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晏的公寓，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高级的无菌样品间。
极简的装修风格，主色调是纯粹的白与清冷的灰。
巨大的落地窗将外界的光线过滤得柔和而均匀，照亮着纤尘不染的光洁地板。
客厅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所有的物品，从书架上按书脊颜色和高低严格排序的书籍，
到茶几上必须与桌角呈精确平行线的遥控器与杂志，都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几何秩序。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柠檬与消毒水混合的清冽气味，那是顾晏专属的、安全区域的味道。
他正坐在沙发上，穿着一身柔软的浅米色家居服，裤腿没有一丝褶皱。他面前茶几上的水杯，
手柄朝向与他的惯用手呈四十五度完美夹角。他刚刚结束一部文艺片的拍摄，
需要整整两天这样的绝对静谧与整洁，才能将角色带来的情感淤积一点点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门铃在这时响起，声音是特意调低的柔和音调，但在绝对的安静中依然显得突兀。
顾晏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这个时间，不该有人来打扰。他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
而是先通过可视门禁确认了门外的人——是他的经纪人张姐，
旁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陌生的身影。"张姐？"顾晏打开门，
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疏离。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张姐身上，随即，便像被磁石吸引般，
无法控制地落到了她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身上。门打开的瞬间，张姐脸上挂着略显紧张的笑容，
率先侧身将身后的年轻人让出来。"顾晏，没打扰你吧？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陆骁，
以后负责你的安全和起居。"顾晏的目光越过张姐，落在那个叫陆骁的年轻人身上。只一眼，
他周遭那种井然有序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那人很高，甚至比自己还略高一些，
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绿色迷彩 T 恤，下身是条沾着点点疑似机油污渍的工装裤，
裤脚随意地塞在一双看起来经历了不少风雨的军靴里。他的头发黑而硬，
有几缕不羁地支棱着，像是刚被风吹过，又或者只是单纯没好好打理。
他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轮廓硬朗，眉眼间带着一股未经驯化的野性，
此刻正带着点好奇，打量着顾晏……以及他身后那片过于洁净的空间。这个人，
本身就像是一个移动的"污染源"。顾晏几乎能想象到有看不见的灰尘颗粒，
正从对方的衣领袖口、发梢鞋底缓缓飘散出来，企图玷污他这片净土。
张姐心里其实也在打鼓。她深知顾晏的习性，但陆骁是她远房表姐的儿子，刚退役，
人绝对可靠，身手一流，就是这生活细节……她原本想着，糙是糙了点，
但放在顾晏身边当个保镖兼干点力气活总没问题，可此刻看着顾晏那瞬间冷下来的眼神，
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过于草率了。"顾老师好！"陆骁上前一步，声音洪亮，
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甚至有点震得顾晏耳膜发痒。他咧开嘴，
露出两颗格外显眼的小虎牙，笑容爽朗得有些刺眼。同时，
他非常自然地伸出了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
但指缝里却清晰地嵌着一些洗不掉的、灰黑色的污渍，像是机油，
又像是修理什么东西留下的印记。就在顾晏盯着那只手，空气仿佛冻结的瞬间，
张姐急忙上前，动作近乎是下意识地，轻轻拍了一下陆骁那只伸出的、带着污渍的手背，
力道不重，却带着长辈特有的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小骁！
"张姐的语气带着点嗔怪，又像是打圆场，"注意点，顾老师爱干净。"她转头对顾晏解释，
笑容里带着恳求的意味，"这孩子，在部队待惯了，直来直去，没什么坏心眼。
他妈妈是我远房表姐，以前没少照顾我……人绝对可靠，身手也好，
就是这生活细节上……你多担待，多教教他。"陆骁被拍了手背，也不恼，嘿嘿一笑，
收回了手，在自己裤子上蹭了蹭，那动作看在顾晏眼里，无异于二次污染。他对着张姐，
语气明显随意亲近很多："小姨，我知道，我这不是表示友好嘛。
"那只手在顾晏的视野中不断放大，仿佛一个正在逼近的、携带着亿万细菌的生化武器。
顾晏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向后倾了半分，
那是本能地想要远离"危险源"的反应。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闪过无数个念头：那手上的细菌种类、数量，接触后需要立即进行多繁琐的消毒程序，
以及……这种直接的、未经许可的物理接触，本身就已经打破了他与人相处的安全距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三秒。张姐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氛。
陆骁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有些不确定，虎牙都仿佛收敛了几分光芒。
终于，顾晏动了。他没有去碰那只手，
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色金属喷雾瓶——那是他定制的便携式高浓度酒精消毒喷雾。
他对着陆骁那只悬空的手，"呲——呲——"精准地喷了两下，
细密冰冷的雾状酒精均匀地覆盖了那只手的掌心和手背。
清冽的酒精气味瞬间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压过了陆骁身上可能携带的、属于外界的"不洁"气息。陆骁彻底愣住了，
看着自己被"消毒"的手，又看看顾晏那张俊美却冷得像冰雕的脸，
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不可思议。紧接着，顾晏又像是变戏法一样，
从同一个口袋里抽出一张独立包装的、散发着浓郁酒精味的湿巾，撕开包装，
用指尖拈着湿巾的一角，递到陆骁面前。"擦干净。"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其中蕴含的不容置疑，
却让旁边的张姐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陆骁低头，看看自己湿漉漉、还挂着酒精珠的手，
又看看那张递到眼前的酒精湿巾，
再抬头看向顾晏那双深不见底、却明明白白写着"嫌弃"二字的眼睛。他活了二十六年，
在部队里摸爬滚打，泥里水里都蹚过，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伸出手表示友好时，
用消毒喷雾和酒精湿巾来"回应"。这他妈……算怎么回事？陆骁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那两颗小虎牙也藏了起来。他抿了抿唇，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错愕，有不解，
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张湿巾，
动作有些粗鲁地、胡乱地擦了擦手。张姐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
干笑着对顾晏说："那什么……顾晏，陆骁刚来，很多东西还不懂，你多包涵，多教教他。
他能力很强的，以后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顾晏没有回应张姐的话，
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陆骁身上，看着对方用湿巾擦过手后，随手将用过的湿巾揉成一团，
似乎不知道该扔哪里。顾晏的视线，
落在了墙角那个分类极其细致、连瓶盖都要分开丢弃的垃圾桶上。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预感成真。张姐不是给他找了一个助理，是给他平静无波、井然有序的世界里，
投下了一颗名为"陆骁"的、不定时的、且卫生状况堪忧的……核弹。他的整洁世界，
从这一刻起，宣告沦陷。2陆骁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顾晏规律的世界里荡开圈圈涟漪。
最初的剧烈动荡过去后，水面并未完全恢复平静，反而映照出一些未曾有过的光斑。
顾晏的清晨依旧从六点开始。他走入浴室，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毛巾架。七条毛巾，
按照色谱渐变排列，像一道沉默的彩虹。然而今天，那道彩虹的末端，
属于陆骁的那条深蓝色毛巾，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揉成一团塞在角落，
而是被笨拙地、勉强地叠成了一个四方形。它歪歪扭扭，边角松散，
像个努力模仿大人却不得要领的孩子的手工作品，突兀地立在整齐的队伍里。
顾晏的指尖在空气中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将其重新整理归位。
他只是看着，看了好几秒，然后移开视线，拧开了自己那条浅蓝色毛巾的水龙头。
冰冷的水冲刷着他的指尖，却似乎冲不散脑海里那个歪扭的方形。厨房里，痕迹更加明显。
流理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但那些随意摆放的厨刀，刀柄都清一色地朝向内侧。
顾晏专用的骨瓷杯被放在它固定的位置上，杯柄朝向却偏了近乎十度。
这一切都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种粗糙的、试图靠近他规则的努力。
顾晏沉默地做着早餐。当他将煎蛋放入盘中时，
发现盘子边缘放着一小撮洗干净的、还带着水珠的圣女果——这不是他食谱里的东西。
他抬头，看向客厅。陆骁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整理一个器材包，
宽阔的肩胛骨在 T 恤下随着动作起伏。顾晏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吃掉了那颗圣女果，
很甜。日子在这种无声的拉锯中流淌。顾晏发现自己观察陆骁的时间变多了。
他注意到陆骁做事时习惯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得像在拆解炸弹；注意到他喝水的样子很急，
喉结快速滚动，像在沙漠里跋涉了许久；注意到他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
侧脸的线条会显出一种与平日跳脱截然不同的、沉静的硬度。一次深夜，
顾晏被一个难以捕捉的情绪片段困住，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剧本摊开在茶几上，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却始终无法触及那个核心。他感到一种熟悉的焦躁，
像隔着毛玻璃看风景，模糊不清。一杯温热的牛奶被无声地放在茶几边缘，
没有打扰他踱步的路线。顾晏停下脚步，看向牛奶，又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的陆骁。
陆骁没看他，正用一块布擦拭着刚才热牛奶的小锅，动作有些生疏，
锅沿还沾着一点白色的奶渍。"太晚了，咖啡不好。"陆骁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点闷。
顾晏没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需要提神，也没计较那口锅是否被彻底清洁。他端起牛奶，
温度透过杯壁，恰到好处地熨帖着他微凉的指尖。他喝了一口，浓郁的奶香在口腔里蔓延，
奇异地抚平了些许焦躁。他坐回沙发，继续看剧本。陆骁则坐在不远处的地毯上，
开始拆卸保养一个有点复杂的门锁零件，金属件轻微的碰撞声成了夜晚唯一的背景音。
两人各做各事，互不打扰，空气却不再是以往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安静，
而是流淌着一种安稳的、共存的气息。顾晏偶尔抬眼，能看到陆骁低垂的、专注的眉眼，
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灵活地动作着。他发现，这种存在，并不让他反感。几天后，
顾晏需要准备一个退伍军人的角色，反复练习一个听到旧日战友消息时的微表情，
总觉得差了点意思，流于表面。他对着镜子，一遍遍尝试，眉头越皱越紧。"不是惊讶，
"旁边忽然响起声音，陆骁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个苹果在啃，"也不是难过。
"顾晏从镜子里看他。陆骁咬了一大口苹果，咀嚼着，目光似乎落在虚空的某处，
声音平淡："是那种……明明心里刮起了风沙，脸上却必须一点都不能扬起来的感觉。
"他顿了顿，补充道，"嘴角可能会往下压一点点，就一点点，然后立刻绷住。
眼神会空一下，不是放空，是像在看很远的东西，又像什么东西在很近的地方碎了。
"他说完，三两口吃完苹果，把果核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转身走了。顾晏站在原地，
看着镜中的自己，反复回味着那句话——"心里刮起了风沙，
脸上却必须一点都不能扬起来"。他尝试着，慢慢收敛了刻意做出的悲恸，
只让一丝极淡的、沉重的的东西从眼底滑过，嘴角肌肉微微牵动，
最终凝成一个近乎无痕的紧绷。镜子里的人，瞬间有了灵魂的重量。那一刻，
顾晏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坚硬的、包裹着他的外壳，被这个看似粗糙的男人，
用最不经意的方式，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有光，和着外面世界的风，一起透了进来。
夜晚再次降临，顾晏坐在沙发上翻阅资料，陆骁则在擦拭那个已经保养得锃亮的门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宁静的默契。顾晏无意识地伸出手，够向茶几上的水杯。几乎在同一时间，
另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也将杯子往他的方向轻轻推了近一寸。两人的指尖，
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有了瞬间的、轻微的触碰。顾晏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缩回。
陆骁的动作也顿住了。空气仿佛凝滞。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悄然放大。
顾晏垂下眼睫，看着自己刚刚被触碰到的指尖，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属于另一个人的、干燥而温热的感觉。他没有说话，
也没有立刻去拿消毒湿巾。他只是重新伸出手，端起了那杯水，喝了一口。水温，
依然是他习惯的，恰到好处的温暖。3剧组动身前往山区的前一周，
空气里便开始酝酿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紧绷。顾晏的行李准备变成了一场漫长而严苛的仪式。
他列出的清单细致到令人发指，
分类包装的消毒用品、特定材质的床品隔脏袋……林林总总铺满了客厅那块珍贵的白色地毯。
陆骁盘腿坐在不远处，看着顾晏像只即将越冬的松鼠，精准而迅速地收纳整理，
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对未知环境的深切戒备。他忍不住开口："顾老师，
听说那边就是条件朴素点，风景是真好，空气也新鲜。"顾晏头也没抬，
将一包独立包装的压缩毛巾按尺寸码进特制收纳格，
声音平淡："细菌和花粉不会因为风景好就减少。"陆骁噎了一下，识趣地闭上嘴，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顾晏忙碌的身影。
他发现顾晏的指尖在触碰那些崭新的、密封的物品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仿佛在构筑最后一道防线。这种如临大敌的认真，莫名让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出发那天，
天色阴沉。顾晏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运动装，戴了顶鸭舌帽和口罩，整个人裹得严实，
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他坐进剧组安排的越野车后座，
立刻开始用消毒湿巾擦拭手能触碰到的区域。陆骁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看他。
车窗外掠过繁华的街景，逐渐被郊区的绿意取代，顾晏的脊背却始终挺直，像一根拉紧的弦。
"顾老师，放松点，"陆骁忍不住回头，递过去一瓶水，"就当是出去野炊了。
"顾晏瞥了一眼那瓶水，没有接，只是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保温杯里喝了一口。
"野炊意味着不可控的卫生环境和昆虫骚扰。"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不喜欢野炊。
"陆骁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同车的助理小妹偷偷抿嘴笑。路程颠簸，
随着车辆深入山区，手机信号开始变得断断续续。顾晏的眉头越皱越紧，
尤其是在经过一段泥泞路段，车轮溅起的泥点打在车窗上时，他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抵达拍摄地时，已是傍晚。所谓的招待所确实朴素，墙壁有些斑驳，
木质窗框带着岁月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顾晏站在房间门口，看着里面简单到近乎简陋的陈设，脚步迟疑了。陆骁率先走进去，
放下行李，动作利落地开窗通风，又拿出随身带的湿巾，
快速将床头柜、椅子这些常接触的地方擦了一遍。"条件有限，先将就一下，
"他回头对顾晏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检查过了，床单是干净的。
"顾晏这才慢慢走进来，他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最终落在陆骁刚刚擦拭过的椅子上。他没有立刻坐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