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的惊蛰刚过，淳北十八都烹岱的冻土还没化透，
石灰场的青石板路上结着层薄冰碴子。胡老板揣着铜烟袋，哈着白气站在场门口，
望着远处灰蒙蒙的象鼻岭。他那件藏青色棉袍洗得发了白，领口磨出的毛边沾着些石灰粉，
倒比场里的伙计更像个干苦力的。"老板，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在这儿吹风？
"账房先生抱着账本小跑过来，棉鞋踩在冰上咯吱作响。胡老板磕了磕烟锅："等个人。
"话音刚落，就见路口出现个瘦高身影，蓝布短褂外罩着件打补丁的棉袄，
肩上搭着个旧包袱，步子迈得又稳又急，正是方鹏。1、初入场门方鹏站在石灰场门口时，
鼻尖冻得通红。他偷偷扯了扯衣襟，
把磨破的袖口往里头掖了掖——这件褂子还是去年在桥西小学堂当杂役时做的，
如今穿在身上，肩膀处已经紧绷得厉害。他望着眼前这片灰蒙蒙的场地，
高耸的石灰窑像座沉默的山，烟囱里飘出的青烟被寒风撕成碎片，心里不由泛起几分忐忑。
"这是方鹏，"胡老板把他领到账房，"往后跟着余掌柜学本事。"余二里正扒着算盘珠子，
闻言抬起头。他那双三角眼在方鹏身上溜了个来回，见这后生虽然衣衫陈旧，
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心里便咯噔一下。
脸上却堆起笑纹，伸手在方鹏肩上拍了拍："好说好说，胡老板放心，保管把这小子带出来。
"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算完账没洗净的墨渍，拍在方鹏肩头时，留下几个淡淡的黑印。
等胡老板一走，余二里脸上的笑就僵了。他朝里屋喊了声："三胖！
"余三胖叼着根草棍从里屋晃出来，这人长得五大三粗，肚子挺得像口小锅，
棉袄的纽扣崩掉两颗，用草绳胡乱系着。见了方鹏，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嘴里的草棍随着嘟囔上下颠动："又来个抢饭吃的？""带他去后院住。
"余二里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头又算起账来，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却没算进几个数——他满脑子都是胡老板刚才的眼神，那分明是考察继承人的模样。
去年胡老板嫁女儿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难道这小子是......他不敢往下想，
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烫得他直吐舌头。后院的杂屋四面漏风，
墙角堆着些破旧麻袋，麻袋里不知装着什么，散发出霉味。方鹏放下包袱，
从里头掏出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是半块干硬的麦饼。这是临行前胡小姐塞给他的，
还热乎着时，饼心夹着块红糖。他舍不得吃，掰了小半块塞进嘴里，
粗粝的饼渣剌得嗓子生疼。靠墙的木板床上铺着层稻草，他摸了摸，还算干燥，
便将包袱放在床头，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打量起这间屋子——墙上有个小窗户，
正对着前院的石灰窑，夜里能听见风穿过窑口的呜呜声。三更天，鸡还没叫头遍，
方鹏就摸黑爬起来。他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拿起墙角的扫帚。扫帚柄裂了道缝，
他找来细麻绳缠了几圈，这才开始扫地。场院里的石灰渣子混着冰碴，扫起来格外费劲，
每一下都扬起细小的灰末，落在他的睫毛上，刺得眼睛发酸。他哈着白气，
额头上却渗出汗珠，把帽檐都打湿了。扫到账房门口时，听见余二里在屋里咳嗽，
接着是压低的说话声："......这小子看着面善，
指不定藏着什么心眼......"天亮时，余二里背着手过来检查，
见场院扫得连片落叶都没有，连墙角的蜘蛛网都被扫干净了，
鼻子里"哼"了一声："手脚倒勤快，就是不知道脑子灵光不灵光。"他指着墙角的磅秤，
"去把昨天收的生灰过个秤，记错一两，仔细你的皮。"方鹏点点头，挽起袖子就去搬麻袋。
生石灰块沉甸甸的，他每搬一袋，指节都泛白。余三胖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热闹，
见方鹏搬第三袋时踉跄了一下，忍不住嗤笑出声："细皮嫩肉的，还想干粗活？
我爹要是肯教我，这石灰场早归我管了。"方鹏没搭理他，只是在磅秤旁放了块小石子。
每称完一袋，就把石子挪个位置，等称完最后一袋，他指着石子摆的图案说："余掌柜，
一共二百三十一袋，其中十七袋不足秤，我都做了记号。"他指着麻袋角上用粉笔画的小圈，
"这几袋里掺了碎石，得挑出来。"余二里拿起账本核对，数目分毫不差，
那些做记号的麻袋，果然都是昨天收料时他故意让人掺进去的次货。
他心里暗骂一声"小兔崽子"，嘴上却道："还行，不算太笨。"转身进账房时，
故意撞了方鹏一下，见方鹏稳稳站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二、首次刁难送石灰去显后村的前一晚，余二里特意让账房把麻袋缝得格外结实。
他盯着伙计装袋，每袋都多舀了两瓢，十袋下来，正好多出一百斤。"记住了，
"他拍着方鹏的肩膀，力道格外重，"显后村的王掌柜最是较真，少一两都要扣钱。
"他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方鹏的肉里，见方鹏只是微微皱眉，没说什么，心里更添了几分烦躁。
方鹏赶着牛车出门时，天刚蒙蒙亮。老黄牛"哞"地叫了一声，蹄子在地上刨了刨。
他心里纳罕，往常拉一千斤石灰，这老牛走得稳稳当当，今天才上了路，就有些气喘。
路过象鼻岭下的歪脖子树时，老牛突然停下，任凭他怎么吆喝都不动弹，只是甩着尾巴喘气。
"咋了这是？"方鹏跳下车，摸了摸牛鼻子，湿漉漉的全是汗。他绕到车后，
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袋，忽然想起余二里昨晚算账时，算盘打得格外响，
还时不时朝他这边瞟。他蹲下来，掂量了一下最边上的麻袋，确实比平时沉些。到了显后村，
接货的汉子是个络腮胡，见了方鹏就笑："胡老板派了个后生来？"他往麻袋上拍了拍，
"今年的袋子咋这么沉？"往常一次能背两袋，今天试了试，脸都憋红了也没站起来，
"邪门了，我这膀子可是能扛三百斤的。"方鹏心里有了数，笑着说："王掌柜，
借您的秤用用。"一称之下，果然每袋都多了十斤。王掌柜愣了愣，
随即哈哈大笑："胡老板的场子就是实在！这多出的一百斤，我也买下了。
"他让伙计搬来钱匣子，哗啦哗啦倒出银元，"后生，你这趟辛苦，我多给你两个脚力钱。
"方鹏把多出的钱单独包好，用红绳缠了两圈，心里却犯起嘀咕：余掌柜为什么要多装？
他想起临行前胡老板偷偷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着"守心"二字。当时胡老板的眼神很沉，
像压在山尖的云。回场时，夕阳把牛车的影子拉得老长。方鹏刚进院门，
就见胡老板和余二里站在账房门口。他把货款分成两份递过去："这是一千斤的钱，
这是多出来一百斤的。"红绳捆着的钱袋放在桌上，格外显眼。余二里的手僵在半空，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夕阳烤得褪了色。胡老板接过钱，掂量了一下，
突然问："你怎么发现多了的？""老牛不对劲，"方鹏挠挠头，"还有王掌柜的伙计，
背不动往常的分量。"他想起路上遇到的赶车老汉说的话："做买卖跟做人一样，得实在，
不然走不远。"胡老板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进了账房。余二里望着方鹏的背影，
眼里像淬了毒，抓起桌上的算盘就往地上摔，又想起是自己的东西，赶紧捡起来，
心疼地吹着上面的灰。夜里，余三胖凑到父亲跟前："爹，这小子太精了，
不如咱们......"他做了个推人的手势，被余二里一巴掌拍在头上："蠢货！
胡老板盯着呢！得让他自己滚蛋！"父子俩蹲在灶房，就着油灯商量了半宿，
灶台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两人的脸像庙里的恶鬼。
三、连环伎俩余三胖的主意是在酒馆里想出来的。他灌了两碗烧酒，拍着桌子说："爸，
咱给麻袋底下剪个小口，路上颠着颠着，石灰不就漏光了？到时候少了货，看他怎么交代！
"他的唾沫星子溅在桌上的花生壳上，"上次多装，这次少了，一正一反，
总能抓住他的错处！"余二里起初怕被发现，可架不住儿子撺掇。趁夜里没人，
父子俩偷偷摸摸溜进库房，借着月光剪了十个麻袋的底角，口子剪得极细，像被老鼠咬过，
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记住了，"余二里压低声音，"剪左边的角，别弄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