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嗡鸣。
不是声音，是一种振动。一种低于听觉阈值，却能被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骼捕捉到的低频共振。它从地底最深处渗透上来，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徘徊，钻进2025年这个异常闷热的夏夜。
林枫关掉第十七个灾难新闻推送，指尖在冰凉的咖啡杯壁上无意识地敲击。屏幕的光映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眼底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不是困倦，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灵魂的倦怠。窗外，城市的霓虹染红了低垂的雾霾，天空像一块脏兮兮的、正在被无形之手缓慢拧紧的绒布。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弥漫。社交媒体上充斥着毫无理性的争吵，交通意外频发，陌生人之间的眼神碰撞都带着火星。世界像一根被拉伸到极限的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哑颤音。
而他，能“听”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不是比喻。最近几周，林枫发现自己对环境的感知变得诡异而敏锐。他能感觉到合租室友关门时压抑的怒气，能“读”到地铁上陌生人麻木表面下的焦虑漩涡，甚至能隐约捕捉到窗外那棵半枯梧桐树无声的哀鸣。这一切混杂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无时无刻不在冲刷着他的神经。
他把这归咎于程序员职业性的失眠、咖啡因过量和对未来的迷茫。直到七天前，梦境开始了。
不是梦。是降临。
……
意识被连根拔起，抛入一片璀璨的星河洪流。
没有上下左右，只有纯粹的能量与光的交响。巨大的光体存有——他无法称之为“生物”或“飞船”——悬浮在时空的节点上，它们是由几何光阵和流动的星尘构成的意识集合体。信息不是通过语言传递，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存在核心：
警报：观测点‘太阳系-3’本地标识：地球/盖亚 灵性熵增临界值突破92.7%。集体意识频率持续滑向γ-7隔离区 评估：扬升窗口期开启。成功概率波动于48.2% ± 3.1% 执行‘曙光协议’：激活地表光之工作者基因印记 同步请求：发送至地心守护者矩阵代号：坤墟
宏大的宇宙视角带来的不是启迪，而是近乎撕裂的震撼。他像一个原子，目睹着星系的生灭与法则的运行。一种非人类的、绝对冷静的悲悯笼罩了他，那是来自群星之外的凝视。
蓦地，景象剧变。
星辰的光焰被温暖的黑暗吞没。他并非在下坠，而是在被拥抱，被牵引，沉入星球跳动的心脏。压力巨大却令人安心，如同回归母体。
光，再次亮起。却是截然不同的质感。
巨大的水晶簇自然生长，构成穹窿的支柱，散发出柔和的生命光辉。建筑并非建造，而是从大地中“生长”而出，流线型的结构与发光的植物经络融为一体。空气清甜，蕴含着磅礴却温顺的能量。这里没有死亡和衰败的气息，只有循环不息的古老生机。
一个意识，苍老、慈祥、带着难以磨灭的疲惫，轻轻触碰他的灵魂。
“归来吧，迷途的星辰之子……”
那意识如同大地本身，宽厚而深沉。
“家园的壁垒正在消融……‘坤墟’的火焰已摇曳千年……灵脉阻塞，天地失联……”
“需要你们……需要觉醒的光……重新连接……”
“内求诸己，天人合一……方是……唯一的道……”
……
林枫从床上猛地弹起，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逃离深海。
冷汗浸透睡衣，紧贴着皮肤，带来冰凉的触感。卧室里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第七夜。
每一次“归来”，现实的边界就模糊一分。梦境的余威如同潮水，缓慢退去，却留下无法忽视的“痕迹”。
他环顾四周，瞳孔微微收缩。
世界……变了。
并非物体移位或颜色更改，而是另一种维度的显现。他能“看”到——不，是“感知”到——空气中漂浮的、如同微尘般的情绪粒子：隔壁房间传来的睡眠中的平静波纹；楼下夫妻压抑的争吵溅射出的尖锐能量碎屑；窗外，整座城市弥漫着的、如同灰色浓雾般的集体焦虑……甚至他书桌上那台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内部通过的微弱电流，也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线性的流光轨迹。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庞大、混乱、却又层次分明的能量图谱，强行涌入他刚刚被“拓宽”的感知中。
“疯了……”他声音沙哑，指甲用力掐进掌心，清晰的痛感试图证明此地的真实，“我绝对是疯了。”
或者快疯了。长期失眠和压力确实能引发精神症状。他需要一些实在的、可触摸的东西来锚定自己。
他踉跄下床，想去厨房倒杯冰水。脚步虚浮，经过书桌时，手肘不小心碰落了桌角那盆早已被遗忘的、濒死的绿萝。
陶土花盆摔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几乎是本能，他弯腰伸手，想去拾起那株枯萎的植物。
指尖触碰到干瘪卷曲叶片的刹那——
嗡！
一种强烈的、不同于梦境的震颤，顺着指尖猛地窜入！如同被一道极微弱的闪电击中，迅速蔓延至手臂，直达心脏。
伴随着震颤而来的，是一股清晰无比的情绪：被遗弃在角落的孤独，对窗外光线的渴望，水分一点点从体内流失的痛苦，以及……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这情绪短暂、尖锐、属于那株植物。
林枫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灼伤，连退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地板上那团枯黄的、散落在碎陶片中的生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幻觉？还是……共情？
梦境里的信息碎片——“灵性觉醒”、“感知扩展”、“能量频率”——如同解开了密码锁，轰然撞击着他的认知。
恐惧，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爬升。但在这恐惧之下，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被压抑的本能，却战栗着、苏醒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熟悉感。
他冲回电脑前，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准确敲击键盘。理智仍在负隅顽抗，试图为这一切寻找一个科学的、合理的解释。应激障碍？大脑肿瘤？
可当他下意识地在搜索框输入那个梦中获得的、拗口而古老的词汇——“坤墟”时，理性堡垒的最后一块砖松动了。
搜索结果大多荒诞不经。直到他点进一个几乎被网络遗忘的、设计古朴的博客：“守藏阁”。
博主“清河散人”。最新一篇随笔，发表于三年前，题为《‘坤’之墟：‘山海经’失落之地与地球经络学说浅探》。
文章佶屈聱牙，夹杂大量个人推演。但其中一段文字，让林枫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
“……故《道元》有秘本载：地之有窍，通于幽冥造化，名曰‘坤墟’。乃上古真民所居，非血肉之躯，乃灵韵之体，掌地脉运行，调四时之气，协风雨之序。其民能与星穹对话，以心念铸物，循道而行，无有纷争……然天门地户渐闭，灵机晦涩，非心性澄明、灵光自醒者不可感，不可知，不可入……”
星穹对话。心念铸物。地脉运行。灵光自醒。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梦中记忆的锁扣。
博客侧栏，只有一个简单的联系方式：一个邮箱，以及一个模糊的定位于这座城市老城区的地址。
林枫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窗外，天色微明，但那光线并非驱散黑暗的曙光，而是以一种沉郁的、不祥的橘红色，涂抹在浑浊的天空画布上，预示着一个更加闷热和躁动不安的白昼。
梦境。感知。植物的情绪。古老的文字。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彼此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巨大得令人恐惧的图景。
那颗悬浮于星河中被评估的星球……那个深埋地心发出呼唤的古老文明……那些听不懂的词汇：“扬升”、“临界点”、“光之工作者”……
还有他自己，这突如其来、无法控制的“天赋”。
冰冷的现实感与荒诞的超现实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粘稠得如同液体，带着金属和尘埃的味道，却又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微小火花在其中碰撞、湮灭。
他无意识地刷新着常去的那个技术论坛。突然，一个刚刚发布不久的帖子，以惊人的速度被顶到首页最顶端，后面跟着一个血红色的“爆”字标签。
标题简单直接，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命中他的眉心：
全站求助！你们谁最近一直在做同一个诡异的梦？！梦里又是星星又是地底洞穴！还有奇怪的声音说话！要崩溃了！
发帖时间：五分钟前。 回复数量：正在疯狂增加。
林枫盯着那个标题，手指僵硬在鼠标上。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一路蔓延至头皮。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但这意味着，那场“梦”，或许从来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私密疯狂。
世界的弦，真的就要断了。
而扬升，或者坠落，已经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