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无边的混沌,沉如万古玄冰,浓似永夜凝墨。无光,无声。不,或许有声,
一种极低沉、仿佛巨兽在宇宙尽头呻吟的震颤,透过比骨骼更深邃的所在,一下,又一下,
敲击着死寂的核心。咚…咚…咚…是心跳。每一次搏动,都震开一丝微不足道的裂隙,
渗入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觉”。觉。是什么?是痛。颈项断裂处的痛,不是尖锐,
而是广漠的、充斥每一寸“存在”的钝痛,提醒着他那缺失的重量。是冷。
封印之地的幽冥寒气,早已浸透了他岩石般的躯干,比九幽之下的玄冰更能冻结魂灵。
还有……火。胸腔里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它的名字叫——怒!轰!干与戚,
两柄同样被封印、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兵器,在那怒意骤然爆燃的瞬间,
发出了撕裂混沌的轰鸣!战斧的刃口迸出暗红的煞光,盾牌的边缘荡开无形的波纹,
摧枯拉朽!枷锁,在咆哮的战意前寸寸碎裂!黑暗被硬生生撑开,炸裂!没有头颅的巨躯,
猛地挺立!岩石般的肌肉贲张,虬结着岁月的尘灰与无法洗刷的战痕。双乳赤红,骤然睁开,
迸射出灼灼神光,如血如电,扫视这无尽的囚牢!脐口裂开,
发出一声撼动三界根基的无声咆哮!天帝——!怨恨与战意,凝成这唯一的名字,
在他空荡的颅腔本该是颅腔的地方里疯狂回荡,烧灼着他每一寸感知。复仇!
巨足踏碎沉寂的封印基石,空间在他身后崩塌。他向上冲去,无视一切阻碍,破碎虚空,
每一步都踏得万千法则哀鸣颤抖。目标,只有那至高之处,那九重天阙,
那仇敌所在的凌霄宝殿!……天,破了。曾经流光溢彩、瑞气千条的南天门,
如今只剩断裂的巨柱歪斜地矗立,白玉阶碎成了齑粉,蔓延着枯寂的灰白。云雾稀薄,
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缠绕着残破的宫阙楼台。没有天兵,没有仙官,没有缭绕的仙乐,
没有氤氲的祥光。只有无边无际的废墟,和一种冷到极致的空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并非腐臭,而是某种更古老、更本质的衰亡气息,
像是星辰冷却后的余烬。刑天以乳为目,赤红的目光扫过这片凋零。战斧紧握,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金铁交击般的闷响。巨盾横在身前,
盾面上古老的战纹仿佛也因这死寂而黯淡。没有预想中的万军阵列,没有仇敌睥睨的嘲讽。
这彻底的死寂,比最严阵以待的防卫更令人躁怒。他那积攒了千年的战意,
如同蓄力至巅峰的一拳,狠狠砸在了空处。一种荒谬感,冰冷而粘稠,开始侵蚀他的怒火。
他踏过废墟,步伐沉重,踏碎残瓦,声响在空阔的死域里显得格外惊心,
每一步都像是在为这片废墟敲响丧钟。乳目的光芒仔细搜寻着,
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气息残留。然而,没有。除了废墟,还是废墟。
曾经璀璨的天晶琉璃碎成了渣,华美的神纹被尘埃覆盖,断裂的兵刃早已灵性尽失,
与凡铁无异。凌霄殿。曾经象征三界至高权柄的所在,殿门洞开,如同巨兽枯萎的口腔。
内里昏暗,宝座倾颓,蛛网遍布尘埃,破败得让人难以想象昔日辉煌。
那高踞众神之上的身影,无踪无迹。仇敌,不在。他那沸腾的、准备撕裂一切的战意,
再次撞上了一片虚无。乳目的光芒,
最终定格在那唯一还算完整的事物上——原本悬挂天帝谕旨的金阙玉璧。此刻,
上面没有谕旨,只有以无上神力烙刻的几行字,熠熠生辉,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
刺眼无比。那光辉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绝对性。字迹是他的!
是他那仇敌的气息!“刑天,欲寻仇,先寻回头颅。”字迹灼灼,
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冰冷的嘲弄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甚至是一种近乎解脱的淡漠。
“……头颅?”瓮哑混沌的声音,从他开合的脐口中发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这算什么?
戏弄?一个新的,延续了千年的玩笑?那颗头,被轩辕剑斩下,被封印于常羊山下,
如今竟成了复仇的前提?怒火再次升腾,却混杂了更多的困惑与一种被愚弄的暴戾。轰!
战斧狂怒劈出,暗红煞光撕裂殿宇,将那玉璧连同后面的擎天巨柱一同斩碎!碎石崩飞,
梁柱倾塌,整个凌霄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多尘埃簌簌落下,
仿佛最后的秩序也被他这一击彻底摧毁。“出来!与我一战!”刑天的脐口咆哮,声浪滚滚,
震得废墟瑟瑟发抖,“藏头露尾!安配为帝!”回应他的,只有废墟的回音,
以及更深的死寂。那死寂仿佛有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压在他的心上如果那空荡的胸腔里还有心的话。乳目的赤光剧烈闪烁,
映照着他无头的雄躯,在破殿中投下扭曲摇晃的巨影。怒火无处发泄,几乎要将他自身点燃。
他挥舞干戚,疯狂劈砍着视线所及的一切,柱断垣摧,轰鸣不绝。可破坏得越多,
那股空荡的无力感就越是强烈。他像是在与幽灵搏斗,与回忆厮杀,每一分力量都落在空处,
只换来更深的虚无。
颅……他的头……被那柄轩辕剑斩下的头……被封印、被镇于常羊山下的头……仇敌不见了。
天宫废了。只剩这一句可笑的话。欲寻仇,先寻回头颅。好!便寻回头颅!
待我刑天重获完整,便是将这三界翻过来,也要找到你!将这无尽耻辱与怒火,千倍奉还!
这念头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扭曲而偏执,支撑着他巨大的身躯不再陷入更深的迷茫。
……常羊山。并非什么仙山福地,而是一片赤地千里的荒芜绝域。传说此地便是上古战场,
黄帝斩刑天头颅于此,并以无上神力镇之。山势狰狞,怪石嶙峋,透着一股不散的凶煞之气,
连最顽强的杂草都难以生长。地面是暗红色的,仿佛被无数岁月的鲜血浸透,
干涸成了永恒的痛苦印记。空气中飘荡着细微的、永不消散的哀嚎,
那是古老战争中被遗忘的亡魂碎片。刑天巨躯降临,煞气卷起狂风,飞沙走石,
让这本就死寂的荒山更添几分恐怖。双乳神光如炬,
寸寸扫过这片浸透了他昔日热血与败绩的土地,感知无限蔓延,深入地脉,
探寻着任何一丝熟悉的波动。他能感觉到地下深处那庞大的封印结构残留的痕迹,
冰冷、坚固、充满敌意,那是黄帝的手笔,曾经如一道永恒的枷锁。但此刻,
那封印……是空的。没有!感知不到!丝毫头颅的气息都没有!
仿佛那被封印于此的根本就是一个幻觉,或者……早已被取走?“在哪?!”他脐口咆哮,
声如闷雷,在荒山间回荡,激起更多亡魂的呜咽。战斧狂猛地挥落,劈开一座山峰,
乱石穿空,地动山摇,仿佛要将积累的怒火尽数倾泻于此。巨盾猛击大地,
裂痕如蛛网般蔓延,深不见底,幽冥之气嘶嘶外泄,带着刺骨的阴寒。他疯狂地挖掘,劈砍,
破坏着这片土地。每一斧都蕴含着足以开山断流的力量,每一击都让大地震颤。
他像是要将这常羊山彻底翻过来,从最深的岩层里刨出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
地脉被粗暴地搅动,山川变色,阴风怒号,却唯独没有他那颗被封印头颅的踪迹。
仿佛……从未存在于此。千年的镇压,千年的等待,只是一个虚无的笑话。
乳目的光芒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怔忡,那赤红的光芒甚至微微摇曳起来。仇敌不在,
头颅不见。这千年封印醒来,天地已改,连复仇的目标都变得模糊不清。
那支撑他破封而出的滔天怒火,第一次遇到了无法摧毁的阻碍,
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蔓延,试图淹没那团燃烧了千年的火焰。
他停下徒劳的破坏,巨大的身躯矗立在被他亲手制造的、更彻底的废墟之中,沉默着。
风吹过他布满战痕的躯干,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亡魂的哭泣,
也像是这片土地对他发出的、无声的嘲讽。唯有那纸神谕,那句嘲弄的话语,
比任何东西都更清晰地刻印在他的感知里。欲寻仇,先寻回头颅。他沉默立于荒芜之中,
无头的剪影 against 血色残阳,巨大,而孤寂。失去了目标的愤怒,开始内耗,
燃烧着他自己。……三界茫茫,从何寻起?那纸条没有给出任何方向,
仿佛只是一个随意的打发,或者一个恶毒的谜题。踏碎虚空,穿越云层,降临人间。人间,
烟火鼎盛,王朝更迭,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城池街道,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奇装异服,言语喧哗,充斥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脆弱而喧嚣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