双病倒。现在想来,
真是蠢得无药可救。我本以为,烧了策论,断了他的念想,我们之间便算两清。没想到,
当天夜里,顾晏之又来了。他翻墙进了我的院子,一身狼狈地跪在我面前,赤红着双眼。
稚宁,你告诉我,为什么?他抓住我的裙角,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你也回来了,
对不对?我们明明……我们明明有十年的情分!你为什么要把策论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