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山大阵的光罩又黯淡了一层，裂纹蛛网般蔓延，每一次魔火撞击，
都引得整座青云峰地动山摇。碎石和着灰尘，簌簌地从殿梁上落下来，
掉进小师妹捧着的半碗凉水里，她吓得一个哆嗦，碗差点脱手。玉衡殿内挤满了人，
却死寂得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呼吸。往日仙风道骨的长老们面如土色，攥着法器的手指节泛白。
年轻的弟子们挤作一团，眼神里是全然的恐惧，有人在小声啜泣，又被师长厉声喝止。
我缩在最不起眼的殿柱阴影里，拢着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杂役服，
努力想压住喉咙里那点痒意，却还是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肺管子扯得生疼。声音不大，
但在这种时候却刺耳得很。几道嫌恶的目光立刻扫过来，像冰冷的刀子。“扫把星！
”有人低声咒骂，“魔头就是冲她来的！要不是她，我们怎会遭此大祸！
”“一个灵根尽毁的废人，早该逐出山门！留着惹祸！
”“听说当年也是靠着见不得光的手段才拜入宗门的，如今报应来了吧！”恶语如潮，
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把头埋得更低，盯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它们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别说剑，现在怕是连只鸡都杀不动了。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比殿外魔火的灼热更让人难以忍受。我甚至分不清，这冷是源于殿外滔天的魔煞，
还是源于我自己这具破败不堪的躯壳。小师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避我如蛇蝎。轰——！
又是一次地动山摇的猛击！殿顶琉璃瓦哗啦啦碎了一片，天光混着魔焰的血色透进来，
照亮一张张绝望的脸。守阵的几位长老齐齐喷出血箭，瘫软下去。光罩，快碎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玉衡殿的每一寸角落。就在此时，
外面的咆哮与攻击声突兀地停滞了。死一样的寂静里，
只听见一个粗嘎难听的声音在嘶吼：“尊上！青云宗负隅顽抗，只剩这龟壳未破！
请尊上示下！”所有人心头一紧。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高，
却压下了天地间所有杂音，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阴寒与……难以形容的狂热敬畏。“示下？”那声音低低一笑，
似金铁摩擦，“本尊亲临，尔等蝼蚁，也配伤她——”殿内众人茫然四顾。“她？谁？
”“魔尊在说谁？”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没由来的寒意窜上脊背。殿外，
那声音再度响起，却陡然变得无比恭谨，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颤抖：“幽冥渊下三百载，
不敢一日或忘。您旧伤未愈，这群蠢物竟敢劳您费神……是属下万死！”话音未落，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威压轰然降临！咔嚓！护山大阵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彻底崩碎！亿万片灵光碎片炸开，又如雨般落下。但预想中的魔焰屠戮并未到来。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道仅仅伫立在外就令青云宗濒临毁灭的魔影，
那个一统魔域、凶名能令九霄婴孩止啼的魔尊，竟对着玉衡殿的方向，单膝缓缓跪地。
他周身翻涌的滔天魔气在这一刻温顺得如同绵羊，他低下了他那颗曾让仙神陨落的头颅。
他的声音响彻死寂的山峦，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
炸响在青云宗每一个人的魂灵深处：“三百年前，您一掌镇我于幽冥渊，魔威浩荡，
方有今日斩烬！此恩此德，斩烬永世不忘！”“听闻您栖身于此，这群伪仙竟敢怠慢！今日，
斩烬愿为您——斩尽诸天仙魔，屠尽此间不敬者！请您示下！”死寂。玉衡殿内，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先是极度震惊地望向殿外那跪地的魔尊，然后，
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道道、一双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恐惧、探究，最终，
缓缓地、僵硬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落在我这灵根尽毁、修为全无、连杂役都能唾弃一声的废人身上。我僵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住了，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冲撞着耳膜，嗡嗡作响。
指尖掐进掌心，那点微弱的刺痛提醒着我这不是梦。
斩烬……幽冥渊……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尘封在岁月最深处的碎片，带着血色和雷光，
试图冲破某种禁锢，在我剧痛欲裂的颅腔内疯狂翻搅。我能感觉到那些同门的目光，
从最初的震惊怀疑，逐渐变得恐惧，甚至……染上了疯狂的希冀？他们是不是觉得，
只要把我推出去，就能换来一条生路？就在这片能将人逼疯的死寂和注视中，
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喉咙里涌上的腥甜时——“哐当！”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猛地从身后殿门方向传来。所有人悚然一惊，齐齐回头。师尊云霁真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脚下是溅开的茶盏碎片和淋漓的水渍。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那双总是蕴着温和云霭、此刻却写满了惊骇与某种濒临破碎的震动的眼眸，
正直直地、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他似乎想向前迈步，身形却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他开口，声音喑哑得几乎撕裂，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不敢置信的轻颤：“你当年说下山……嫁与凡人，夫妻和睦，
此生不悔……”他的目光掠过殿外黑压压的魔军，掠过那跪地称臣的魔尊，最后再一次，
重重地落回我脸上，像是要将我彻底看穿。“阿月，”他唤了我的名字，
那个沉寂了近百年的、几乎快要被我自己遗忘的名字，“你告诉我……这些，
就是你当年骗我的……那个‘凡人’？那份‘和睦’？”殿外，魔尊斩烬依旧跪伏于地，
姿态恭顺，却煞气冲天。殿内，师尊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得我无处遁形。
前是滔天魔焰，后是碎盏残茶。我站在冰与火的间隙，站在过往与现实的裂痕之上，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有那只藏在袖中的、枯瘦颤抖的手，悄然握紧，
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疼得刺骨。那声“阿月”像一枚生锈的钉子，
猝不及防楔入我早已枯死的灵台，搅起一片带着血腥味的混沌。
三百年的幽冥渊……镇魔掌……那些画面碎片愈发尖锐，几乎要刺破颅骨——黑暗，
刺骨的阴寒，咆哮的魔气，还有一只素白的手，翻掌间，天地法则随之低鸣，
将一道肆虐的魔影轰入万丈深渊……画面戛然而止。剧痛让我眼前发黑，
喉间的腥甜再也压不住，我猛地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胸腔。
杂役服的袖口上，溅开点点暗红。殿内死寂。
那些原本惊疑、恐惧、甚至带着一丝疯狂希冀的目光，
在看到我这副狼狈不堪、咳血不止的模样后，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怀疑重新占据上风。
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灵根尽毁的废人，怎么可能是魔尊口中那掌镇幽冥的绝世魔头？
怕是魔尊认错了人，或是……有什么他们无法理解的阴谋？师尊云霁的身影晃了一下，
几乎站立不稳。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看着我袖口的血迹，
又看向我因剧烈咳嗽而蜷缩颤抖的脊背，那双总是清润包容的眼眸里，
震惊和痛楚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似乎想过来，却又硬生生顿住，
宽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青筋隐现。“师尊！”大师兄玄明猛地站出，挡在我与师尊之间，
剑尖虽垂，却警惕地指向殿外，更是隔开了我与师尊之间的视线。
他声音沉痛：“此间必有蹊跷！魔头诡谲，所言岂可轻信？师妹她……她早已灵根尽毁，
乃是您亲自查验，这百年来在宗内亦是人人可见，怎会……”他的话掷地有声，
说出了大部分人心中的疑虑。是啊，一个废人。百年来，挑水、劈柴、打扫庭除，
谁都可以使唤，谁都可以轻视的废人阿月。怎么可能是……殿外，魔尊斩烬依旧单膝跪地，
姿态恭敬不变。然而，玄明话语里的“废人”二字，却让周遭温顺的魔气骤然一荡，
一股凝练如实质的杀意冲天而起，锁定了玄明！玄明如坠冰窟，脸色瞬间惨白，
持剑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竟连一个字再也说不出口。“废人？”斩烬的声音低沉下去，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尔等蛆虫，也配评价她？”他微微抬起眼帘，
血色瞳孔扫过殿内众人，所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她若愿，弹指间，尔等皆灰飞烟灭。
此刻……”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我身上，那恐怖的杀意瞬间收敛，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
“乃是对尔等蝼蚁最后的仁慈。”我终于止住了咳嗽，用袖子胡乱擦去唇角的血迹，喘息着，
慢慢直起身。肺腑依旧火烧火燎地疼，四肢百骸都泛着虚弱冰冷的酸软。
殿内所有的目光又聚焦在我身上。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等一个解释，等一个否认，
或者等我将这尊煞神请走，换青云宗一条生路。我张了张嘴，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仅仅一个字，却让殿外那魔影倏然抬头，
血色眼眸亮得惊人，充满了某种可怕的期待。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底只剩一片疲惫的茫然。“你……”我艰难地重复，声音微弱，“认错人了吧？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斩烬眼中的狂热光彩骤然凝固，像是被冰水浇灭的火焰。
他周身那股压抑的魔气不受控制地震荡开来，引得方圆百里的山峦都在嗡鸣。
“您……”他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难以置信的愕然，甚至是一丝……慌乱？
“您不记得了？幽冥渊下三百载寒链噬骨之痛，皆拜您所赐！若非您那一掌点醒吾混沌魔心，
岂有今日斩烬！您……”他的话语急切，甚至带上了一种被全然遗忘的委屈与无措。
这番言语，更是让青云宗众人听得心惊肉跳，看向我的眼神越发惊惧。“魔头休要胡言乱语！
”师尊身侧一位须发皆张的长老厉声喝道，试图挽回摇摇欲坠的士气，“云霁真人，
此獠分明是故意羞辱我青云宗！找一个废人当借口，折辱我等！岂能让他得逞！
我等当誓死……”“闭嘴！”一声冰冷的低吼。并非来自殿外，而是来自我身后。
师尊云霁真人。他从未用如此冰冷的语气对宗内任何人说过话。那长老瞬间噤声，
愕然地看着师尊。师尊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我，
仿佛要将我这残破的躯壳和魂灵一起剥开审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
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他向前走了几步，绕过僵立的玄明，
停在我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碎瓷和水渍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不再看殿外的魔尊，
也不看殿内惶恐的门人，只是看着我。“阿月，”他又唤了一次这个名字，声音低哑，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穿透了所有嘈杂，“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殿内落针可闻。连殿外魔军的咆哮声都诡异地沉寂下去。斩烬跪在那里，
血色瞳孔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等待着答案。我看着师尊。看着他苍白的面容，
看着他眼底深切的痛楚和那拼命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摇摇欲坠的惊惶。
我看着这个三百年前，在我最彷徨无依时，将我带回青云宗的人。看着这个百年前，
亲手查验我灵根尽毁、叹息着说“往后便在宗内安稳度日”的人。
看着这个……我曾以为可以永远仰望、不敢有半分亵渎的明月。喉咙里的血腥味又涌了上来。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却耗尽了全身力气。
师尊眼底猛地掠过一丝光亮，像是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但我的下一句话，
却将那根浮木彻底击碎。“师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带着一种油尽灯枯后的麻木，“他认错人了。”“我从未去过什么幽冥渊。
”“也不认识什么魔尊。”我顿了顿，迎着师尊骤然收缩的瞳孔，补上了最后一句，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夫君，确实只是个凡人。早已病逝多年。”谎言。全是谎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肺间来回切割。师尊眼中的那点光亮彻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绝望。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一样，看着我，
看着这个在他羽翼下苟延残喘了百年、此刻却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彻骨谎言的女弟子。
他踉跄着，极轻微地后退了半步。就在这一刻——“哈哈……哈哈哈……”殿外，
魔尊斩烬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一开始的压抑，逐渐变得高昂，变得疯狂，
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暴戾！“凡人？病逝？”他猛地站起身，
周身魔焰轰然爆发，血色染透天穹！“好！好一个青云宗！好一个名门正派！
竟将您折辱至此！！逼您自认废人，编造这等拙劣谎言！”他血红的瞳孔彻底被疯狂占据，
猛地抬手！“既如此，这群蝼蚁留之何用！待本尊屠尽此山，再迎您回归！
”恐怖的魔威如同实质的海啸，朝着摇摇欲坠的玉衡殿轰然拍下！
死亡的气息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结阵！”玄明目眦欲裂，嘶声大吼！
长老们纷纷喷出精血，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师尊猛地将我往他身后一拉，
清冽的仙光自他体内涌出，试图将我护住——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那毁灭性的魔焰即将吞噬最前方几名弟子的刹那。
就在师尊的仙光即将与我接触的前一瞬。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
或许是那三百年前深植入骨髓的战斗本能。或许是……只是不想再看那抹清冽的仙光，
因我而染尘。我猛地推开了师尊的手！向前踏出了一步！那一步，踏碎了地上的碎瓷。
那一步，让我直接面对了那毁天灭地的魔焰洪流。我抬起头，看着狰狞咆哮的斩烬，
看着那足以焚尽一切的恐怖力量。然后，我伸出了那只一直藏在袖中、枯瘦颤抖的手。
迎向了魔焰。没有灵光，没有法力，没有任何防御。
只有一只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的手。“不——！”师尊惊恐的喊声撕裂了空气。
斩烬的血瞳中闪过一丝极致的错愕与恐慌，试图强行收回力量却已来不及！
在所有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足以荡平山岳的魔焰洪流，
在触碰到我指尖的瞬间——像是温顺的流水遇到了无形的堤坝，骤然一分二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