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一年，暮春。
荣国府西角门的老槐树下，沈砚之扶着斑驳的门柱，指尖掐进糙裂的木纹里。
他记得上一刻还在省档案馆翻万历年间的《倭变事略》，窗外惊雷炸响，再睁眼就跌进了这片雕梁画栋里。身上的藏蓝色冲锋衣换成了月白绫子直裰，腰间悬着块半旧的玉佩，听守角门的老仆唤他 “砚二爷”—— 原是贾府远支，父母早亡，被老太太接来府里教养的。
“砚二爷，老太太让去梨香院说话呢。” 小丫头翠缕提着裙摆跑来，鬓边别着朵新摘的蔷薇，“林姑娘也在那边，说是带了南边新得的雨前龙井。”
沈砚之跟着她穿过抄手游廊，青石板路被晨露润得发亮，廊下挂着的画眉笼里，鸟雀正啄食着细瓷碗里的粟米。这是《红楼梦》里的世界，是脂粉香、锦绣堆，是 “花谢花飞飞满天” 的温柔乡。可他胸腔里跳着的，是另一个记忆里的心跳 —— 档案馆里那册泛黄的《倭变事略》上，密密麻麻记着嘉靖到万历年间的血：“嘉靖三十四年，倭寇陷嘉兴，屠城三日，尸积于河，水为之塞”“万历元年，倭寇袭温州，掠沿海村落，妇幼被掳者千余”。
梨香院的竹影里，林黛玉正坐在窗边翻书，见他进来，纤手将书卷轻轻合上。她穿件月白绣花袄，鬓边簪着支碧玉簪，眼底带着江南水汽般的清润：“沈二哥来得正好，这龙井是苏州来的，老太太说你爱喝浓茶。”
贾母坐在上首的圈椅里，手里转着佛珠，见他进来便笑：“砚哥儿来了？刚还说你呢，前儿让你写的《秋日登楼赋》，写得倒有几分筋骨，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总觉你这阵子瞧着不一样了，像是心里装了什么事。”
沈砚之端起茶盏，温热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他想起原主的记忆：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个典型的世家子弟，读诗赋，习书画，最大的志向是考个秀才，在贾府的庇护下安稳过一生。可他不是。他是沈砚之，是研究明史的研究生，是跟着爷爷在靶场练过十年射击、能背出戚继光《纪效新书》的沈砚之。
“老太太，” 他放下茶盏，声音比寻常沉了些，“前日我去城外给父母上坟，见官道旁有逃难的流民，说是从崇明岛那边来的，说倭寇又上岸了，抢了粮，烧了船，还掳走了好几个少年。”
贾母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叹了口气：“沿海不太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朝廷自有官军料理，咱们在内地，操这些心做什么。”
林黛玉指尖捏着茶盏沿，轻声道：“我去年回苏州奔丧，坐船时见过海船。船夫说夜里常能看见倭寇的船，像鬼火似的在海上漂。” 她抬眼看向沈砚之，“沈二哥，那些倭寇…… 真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凶吗？”
“比话本里凶十倍。” 沈砚之喉结动了动，“他们不只是抢东西，还会把人绑在柱子上，用刀一片片割肉，逼村民交出钱财；会把孕妇的肚子剖开，赌里面是男是女；会把孩子挑在枪尖上……”
“砚哥儿！” 贾母猛地打断他，脸色发白，“胡说什么！仔细吓着林姑娘！”
林黛玉的脸也白了，但她没移开目光，反而追问：“那官军呢？官军不杀他们吗？”
沈砚之沉默片刻。他知道答案：万历年间的卫所军早已腐朽，士兵多是流民充数，铠甲生锈，弓箭断弦，将领克扣军饷，遇着倭寇往往一触即溃。真正能打的，只有戚继光、俞大猷练出的新军，可这样的军队太少了，护不住万里海疆。
“官军…… 在尽力。” 他最终只说这五个字。
离开梨香院时，日头已升到半空。贾宝玉正带着茗烟在园子里放纸鸢，见他过来，笑着招手：“砚二哥！你看我这‘美人鸢’，飞得高不高？”
纸鸢在蓝天上飘着，像个轻盈的梦。沈砚之望着那纸鸢，忽然问：“宝二爷，你说这园子，这贾府，能永远这样吗？”
贾宝玉愣了愣，挠挠头：“自然能。老太太在，太太在，姐姐以后当了娘娘，谁敢动咱们家？”
沈砚之没再说话。他知道贾府的结局，也知道这个时代的结局。温柔乡再软，也挡不住海上的刀，挡不住江山飘摇。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原主的记忆里，这是他父亲留下的 —— 他父亲曾是个小武官，在浙江抗倭时中箭死了，尸骨都没运回来。
那天晚上，沈砚之翻出原主父亲留下的一个旧木箱。箱底压着件褪色的铁甲，甲片上还留着暗红的锈迹，像干涸的血。旁边放着半册《武经总要》，纸页都脆了，还有一支断了尖的长枪。
他把铁甲贴在胸口，冰凉的触感透过绫子直裰渗进来。他想起那些流民的脸，想起《倭变事略》里的记载，想起林黛玉问 “官军不杀他们吗” 时眼里的光。
“杀。” 他对着空荡的房间低声说，“会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