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请坐。”
硕大的投影幕布上，定格着一张机械臂末端执行器的爆炸图。
张扬把激光笔轻轻一搁，喉结起伏的频率这才慢慢降下来。
台下坐满了人：院系的三位答辩老师、学院副院长、企业评审代表，还有旁听席上满满当当的学弟学妹。
“张扬同学，你的《面向复杂地形的履带-轮式复合底盘与自适应传动系统》设计，
理论与试验相互印证，尤其是你在传动链条的冗余控制和容错逻辑上的处理，很漂亮。”
白胡子的老教授扶了扶眼镜，笑意里带着一点得意，“这套东西，一看就不是只会在纸上走路。”
另一位年轻教授接过话头：“我补充两点。第一，模型收敛快，数据清洁；第二，工程化思路清晰。
你把复杂问题拆成了三个可落地的子模块，拆分合理。条分缕析，不空喊口号。”
旁边的企业代表也笑：“我们集团做越野平台，这套底盘如果真能工程化，可不是小玩意儿。”
掌声窸窸窣窣。张扬心里“砰砰砰”直敲，手心都是汗。
他鞠了一躬，正要退到一侧，副院长清了清嗓子：“还有一件事。张扬同学，学院已经和清北的相关导师沟通过，
你的成绩和项目都非常突出。我们希望你直研。留在我们这条线，继续做下去。”
台下哗然。张扬怔了怔，眼眶里竟微微发热。清北直研——这四个字沉甸甸地落下来，让他背脊一阵发麻。
他下意识地点头，唇角忍不住往上翘：“老师，我——”
话还没说完，视野猛地一抖。
像是有人从背后把他整个人“拎”起来，耳边“嗡”的一声长鸣，天花板的线条骤然扭曲，
投影幕上的爆炸图瞬间拉成一条白光，疯狂旋转。
胃里直往上翻，脚下的地面忽远忽近。他伸手去抓讲台的边缘，指尖刚碰到那条金属边，就像抓住一团气——
“砰！”
一股冷风夹着陈年灰尘直灌鼻腔。
张扬猛地往后一仰，背脊撞在一张老旧的木椅靠背上。他还没来得及吸气，眼前便是一片陌生到离谱的景象：
剥落的石灰墙、泛黄的标语横幅、玻璃台布下压着皱巴巴的会议记录，
墙角一台方口黑白电视机上罩着钩针花罩，天花板中央一只大吊扇“吱呀吱呀”地转，
风里都是旧厂房特有的机油味、霉味和烟草味。
有人的手“砰”地拍在长条会议桌上。
“这件事再拖，就得死人！”沙哑的嗓音像砂纸一样把他的耳膜刮得发疼。
张扬腰一紧，指节本能地扣住椅沿。他想起刚才那句“直研”，又看看眼前这间破烂不堪的会议室，喉结滚动了一下，心头只有一个巨大的问号：这……是哪儿？
会议室的窗户是铝合金老式推拉窗，玻璃上糊着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报纸。
墙上挂着一只指针式挂钟，秒针抖抖索索地往前爬——1997的台历牌静静地挂在挂钟下方，纸角卷起了毛边。
“张工！”
一个略显清瘦、穿着灰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猛地转过头来，眼睛里血丝密布。
他的左胸口袋里插着一支英雄钢笔，袖口磨得发白。
他目光在站起来又坐下的几个人脸上扫过，最后钉在张扬身上，“你是我们厂学历最高的大学生，说说你的看法！”
张扬愣住：“我……？”
周围的人也纷纷看过来。有人抬下巴，
有人把搪瓷茶缸“咚”一声往桌上一搁，
还没拧紧的盖子斜着坐在上面，热气氤氲着茶叶的涩味。
一位发福的中年男人把衬衫下摆往裤腰里使劲一塞，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学历最高就了不起啊？刚来多久？厂子几十年的事儿，轮得到毛头小子指点江山？”
“对啊，”另一位穿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的管理人员冷笑，“张扬小同志图纸画得好，不代表会干活。
咱东方红一穗一穗扎根的本事，是从车间汗里熬出来的，不是课堂上讲出来的。”
“别这么说小张，”那穿中山装的男人皱着眉，手掌在桌面上摁了摁，青筋绷出来，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脑子。我们东方红机械厂不是要转起来吗？
但是现在欧美海外的洋品牌一进来，我们的销量都跌成什么样了？？？”
张扬坐着，手心的汗一层又一层。
他下意识地摸口袋，想去找手机，指尖却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一个塑料外壳的BP机。
他怔了两秒，再抬头看那台历、
“东方红机械厂”的红底白字墙标，以及桌上“东方红-75型总装节拍”的旧表格，后背“嗤”地一下出了汗。
我穿越了。
还穿到了九十年代。
而且我……是东方红机械厂的新员工？
中山装男人看了看他，又看其他人，声音压得很低：“行了，都别杠。总归要拿个方案出来。小张，你是清北的”
他顿了一下，似乎也拿不稳，“机械工程专业的，厂里是把你当技术骨干预备人员招进来的。你说，咱怎么活？”
胖管理者立刻冷笑：“还轮他？北方研究所的老吴人呢？让老吴说。”
角落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五十岁出头的工程师推了推镜架，
喉咙“咳”了一声：“我先说事实。咱们的技术水平，跟欧美，日韩这些机械公司的产品比，的确竞争力不够，
设备老旧，精度不够，热处理也不稳定——就这底子，我建议还是多和本土的企业合作，
让他们集中采购，这样也算支持民族企业了！”
中山装男人还想说话，另一边有人把椅子往后一拽，
腿脚蹭地面“吱啦”一声刺耳。
“我说两句。”一位戴着安全帽的年轻工段长抬了抬下巴，“我们只是起步晚。国外七八十年代就跑马圈地，
咱是真正下场也就这几年。时间给够，工艺跟上，照样能追上去。”
他语速很快，手指在桌上点点点，“设备能改，工装能做，参数是能练出来的！我就不信外国人多两只手！”
“热血谁不会喊？”胖管理者冷笑，指着窗外，“瞧瞧人家同规格的动力总成，扭矩曲线好看，寿命长；
刀具寿命比咱多出一倍；价格还便宜三成。你拿什么追？弯道超车？？？遥遥领先？？？”
“你少阴阳。”女段长拍桌，“你除了数落，自个儿干了啥？”
白衬衫管理者慢慢拧开茶杯盖，吸了一口气：“现实点。市场摆在这儿，海外品牌的参数好、口碑稳、价格还压着咱。
用户凭什么买我们？民族情绪能卖一阵，不能卖一世。现在的关键，是别再瞎扑腾，保住现金流。”
老吴推推眼镜，低声接话：“我认同。先活着。外协、配套、跟跑——这些没丢人。把质量控制和返修率拉下来，慢慢积累。”
“跟跑跟跑，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年轻工段长火了，“那我们这帮一线是干啥的？守着老设备等死？”
“闭嘴！”中山装男人头疼地一喝，声音里带着怒，“再吵有个屁用？订单掉了三成，仓库堆着的整机卖不动，银行催款，原材料涨价。谁能给条路？”
话音一落，会议室像被拔了电，沉了三秒。
一个看起来文气的财务科长清清嗓子，语气缓慢：“如果走低价路线，我们还有一线生机。把利润摊薄，量起来，先让渠道动起来。”
“胡扯！”老吴罕见爆粗，“低价就是自杀！工艺不过关、品质不稳定，售后成本直接把你拖死。”
“那你说怎么办？”财务科长也急了，“你们技术一天一个‘不行’，工资谁发？贷款谁扛？你们敢拿工资抵押？”
“拿我命也不拿低价去杀牌子。”老吴咬牙，“牌子一旦臭了，十年翻不了身。”
“十年？厂长你能撑十年？”财务科长看向中山装男人，“银行三个月内要看报表。”
一句话，几个人的视线同时偏向同一个方向。
张扬。
“张工，你年轻，有冲劲。”白衬衫似笑非笑，
“你刚才也说了‘必须改变’，那就——你来拟一个改变方案。你签字，我们全力配合。”
女段长一愣，皱眉：“你什么意思？”
白衬衫摊手，“谁主张，谁落实，谁负责。厂里这么多年，规矩不能乱。”
年轻工段长张了张嘴，看了看张扬，又看了看厂长，声音小下去：“要不……让张工先把路子摸清？我们再上。”
胖管理者顺势点头：“对嘛。年轻人思路活，该上就上。”
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
成了，大家都是功劳；不成嘛，也不能再让全厂跟着瞎撞——总得有人对方向负责。
刚毕业的张扬，有学历光环加身，就适合这个职位...也符合流程。
财务科长把钢笔“咔哒”一声扣回帽，温温吞吞：“经费这块，张工写个预算。我们尽量想办法。”
老吴沉默半晌，忽然叹气：“技术上我可以帮。”
张扬看了一圈这群老头子，
拿起桌子上的半包小熊猫香烟，
点了一根，深吸一口，
心想，“MLGB的，穿越过来让我背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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