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空气裹着陈宇，像一层裹尸布，紧紧贴在他汗涔涔的皮肤上。环球中心大楼十六层的开放式办公区，早已人去灯灭，只剩下他这一隅，被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硬生生凿开一小片虚弱的明亮。
键盘的敲击声，在无边无际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紧绷的神经末梢上。第七夜。连续熬过第七个这样的深夜。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颊上蒙着一层不健康的青灰，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疲惫味道。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行，像无数扭曲爬行的蛆虫，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球里蠕动、变形、重组，又散开，永无休止。
“操！”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咒骂从干裂的嘴唇里迸出来。又一个变量报错，红色的警告框刺眼地弹出来，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头皮屑在屏幕光下纷纷扬扬。
胃袋空空如也，却传来一阵阵抽搐的灼痛，那是廉价速溶咖啡和压缩饼干混合发酵后的抗议。他抓起桌上那个印着“奋斗”字样的马克杯，杯底只剩下一圈深褐色的污渍。他仰头，徒劳地舔了舔杯壁，一股苦涩的渣滓味弥漫开来。
算了，水房在走廊尽头，太远。再坚持一会儿，把这块该死的逻辑理顺，也许就能…就能怎样？他不知道。天亮？然后呢？明天太阳升起，只会带来新的需求，新的截止日期，新的、更深不见底的疲惫泥潭。
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身体僵硬得像生了锈的关节。
必须出去透口气，哪怕只是去冰冷的楼道里站一分钟，抽掉半支烟，让这快要沸腾的脑浆冷却一下。
他抓起工牌，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那部藏在角落、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电梯。
深夜的电梯间，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惨白的顶灯投下毫无生气的光，映着锃亮的不锈钢轿厢壁。陈宇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习惯性地去戳那个“1”楼的按钮。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按钮边缘时，他的动作骤然僵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
在那排规整的数字按钮下方，原本光滑如镜的面板中央，一个猩红的数字——“17”——如同从地狱的墨池里缓缓渗出，突兀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浮现在那里。
它没有灯光的物理感，更像是一团凝固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污，静静地烙印在冰冷的金属上。
17层？陈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入职培训的第一天就被告知，环球中心没有17层。电梯按钮序列里，16之后直接就是18。楼梯间的标识，也只到16A。那个楼层，像是大楼刻意遗忘、极力抹去的一段耻辱伤疤。此刻，这个“不存在的楼层”的按钮，却如同一个诡异的召唤，一个无声的邀请，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后颈，汗毛根根倒竖。理智在尖叫：幻觉！一定是连续熬夜熬出的幻觉！眼睛花了！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猛地睁开。
猩红的“17”，依旧固执地烙印在那里，清晰得刺眼。在空旷死寂的电梯间里，它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呼吸，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一个念头，带着病态的好奇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自毁冲动，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按下去。看看这该死的幻觉到底有多真实。看看这幢吞噬了无数个日夜的大楼，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念头如此强烈，瞬间压倒了所有恐惧和理智的警告。他的手指，像是被那猩红的光牵引着，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麻木，缓缓地、重重地按在了那个冰冷的“17”上。
指尖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并非塑料的硬度，而是一种…粘腻的冰冷，像是按在了一块刚刚凝结的血块上。
电梯内部的光线，毫无征兆地暗了下去。顶灯发出“滋啦”一声短促的悲鸣，彻底熄灭，只余下楼层数字面板那幽绿的光，勉强勾勒出轿厢模糊的轮廓。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骤然降临，不是空调的冷风，更像是某种实质性的、带着腐朽尘埃味道的冰冷空气，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衬衫，直刺骨髓。陈宇打了个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电梯无声地启动了。不是平时那种平稳的上升感，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令人失重的下沉感，仿佛轿厢正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拖拽着，坠向地心深处。
绝对的静默笼罩着狭窄的空间，只有陈宇自己粗重、带着惊恐颤音的呼吸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时间感被彻底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叮——”
一声清脆到诡异的提示音，毫无感情地响起。轿厢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幽绿的楼层显示屏上，猩红的数字“17”刺眼地亮着。
轿厢门，无声地、平稳地向两侧滑开。
门外的景象，如同一个精心布置却又冰冷彻骨的噩梦舞台。
灯火通明。
巨大的、没有任何阴影的惨白顶灯，将整个楼层照得亮如白昼，光线强得刺眼，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臭氧、陈旧电子元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福尔马林消毒水的怪异气味。
一个巨大的、开放式的办公空间呈现在眼前。工位排列得如同密集的蜂巢，一张张办公桌整齐划一。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一个“人”。
他们穿着样式统一的、颜色灰败的工装，僵直地坐在电脑前，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孔。皮肤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毫无光泽的惨白，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石灰。眼眶深陷，眼珠浑浊，仿佛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阴翳。
没有一丝表情，没有眨眼，没有呼吸的起伏。他们的手指，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无比迅捷的节奏，敲击着键盘，发出密集而单调的“哒哒哒哒”声。
那声音汇成一片，如同无数只虫子同时在啃噬着什么，冰冷、规律、永不停歇。整个空间被这种机械的敲击声填满，反而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没有人抬头。没有人对电梯的到来做出任何反应。他们全部沉浸在那幽蓝的屏幕里，沉浸在那永无止境的代码洪流中，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提线木偶。
就在陈宇被这死寂地狱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全身血液几乎冻结的瞬间，离电梯口最近的那个工位上，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动作突兀地停了下来。
所有的敲击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消失。整个17层，陷入一种真空般的绝对死寂。
那个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僵硬感，转动椅子，面向电梯。
陈宇看到了他的脸。同样是毫无血色的惨白，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球，没有任何光彩，却死死地锁定在陈宇身上。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一个弧度，露出同样惨白的牙齿。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痉挛，一种刻板的、模仿人类表情的恐怖尝试。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款式极其古旧的格子衬衫。
“新来的？”
一个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像是生锈的铁片在互相刮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毫无生气，冰冷地钻进陈宇的耳膜。这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空间里如同惊雷。
陈宇的呼吸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立在电梯门口，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那格子衫的“人”——赵哥，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依旧僵硬，如同关节缺油的机器人。他绕过工位，一步步向电梯走来。
每一步踏在光洁的地砖上，都发出轻微的、空洞的回响。他手里，拎着一个东西。一个样式极其古老、按键巨大、布满污渍和磨损痕迹的老式机械键盘，连接线拖在地上。
赵哥走到陈宇面前，停了下来。那股混合着臭氧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让陈宇几欲作呕。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离他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冰冷地审视着他，仿佛在评估一件新到的工具。
赵哥伸出那只同样惨白、指关节异常突出的手。那只老式键盘，被不由分说地、重重地塞进了陈宇僵硬的怀里。键盘冰冷的塑料外壳和金属底板，隔着薄薄的衬衫，将一股刺骨的寒意狠狠砸进他的胸口。
“这个模块，”赵哥那刮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陈宇的神经，“你来接。”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咧开的嘴角弧度似乎更大了一点，形成一个更加诡异恐怖的“笑容”。“今晚，必须做完。”
冰冷的重量和那不容置疑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命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陈宇濒临崩溃的神经。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在死寂的17层骤然炸响！这声尖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虚假的“工作”秩序。
陈宇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被烙铁烫伤的野兽，猛地向后弹跳！他的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电梯轿厢内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同时，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痉挛，在电梯按钮面板上胡乱地拍打、戳刺！恐惧彻底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他根本看不清自己按的是哪个按钮，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关门！快关门！离开这里！
电梯门，似乎感应到了他那濒死的恐惧，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中间合拢。
就在两扇冰冷的金属门即将彻底关闭，将那灯火通明的地狱景象隔绝开的前一刹那，陈宇透过那道迅速变窄的缝隙，看到了赵哥的脸。
那张惨白的脸，依旧保持着那个咧开的、僵硬的“笑容”。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里面没有任何愤怒或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嘲弄的漠然。仿佛陈宇的逃离，不过是一场无谓的挣扎，一个早已注定的、徒劳的插曲。
缝隙彻底消失。电梯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轿厢猛地一震，开始上升。失重感再次传来，但这一次，陈宇感到的不是下坠，而是逃离地狱般的上升。
他背靠着冰冷的厢壁，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厢壁滑坐在地上，瘫软成一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全身的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烈的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幻觉…一定是幻觉…压力太大了…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尖锐的疼痛传来，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电梯内那幽绿的“17”数字早已消失，楼层显示灯正平稳地向上跳动：16…15…14…数字的每一次变化，都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一丝丝。
“叮！”
电梯停在了16层。熟悉的楼层提示音响起。门开了，外面是他熟悉的、虽然同样昏暗但属于现实世界的16层办公区走廊。
陈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双腿发软，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贪婪地呼吸着相对“正常”的空气，试图将肺里那股来自17层的、带着腐朽和臭氧味道的冰冷彻底呼出去。
他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自己的工位，那个小小的、堆满文件和杂物的格子间，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安全岛。
终于，他扑倒在自己的椅子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他需要光亮，需要现实，需要立刻证明刚才的一切都是噩梦！他一把抓过桌上的鼠标，用力晃了晃。屏幕休眠状态被唤醒，幽幽的蓝光再次亮起。
然而，就在屏幕亮起的那一刹那，陈宇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彻底凝固！
他惯常使用的IDE集成开发环境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布局极其古旧、代码编辑器窗口。深黑色的背景上，一行行惨绿色的代码如同瀑布般飞速滚动。窗口的标题栏，清晰地显示着两个冰冷的方块字：
永夜。
正是赵哥口中那个“今晚必须做完”的模块项目名称！
陈宇的大脑一片空白，牙齿不受控制地再次剧烈磕碰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关闭这个诡异的窗口，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右上角的“X”时，代码滚动的速度骤然减缓，最终停止。在密密麻麻的绿色字符中央，一个纯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方方正正的对话框，突兀地弹了出来。
对话框里，只有四个字。
用的是最普通的宋体，十二号字，却像四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陈宇的眼球，直刺灵魂深处：
逃不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