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北京,天气闷得像个巨大的桑拿房,连空气都凝滞了,吸一口都带着黏糊糊的汗意。
首都机场T3航站楼到达厅里,人潮涌动,各种语言嗡嗡作响。我,李伟,
穿着公司统一配发的廉价深蓝色短袖POLO衫,胸前印着“龙腾旅游”几个褪了色的红字,
后背湿了一大片。手里那块写着“ANASTASIA IVANOVA”的接机牌,
此刻感觉有千斤重。汗水沿着我的额角滑下来,痒痒的,我没敢去擦,生怕错过目标。
龙腾旅游的老板老张,昨晚电话里的语气激动得像是中了彩票:“小李!你小子撞大运了!
安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娃!知道是谁吗?俄罗斯超一线超模!国际大刊封面常客!
人专门点名要个经验丰富、中文好的导游,就一周,你小子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伺候好了!
搞砸了,卷铺盖滚蛋!”“超模?”我当时脑子嗡嗡的,
老张后面那些“伺候”、“搞砸”、“滚蛋”之类的词儿在我耳朵里自动消了音。
超模的世界,
离我这种天天带夕阳红团、跟大爷大妈们解释“这个仿古建筑是去年刚修的”的普通导游,
简直隔着好几个银河系。我唯一能想到的参考物,
就是商场橱窗里那些没有表情、用玻璃珠眼睛俯视众生的塑料模特。
电子屏上终于跳出了那趟从莫斯科飞来的航班状态:已到达。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随即又擂鼓似的敲起来。人群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我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
在无数移动的头顶和行李箱之间艰难搜寻。金发碧眼的旅客不少,但大多淹没在人潮里。
就在我感觉脖子快要抽筋的时候,一股无形的气流仿佛将前方的人群自然地分开。
一个身影出现了。她推着一个巨大的银色行李箱,步履从容,像T台上踩着精准的节拍。
简单的白色吊带背心,浅蓝色阔腿牛仔裤,勾勒出的线条流畅得如同名家笔下的素描。
金色的长发在机场顶灯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修长优雅的脖颈。
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线条完美的下颌和一抹冷淡的唇色。
人群在她周围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真空地带,目光像聚光灯一样追随着她。
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种清冽而遥远的气息,如同西伯利亚吹来的风,带着松针和雪花的味道,
瞬间压倒了机场大厅里浑浊的汗味和快餐混合的气息。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汗湿的POLO衫和磨得发白的运动鞋,
一股热浪“腾”地涌上脸颊,比这闷热的天气更让人窒息。手里的接机牌,
那块写着“ANASTASIA IVANOVA”的硬纸板,此刻感觉像个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手指发麻。她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接机的人群,准确无误地定格在我——确切地说,
是我手里那块牌子上。她径直朝我走来,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砖,
发出清脆又带着点压迫感的“嗒、嗒”声。随着距离拉近,那压迫感愈发具体。她停下脚步,
摘下墨镜。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灰蓝色眼眸,像贝加尔湖冬季的冰层,清澈、冰冷,
带着审视的意味。她的视线很自然地、从上而下地落在我身上。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头顶的旋儿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脖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后仰,
试图拉平一点这令人尴尬的高度差。“李伟?”她的发音有点生硬,但很清晰,
带着明显的俄语腔调,最后一个尾音微微上扬。“是…是的!伊万诺娃小姐!欢迎来到北京!
”我赶紧挤出最标准的职业笑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干变调,
双手下意识地在裤缝上蹭了蹭汗,“一路辛苦了!车在外面等您。”我伸出手,
试图去接她那个看起来就沉得要命的银色行李箱。她并没有立刻把箱子给我,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几秒钟的沉默,
长得像一个世纪。机场的喧嚣仿佛都退得很远。然后,一个极其轻微的弧度在她唇角漾开,
并非微笑,更像是一种……确认。“李伟,”她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尾音放得很轻,
像一片羽毛拂过,“好的。” 她这才松开了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动作随意而优雅。
我如释重负,赶紧握住拉杆,入手是冰凉的金属触感,分量十足。推着这个庞然大物,
我几乎完全被它挡住,像个移动的行李架。我引着她穿过人潮,走向停车场。
她步履从容地走在我身侧,那***公分的身高像一座移动的灯塔,而我,
淹没在她的影子里,像个沉默的随从。
我能感觉到周围无数好奇、探究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扫射。“第一次来中国?”我努力找话题,
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第二次。”她回答得很简短,
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城市景象,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上次是上海,
工作。这次,”她顿了一下,侧过头,灰蓝色的眸子扫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倦意,又像是别的什么,“私人时间。看长城。”“长城!好!
非常好!世界奇迹!”我忙不迭地点头,搜肠刮肚地想着关于长城的知识点,
准备展现一下专业素养,“我们明天就可以安排!八达岭雄伟,慕田峪秀美,
或者司马台比较险峻原始……”“你决定。”她打断了我,语气平淡,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她微微后靠进宽大的座椅里,闭上了眼睛,
浓密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车内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得,这向导当的,
开局就哑火了。我讪讪地闭上嘴,专心开车,心里那点“撞大运”的激动,
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取代,沉甸甸地坠在胃里。---第三天,
我们站在了慕田峪长城敌楼的垛口前。天气预报失灵了,刚才还晴空万里,
此刻厚重的乌云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山峦之上,
狂风卷着尘土和零星的雨点抽打在古老的砖墙上,发出呜呜的悲鸣。视野变得模糊,
远山只剩下狰狞的轮廓。“这天气……要不我们先下去吧?”风声太大,
我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心里打鼓。这要是国际超模在我手上出了点闪失,
老张非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安娜却仿佛没听见,她一手紧紧扶着粗糙冰冷的垛口青砖,
另一只手高高举着手机,身体微微后仰,金发在狂风中狂舞。她正试图找一个完美的角度,
将身后这天地变色的壮阔纳入镜头,灰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亮,
完全沉浸在与风暴角力的拍摄中。“伊万诺娃小姐!风太大了!危险!”我顶着风靠近她,
提高了音量。就在我话音刚落的瞬间,一阵更猛烈的罡风毫无预兆地横扫过来,
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搡。安娜惊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为了稳住重心,
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穿着精致高跟鞋的右脚恰好踩在一块被雨水打湿、微微松动的城砖边缘。“咔啦!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惊的断裂声,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安娜一个趔趄,整个人向侧面倒去。
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拽。
巨大的惯性带着我们俩一起撞在冰冷的城墙上,我的肩膀磕得生疼,但也总算稳住了她。
她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脸色有些发白,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指尖冰凉。
狂风卷着她的发丝抽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脚……”她低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们同时看向她的右脚。那只设计精巧、价格不菲的高跟鞋,
细细的金属鞋跟从根部彻底断裂,歪斜地挂在鞋底,像个垂死的感叹号。
她尝试着轻轻点了一下地,立刻痛得蹙紧了眉头。“脚踝好像……扭到了。”她咬着下唇,
漂亮的眉宇间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痛楚和狼狈。完了完了完了!
我脑子里瞬间被老张那张咆哮的脸刷屏。雨水开始密集地砸落下来,冰冷刺骨。“先别动!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卸下背包。里面除了导游必备的水、地图、小旗子,
还有一个应急的小包,是我妈硬塞进来的,里面常年备着创可贴、风油精,
还有一小卷银色的强力电工胶布——以前带团修过坏掉的扩音器。
“这个……或许能暂时固定一下。”我拿出那卷胶布,在她眼前晃了晃,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视线有些模糊。安娜低头看看自己残废的高跟鞋,
又看看我手里那卷其貌不扬的银色胶布,灰蓝色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
随即那错愕被一种奇异的光芒取代,像阴云密布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点了点头,
没说话,只是把受伤的脚微微抬起,手扶着我的肩膀借力。我立刻蹲下身。
她的脚踝纤细得惊人,皮肤白皙得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此刻靠近脚踝外侧的位置已经微微红肿起来。雨水不断打在我的背上和她的腿上。
我撕开胶带,尽量不去看那光滑的皮肤和精致的脚趾,屏住呼吸,全神贯注。
先用胶带在断裂的鞋跟和鞋底之间横向缠绕了几圈,勒紧,
固定住主体;又沿着鞋跟纵向反复缠绕加固,一层又一层,
银色的胶带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而顽强,
像给这件高级定制的艺术品打上了一个粗犷的工业补丁。“试试看。”我站起身,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感觉后背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冰凉一片。
安娜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身体的重量转移到那只被“修复”的脚上。她轻轻踩了踩,
眉头先是蹙着,然后一点点舒展开来。她尝试着迈了一小步,
虽然姿势因为脚踝的疼痛和鞋子的怪异而显得僵硬别扭,
但那只被银色胶带五花大绑的高跟鞋,居然真的撑住了。她抬起头,
雨水顺着她挺直的鼻梁滑落。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褪的痛楚,有风暴留下的余悸,
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带着温度的光。她忽然笑了,不是那种疏离的、礼貌的微笑,
而是唇角真正地向上弯起,露出一小排洁白的牙齿。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
让她此刻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脆弱,又异常生动。“李伟,”她的声音在风雨中有些模糊,
但那份惊奇和某种柔软的情绪却清晰地传递过来,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我的肩膀,
又指了指我,“你,”她的目光扫过我蹲下时粘上泥水的裤腿,最后落回到我脸上,
带着一种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直率,“像我的小熊玩偶。”她顿了顿,
似乎觉得这个比喻很有趣,又重复了一遍,尾音带着点孩子气的肯定,“嗯,小熊。
在莫斯科,我的床上。很大,很软,不怕摔。”她的中文表达磕磕绊绊,语法混乱,
但“小熊玩偶”和“不怕摔”这几个词,像带着暖意的电流,
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紧张和狼狈。雨水很冷,但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尖有点发烫。我张了张嘴,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尴尬地挠了挠湿透的头发。---山西,李家坳。
黄土高原的褶皱深处,夏末的风干燥灼热,卷起细小的尘土,
空气里弥漫着牲口棚和晒干的麦秸秆混合的、浓烈而熟悉的味道。
那辆租来的、沾满泥点的黑色SUV刚一在李家老旧的院门前熄火,就仿佛触发了某个开关。
原本在门口枣树下纳凉、摇着蒲扇的邻居们,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探照灯一样。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嗡嗡作响。“老李家小子回来了?嚯,还开上大汽车了?
”“快看快看!那车门开了!下来个……老天爷!这是个啥?电线杆成精了?”“洋婆子!
金毛狮王似的!哎哟我的娘,这身条……比村头那棵最高的杨树还窜一截吧?”我推开车门,
热浪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绕到副驾驶那边,
替安娜打开车门。她动作优雅地探身出来,
***公分的身高在低矮的院墙和土坯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像一株移植到麦田里的热带植物。她今天穿了条简单的亚麻色长裙,金色的长发随意挽起,
即便如此,那份天生的光芒和气场,
依旧让这个朴素的农家小院瞬间变成了某种不真实的舞台布景。
我爸我妈互相搀扶着从堂屋迎出来,脚步有些踉跄。我爸,李建国,
一张被黄土高原的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此刻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盯着安娜,
手里的旱烟袋差点掉地上。我妈,王秀英,紧张地搓着围裙角,那眼神,
活像看到了什么天外飞仙,充满了敬畏和一种手足无措的恐慌,
目光不断在安娜和我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确认眼前这景象的真实性。“爸,妈,
”我赶紧上前一步,试图打破这凝固的空气,“这是安娜,安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娃。
”我介绍着,又转向安娜,尽量放慢语速,“安娜,这是我爸爸,妈妈。”我指了指。
安娜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那是在镜头前训练有素的完美笑容,带着国际化的友好。
她微微躬身,用这几天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带着浓重卷舌音的山西腔调问候:“叔叔好!
阿姨好!”声音清脆响亮,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我爸猛地一哆嗦,
手里的烟袋杆“啪嗒”一声真的掉地上了。他如梦初醒,慌忙弯腰去捡,
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我妈则吓得后退了半步,手紧紧抓住我爸的胳膊,脸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