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大晏，天承二十二年，秋。
京城南隅，一条名为“百花深处”的巷子里，藏着一座“沈氏绣坊”。与别家不同，这里没有临街的喧闹铺面，只有一座朴素的青砖小院，常年挂着一块半旧的木匾，沉静地透出几分世家底蕴。
此刻，绣坊正院的主屋内，气氛却不似这院落般沉静，反倒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连空气都凝结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料与汗气的混合味道。
屋子正中，一张巨大的红木绣架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绣架上，一幅长逾一丈的巨幅画卷正接近完工。此乃当今太后六十大寿的寿礼之一——《百鸟朝凤图》。
图上，上百只禽鸟以一只浴火金凤为中心，呈朝拜之势，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孔雀的尾羽，用了捻金线盘绣，华贵无匹；仙鹤的翎毛，以参差针法铺陈，轻盈欲飞；鹦鹉的彩衣，则用上了渐变色的绒线，色泽过渡之自然，宛如天成。整幅绣品光华流转，几乎要从那素白的杭绸上振翅飞出。
这不只是一件绣品，更是一座用丝线构筑的、流光溢彩的万鸟园。
沈青瓷就坐在这座“万鸟园”前。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面布裙，未施粉黛，唯有鸦羽般的青丝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挽起。她的身影纤细，坐在这般繁复华美的巨作面前，非但没有被吞没，反而像是一块温润的青瓷，沉静地压住了满室的浮华之气。
她的指尖，正拈着一根细如毫发的金针。
“青瓷姐，凤凰的冠羽，用‘松针’还是‘缠针’？”一个年纪稍长的绣娘低声请教，语气里满是敬畏。
沈青瓷的目光并未离开绣面，只淡淡道：“凤冠乃王者之仪，当用平金捻线，以‘缠针’锁边，针脚需藏于金线之下，方显其圆润厚重，不见棱角。”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清泉滴落在石上，不大，却能瞬间安抚下周遭所有的焦躁。
满屋的绣娘们，从十几岁的学徒到四十多岁的老师傅，都以她为中心。沈家世代为绣，传到沈青瓷这一代，技艺已是青出于蓝。这幅《百鸟朝凤图》，由京城十几家顶尖绣坊合力赶制，可最核心的、也是最难的“凤凰本体”，却无人敢动针，最终还是落到了年仅十八的沈青瓷肩上。
她不负众望。半月来，她几乎是以寝食相忘的姿态，将心血一针一线地织入这凤鸟的骨血之中。如今，凤凰身已成，百鸟翼已丰，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点睛。
凤凰点睛，非同小可。这一点若成，则满盘皆活，凤舞九天；这一点若败，则神韵全失，沦为俗物。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神圣一刻的到来。
沈青瓷却放下了针。
她轻轻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对身旁的学徒杏儿说：“去沏一盏雨前龙井来，要温的。”
众人皆知，这是她绣制关键之处前的习惯，需以茶定心，以气运针。
“是，姐姐。”名唤杏儿的小学徒约莫十四五岁，是坊里最机灵的一个，平日里最得青瓷看重。她应声而起，脚步轻快地走向屋角的茶案。
然而，许是连日劳累，又或是心中太过紧张，杏儿端着茶盏转身时，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惊呼一声，身子猛地向前扑去！
“小心！”
满屋惊呼响起。
那盏浅碧色的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不偏不倚，直直地朝着绣架上凤凰的头部泼洒而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沈青瓷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几乎是本能地从绣凳上弹起，以一种与她文静外表截然不符的敏捷，扑向绣架。她没有去挡那杯茶，因为她知道来不及了。她的目标，是那片即将被污染的绸面。
“嗤啦——”一声轻响。
在她身体撞上绣架的前一瞬，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小巧的银剪，快如闪电地划过。
茶水泼下，浸湿了一片空白的杭绸，堪堪停在凤凰头部的轮廓线外一寸之地。而那块本该被点睛的、最核心的绸布，已被她整块裁下，紧紧护在掌心。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众人回过神来时，只见沈青瓷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撑着绣架，一手紧攥着那块小小的、完好无损的白绸。她的鬓发有些散乱，脸色白得像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而那幅即将完工的《百鸟朝凤图》上，凤凰的头部，赫然出现了一个刺眼的窟窿。
“天哪！”
“这……这可如何是好！”
“完了，全完了！明日就要入宫呈验，现在去哪里找这么一块天衣无缝的云锦来补？”
绝望的哭嚎声和惊惶的议论声瞬间炸开。闯下大祸的杏儿早已瘫在地上，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都闭嘴！”
一声清喝，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青瓷缓缓站起身，目光冷冽地扫过全场。方才还乱作一团的绣娘们，竟被她眼中的沉静震慑，齐齐噤了声。
她没有去看那闯祸的杏儿，也没有去看那破损的绣图，只是慢慢摊开手掌，凝视着掌心那块被她救下的、完美无瑕的绸布。
“还没到最后一步，谁说就完了？”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奇特的、令人心安的镇定，“去，取我针线盒里那卷‘天水碧’的纱罗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用纱罗如何补这云锦之缺？材质、光泽、织法皆不相同，补上去岂非更加突兀？
但无人敢再质疑。
沈青瓷深吸一口气，走到绣架前，仔细端详着那个破洞。破洞边缘参差不齐，像是凤凰脸上的一道丑陋伤疤。
她拿起剪刀，屏息凝神，顺着凤凰头部的轮廓线，将那些破损的边缘一点点修剪干净，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缺口。
她的手，稳如磐石。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杂沓的脚步声，以及管事李伯惶急的通报声：
“姑娘！姑娘！宫里来人了！是……是靖王殿下！奉旨前来查验贡品！”
这一声通报，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绣坊每一个人的心上。
屋内的死寂，比方才更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