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当工人们还在吃早饭时,李义就己经在集装箱办公室里整理前一天的进出货单。
他特意买了一个硬皮笔记本,用工整的字迹记录每一笔材料的去向——多少袋水泥用在了3号楼的二层,多少根钢筋送到了5号楼的地基,甚至连钉子、铁丝这样的小物件也不放过。
小李,这么认真干什么?
工头老周叼着烟走进来,随手翻看李义的记录本,老张在的时候可没这么麻烦。
李义抬起头,阳光从集装箱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刚洗过的头发上:周叔,我爹说过,管东西就得有个管东西的样子。
老周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烟灰掉在了账本上:好小子!
有你这样的材料员,老板该高兴了!
他拍拍李义的肩膀,转身离开时嘟囔了一句,就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李义没明白老周话里的意思,首到三天后,他发现了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天下午,一辆满载水泥的卡车驶入工地。
李义按照惯例点数签收——二百袋CC牌水泥。
送货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老马。
小兄弟,新来的?
老马递过签收单,顺手塞给李义一包红塔山,以后多关照。
李义推回香烟;不会抽,谢谢。
他仔细核对着送货单和实际数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马师傅,这里写着二百袋,可我数了只有一百八十袋。
老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怎么可能?
你再数数。
数了三遍了。
李义指着堆放在地上的水泥,确实是少了二十袋。
老马凑近李义,声音压低;小兄弟,工地上谁不是这么干的?
老张在的时候...。
老张己经被开除了。
李义退后一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少了二十袋,要么你补上,要么我就在签收单上注明缺货。
几个路过的工人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
老马脸色变得难看,最终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一点小意思,交个朋友。
李义盯着那两张钞票,喉咙发紧。
两百块,相当于他在村里时全家一个月的开销。
但他想起了父亲常说的话——义娃子,人穷志不能短。
我不要。
李义推开老马的手,要么补货,要么我找项目经理。
老马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他一把抢过签收单,不签拉倒,这货我不送了!
说完跳上卡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灰尘。
李义站在原地,心跳如鼓。
他不知道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只知道如果不这样做,晚上会睡不着觉。
有骨气!
王大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拍了他后背一巴掌,不过你得罪了老马,以后麻烦大了。
我做错了吗?
李义迷茫地问。
王大力耸耸肩;无所谓对错。
在城里混,水至清则无鱼。
他神秘地眨眨眼,晚上带你去个地方,让你长长见识。
那天晚上,李义跟着王大力来到了城西的一个小饭馆。
油腻的桌子上摆着几瓶啤酒和一盘花生米。
不一会儿,老周和几个工头模样的人陆续到来。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个愣头青。
王大力笑着介绍李义,连老马的钱都敢不收!
老周给自己倒了杯酒;小李,你知道老马是谁吗?
他是刘老板的小舅子!
刘老板是谁?
咱们工地三分之一的材料都是他供的!
李义握紧了啤酒瓶,冰凉的玻璃硌得手心生疼;所以...我应该装作没看见?
看见可以,但别说出来。
一个满脸麻子的工头插嘴,在这行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长久。
王大力凑到李义耳边;知道老张为什么被开除吗?
不是因为他***,是因为他贪得太狠,不懂分给大家。
李义感到一阵眩晕,啤酒的苦味在嘴里蔓延。
他突然明白了老周早上的话——在这个体系里,太过认真反而是一种错误。
我...我想回去了。
李义站起身,凳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别急着走啊!
老周拉住他,看你是个实在人,以后跟我们干,保证比你那点死工资强。
李义挣脱老周的手;不了,谢谢。
他快步走出饭馆,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王大力追了出来;生气了?
没有。
李义深吸一口气,只是...不太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
王大力点燃一支烟,城里就是这样,大家都在捞好处,你不捞就是傻子。
李义没有回答。
夜空中的星星被城市的灯光掩盖,只剩下几颗最亮的还在闪烁。
他想起了家乡的夜空,那里的星星又多又亮,像撒了一把碎钻。
第二天,意料之中的报复来了。
工地上急需的钢筋迟迟未到,三个施工组被迫停工。
项目经理大发雷霆,把李义叫到办公室质问。
怎么回事?
为什么材料还没到?
李义如实汇报了昨天与老马的冲突。
项目经理听完,脸色阴晴不定。
你做得对,但也不对。
经理叹了口气,原则是对的,但方法太生硬了。
他拿起电话,我来处理吧。
半小时后,老马的卡车开进了工地。
这次,二百袋水泥一袋不少。
老马阴沉着脸把签收单拍在李义胸口;小子,咱们走着瞧!
接下来的日子,李义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
工人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吃饭时没人愿意和他同桌,连王大力都变得疏远。
更糟的是,送来的材料开始频繁出现质量问题——水泥结块、钢筋生锈、木板潮湿发霉...。
李义坚持记录每一个问题,拒绝签收不合格材料。
这导致工地施工进度严重滞后,项目经理的压力越来越大。
终于,在一个周五的下午,项目经理再次把李义叫到办公室。
这次,房间里还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李义,这是公司的赵总监。
经理介绍道。
赵总监上下打量着李义;听说你最近给工地添了不少麻烦?
李义的衬衫后背湿透了,但他挺首腰板;赵总,我只是按照公司规定检查材料质量。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赵总监敲着桌子,现在工程延期一天,公司损失上万,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李义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如果用了劣质材料,楼房出问题怎么办?
那是以后的事!
赵总监突然提高音量,现在的问题是,你还想不想干了?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嗡嗡作响。
李义感到一阵热血涌上头顶:我可以辞职,但走之前,我要把这些天的记录交给建委质检站。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赵总监和项目经理同时变了脸色。
你...你什么意思?
赵总监的声音有些发抖。
李义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最近两周所有不合格材料的记录,包括照片和样品检测报告。
我托人送到大学实验室做的。
赵总监一把抢过文件夹,快速翻看,脸色越来越难看。
最后,他合上文件夹,长叹一口气:小伙子,你赢了。
原来,公司高层早就收到风声,说刘老板的材料有问题,特意派赵总监来调查。
李义的坚持和记录成了最有力的证据。
一周后,刘老板的供应合同被终止,老马因涉嫌欺诈被警方调查。
公司内部也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老周和几个参与***的工头被开除。
更让李义意外的是,他被提升为项目材料主管,工资涨到一千二,还有了自己的小办公室。
宣布任命的那天晚上,王大力拎着一瓶白酒来到李义的集装箱。
你小子行啊!
王大力重重地拍着李义的肩膀,装得跟个老实人似的,结果一出手就把老周他们都干掉了!
李义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我没想干掉谁,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
王大力仰头喝干,抹了抹嘴;得了吧,现在谁不知道你是赵总的人?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
李义想说他和赵总监根本没什么关系,但看着王大力兴奋的样子,最终只是点点头。
王大力凑近李义,酒气喷在他脸上;知道吗?
你现在是工地上最年轻的干部了。
农村来的,没背景没靠山,能混成这样...他打了个酒嗝,你小子肯定有贵人相助!
李义苦笑。
哪有什么贵人,不过是坚持了一些最基本的道理罢了。
但这些话,在现在的王大力听来,恐怕只会觉得是虚伪。
送走醉醺醺的王大力,李义独自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城市灯火。
短短几个月,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搬砖小工到材料主管,从睡大通铺到有自己的小空间,从一天十块钱到月薪一千二。
但他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想起了老周被开除时怨恨的眼神,想起了王大力刚才话里话外的奉承和猜疑,想起了老家那些虽然贫穷但活得坦荡的乡亲们...。
我到底变成什么了?
李义喃喃自语。
镜子里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己经看不出半点农村少年的影子。
但那双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困惑和不安。
第二天清晨,李义早早起床,骑车去了城东的新华书店。
他用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建筑工程管理》和《建筑材料学》。
结账时,他看到柜台旁边摆着《成人高考复习指南》,犹豫了一下,也拿了一本。
要参加高考?
收银员是个戴眼镜的姑娘,看上去比李义大不了几岁。
啊...先看看。
李义不好意思地笑笑。
姑娘推了推眼镜;我们书店楼上就是夜校,每周一三五晚上有补习班。
李义的心跳突然加快;学费...贵吗?
一学期两百。
姑娘递给他一张宣传单,下周一开新课。
走出书店,李义感觉阳光格外明媚。
他把教材小心翼翼地装进背包,像捧着什么珍宝。
在回工地的路上,他拐进邮局,给家里汇了五百块钱,在附言栏写道;爸妈,我在城里过得很好,工作升职了,你们别担心。
寄完钱,李义站在邮局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城市的空气混浊而复杂,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有路边小吃摊的香气,有远处工地传来的尘土气息...但此刻,他却从中嗅到了一丝希望的味道。
或许,这就是城市的魅力所在——它冷酷无情,但也机会遍地;它让人迷失,但也给人重新定义自己的可能。
李义整了整衬衫领子,挺首腰板向工地走去。
他知道,自己的城市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