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里，她总笑他笨。“手腕放松，别绷得像根钢筋。”她托着他的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
他指节僵硬，像冻住的树枝，连最简单的《穿越时空的思念》都弹得支离破碎。
“我...我手太糙了。”他低着头，耳根发红。 她噗嗤一笑:“弹琴又不是绣花，
要那么细的手干嘛？” 窗外是南方潮湿的夏天，蝉鸣黏在热风里。她教他识谱，教他指法，
教他如何把思念摁进音符里。而他学得很慢，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啃，
像在解一道永远算不对的物理题。那年寒假，她执意跟他回中原。火车一路向北，
窗外的绿意渐渐褪成枯黄。她趴在玻璃上，呵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原来这就是北方啊。
”“雪下的好大啊！” 他家乡的小城灰扑的，街道狭窄，路边堆着未化的雪。她蹲下去，
戴着手套 捧起一捧，眼睛亮晶晶的:“真的是雪！和冰箱里的碎冰不一样！
”他忍不住笑:“冰箱里的冰哪有这么脏。”她不理他，摘了手套去 摸，冻得指尖通红，
却笑得像偷盗 糖的孩子:“原来雪是软的，我还以为是硬的！”那晚，他家里没有钢琴，
只有一台老旧的电子琴，音色单簿， 像隔着毛玻璃听雨。她坐在床边，
弹了一遍《穿越时空的思福“送给你”她说，“以后想我的时候，
就弹这个”笑着眨了眨眼“你弹的再难听，我也听得见”后来他毕业，回了中原。
电子琴被他带去工作的城市，放在出租屋的角落。北方的冬天干冷，他裹着旧棉袄坐在床边，
一个键一个键地按，弹得断断续续，像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 深 深浅浅，歪歪扭扭。
很多年后，他结婚了。新娘温柔贤惠，不会弹琴，但会给他织毛衣，
会熬一锅浓稠的小米粥。那台电子琴被收进阁楼，积了厚厚的灰。直到某天，
他带着他的妻子路过商场，听见有人在弹《穿越时空的思念》。琴声流畅，像一条河。
他站了很久，突然走上台，对弹琴的小姑娘说:“能让我试试吗？”他的手指早就生了茧，
关节粗大，可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忽然想起那个南方姑娘蹲在雪地里，捧着一捧脏雪，
笑得像捧了 满天星星。回家的路上，抬头望了望七月的天空，喃喃道:“雪其实不大。
” 只是有点长。有点久。 也有点冷。他回家以后，没有提过商场里那三分钟的琴声。
妻子给他盛饭时，他低头扒了两口，忽然说：“明天周末，我去把阁楼收拾一下。
”妻子愣了愣，笑他总算想起家里还有一层闲置的灰。其实她不知道，他想收拾的不是阁楼，
而是心里那层厚得能埋人的雪。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透，他就爬上了阁楼。木梯吱呀作响，
像老琴键被突然按下的回音。他一抬头，就看见那台电子琴蹲在角落里，
蒙着一块褪色的蓝布——当年她随手扯下的枕巾，如今也褪成了灰蓝。布上积的灰，
像北方冬天最轻的一场雪，一吹就飞，却冷得钻骨。他把琴抱下楼，妻子在厨房听见动静，
举着锅铲探头：“真要扔啦？”“不扔，”他拍了拍灰，“修修还能用。”妻子笑他没出息，
一台破琴也当宝贝。他没解释，只是拿螺丝刀拆后盖，里面的焊点早已发绿，
像多年未见阳光的青苔。他跑遍城里所有电子元件铺，配电阻、换电容，
晚上趴在餐桌上焊电路，焊锡的气味呛得妻子直打喷嚏。她却没再抱怨，
只悄悄把客厅腾出来，给他支了张折叠桌当工作台。琴修好的那天，是立秋后的第一个周末。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棂呜呜响，像谁在很远的地方练长音。他把琴插上电，红灯亮起的瞬间，
他忽然不敢伸手。妻子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试试呀，别又等它自己响。”他深吸一口气，
食指落在中央C上——声音有点飘，像刚解冻的溪流，带着碎冰碴子往前涌。他慢慢弹下去，
还是那首《穿越时空的思念》。这一次，没有观众，没有嘲笑，没有南方潮湿的蝉鸣，
只有北方干燥的秋风穿过纱窗，把窗帘吹得鼓起来又落下去。弹到第三遍时，
妻子忽然在身后轻声哼起旋律。他回头，看见她围着围裙，手里还捏着半截没择完的芹菜。
她不好意思地笑：“你天天焊电路，我天天听你敲桌子，早就背下来了。”那一刻，
他忽然明白，原来旋律从来不是锁在琴键里的，而是住在人的呼吸里。他伸手去揽妻子的腰，
芹菜掉在地上，翠绿的叶子散了一地，像那年南方从未下过的雪。夜里，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又回到小城，街道比记忆更窄，雪却下得比记忆更大。
她穿着橘红色羽绒服，蹲在雪地里，把雪团成球塞进他羽绒服的帽兜里。他想喊她的名字，
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看见雪团在帽兜里慢慢融化，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流，
冰凉得像一条蛇。醒来时，枕边湿了一小片，分不清是汗是泪。第二天，他跟单位请了年假，
一个人坐上了南下的高铁。窗外的风景倒退，像胶片倒放：先是灰扑扑的楼群，接着是麦田，
再接着是油菜花海，最后是一望无际的水网。他忽然想起，那年她执意跟他回北方，
买的是最便宜的硬座，二十多个小时，她把头靠在他肩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
醒来就数他睫毛上有几颗雪粒。如今他坐一等座，座椅软得像云，
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靠的肩膀。他循着记忆找到那所老琴房。楼还在，外墙重新刷了漆，
门口挂的牌子却换了：××艺术培训中心。玻璃门里，一个小男孩正被妈妈牵着往外走，
边走边哭：“我不想学琴了，手疼！”他站在门口，
忽然听见自己当年的声音——“我手太糙了。”原来时间是个圆，所有起点都会变成终点。
琴房在四楼，楼梯转角处贴着一张泛黄的考级喜报，
最下面一行写着：“优秀学员——林雪”。他伸手去摸那个名字，指腹触到纸面，
像触到一块冰。当年她总笑他笨，其实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才，十六岁那年就过了钢琴十级，
却为了陪他，留在小城当助教，教一群半大孩子弹《小星星》。他推开琴房的门，
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照得满屋尘埃都在跳舞。角落里，那架老珠江钢琴还在，
只是琴盖裂了一道缝，像一只闭不上的眼。他走过去，掀开琴盖，黑白键上落了一层灰，
像撒了一把盐。他坐下，手指悬在键上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手腕放松，
别绷得像根钢筋。”他猛地回头——门口站着个穿白T恤的姑娘，马尾高高扎起，
发梢沾着汗，怀里抱着一摞乐谱。不是她。姑娘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对不起，
我以为是我学生。”他摇摇头，笑自己魔怔了。姑娘把乐谱放在讲台上，
随口问：“您也是老师？”“以前是……学生。”“那弹一首？”姑娘把凳子让给他，
自己靠在窗边，阳光把她的睫毛镀成金色。他弹了《穿越时空的思念》。这一次，没有断，
没有错，没有迟疑，每个音符都像被雪水洗过，干净得发亮。弹到最后一个和弦，
他忽然听见窗外有蝉鸣——不是北方的风，是真正的南方，黏腻、潮湿、永不停歇。
姑娘鼓掌：“您弹得真好，像……像一个人。”“像谁？”“像林老师。
”姑娘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她以前也在这里教课，可惜……”“可惜什么？”“生病，
走了。”姑娘的声音低下去，“那年冬天特别冷，她非要去北方看雪，
回来就咳血……”他站在照片前，照片里的她笑得比雪还亮，眼角却有一颗小小的痣，
像一粒未化的煤渣。他伸手去摸那颗痣，指尖沾了灰。姑娘又补了一句：“她最后一节课，
弹的就是这首曲子，说要把思念寄给一个人。”那天晚上，他住在琴房对面的招待所。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台电视、一扇对着操场的窗。电视里在放老电影，声音沙沙响，
他关了声音，只留画面：黑白片里，一对恋人在雪地里拥抱，雪落在他们头发上，
像瞬间白头。他忽然想起，那年她执意跟他回北方，火车到站时，
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你看，我们头发也白了。”其实那天只飘了几片雪，
落在她刘海上的，是火车站昏黄的灯光。凌晨三点，他醒了。窗外下着雨，
雨点砸在空调外机上，像有人在敲门。他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他打开琴房的门，
月光从裂缝里漏进来，照在钢琴上。他坐下，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最后一遍时，他加了一个高音区的装饰音——那是她当年总弹错的地方，
如今他却故意留下这个错，像留下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离开时，
他给姑娘留了一张纸条：“琴盖裂了，该修了。”姑娘追出来：“您叫什么名字？
”他笑笑：“一个过路人。”“那林老师……”“她知道的。”回北方的飞机上，
他旁边坐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个毛绒兔子。飞机颠簸时，小女孩吓得直哭。
他递过去一块糖，糖纸上印着一只橘红色的狐狸。小女孩破涕为笑：“叔叔，
你为什么哭了呀？”他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落地后，
他给妻子发微信：“晚上想吃小米粥。”妻子回了一个笑脸：“早熬上了，等你。
”他走出机场，七月的风卷着热浪扑来，他却觉得冷。他想起那年她蹲在雪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