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冷的。往骨头缝里钻的那种冷。我把最后三十块钱换来的棉被裹得更紧，
桥洞外的风还是像刀子一样刮进来。三个月前我还有份汽修的工作。老板卷着工资跑路那天，
我连他办公室的盆栽都想掀了。现在想想，那会儿真是好日子。至少不用在深秋的雨夜里，
算计着明天能不能捡到个没馊的馒头。角落里有响动。不是老鼠。是像小猫一样的呜咽声。
我挪过去，借着桥洞外昏黄的路灯，看见个姑娘。浑身湿透的裙子烂得像破布条。
头发黏在脸上，遮住半张脸。露出来的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挂着点亮晶晶的东西，
看着就不正常。她缩成一团，牙齿打颤的声音比雨声还清楚。我叹了口气。自己都快冻死了，
还管别人。但脚像是不听使唤。我把棉被扯下来，披在她身上。她没反应。
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眼神还是空的。“傻了？”我问。她不说话。行吧。这年头，
谁还没点难处。我往旁边挪了挪，留了点地方给她。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在附近的工地找了个活。搬砖。日结，管一顿午饭。工头姓王，叫王建国。
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块没人要的烂木头。“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他叼着烟，
吐了个烟圈在我脸上。我点头。能干。怎么不能干。中午发的馒头，我揣了两个。
一个留着自己晚上啃。另一个，想了想，还是给那个傻姑娘带回去。桥洞里，
她还维持着昨天的姿势。棉被掉在地上，沾了泥。我捡起来拍拍，重新给她裹上。
把馒头掰成小块，递到她嘴边。她像是没见过这东西，盯着看了半天。然后突然张开嘴，
嗷呜一口吞了。碎屑掉得满身都是。我笑了。傻是傻了点，胃口还行。接下来的日子，
桥洞成了我俩的窝。我每天早上去工地，晚上揣着馒头回来。她还是那副样子。不说话。
眼神空茫。只会在我递馒头的时候，乖乖张嘴。工友们很快就知道了。“周明，
你这是捡了个祖宗啊？”“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还养个傻子，图啥？”“我看她长得还行，
是不是被人玩腻了扔出来的？”污言秽语像石头一样砸过来。我攥紧拳头。没说话。
跟他们吵，除了挨顿打，啥用没有。王建国也来看热闹。他故意把我叫到人群里。“周明啊，
”他拍着我肩膀，力道重得像要卸下来，“这傻子是你啥人啊？这么上心？”我低着头，
“捡来的。”“捡来的？”他笑了，声音像破锣，“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就是不知道这好人，
能不能拿得出饭钱？”他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是我这几天的工钱。
比说好的少了一半。“王头，这不对啊。”我急了，“说好一天一百二的。”“对啊。
”他把钱扔在我脸上，“但你得养傻子啊。”“我替你算了算，
这傻子一天至少得一个馒头吧？”“这钱，就当我替你给傻子买馒头了。
”周围的工友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喊“王头仗义”。我捡起地上的钱。三张十块的。
一张五块的。加起来三十五。够买七个馒头。我抬头看王建国。他正搂着他侄子王磊，
笑得一脸得意。王磊是工地的监工。整天游手好闲。看我的眼神，跟看地上的狗屎没区别。
“怎么？不服气？”王建国眯起眼，“不服气可以滚。”“有的是人想干你这活。
”我捏着那三十五块钱。指节发白。桥洞里还有个等着吃馒头的傻姑娘。我不能滚。“服。
”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那天晚上，我把馒头掰给她的时候。
手一直在抖。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伸出手。不是去接馒头。是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
她的手很凉。像冰。但我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冰凉的指尖里，悄悄传了过来。
第二天去工地。王磊把一整车水泥指给我。“周明，这车水泥，今天之内卸完。”那车水泥，
至少得三个人卸。“王监工，这太多了，我一个人……”“一个人怎么了？”王磊打断我，
嘴角撇着，“你不是能干嘛？”“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把你那傻子带来，
说不定她还能帮着舔舔水泥袋子。”周围又是一阵笑。我看着那整车水泥。又想起桥洞里，
那个等着馒头的傻姑娘。咬了咬牙。干。不就是卸水泥吗。我年轻。有力气。怕什么。
一袋水泥一百斤。我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往仓库挪。汗水很快湿透了衣服。混着灰尘，
在脸上糊成了泥。中午没吃饭。不是不想吃。是累得咽不下去。下午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
不大。但很密。打在身上，凉飕飕的。我扛着水泥袋，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泥里。
水泥袋破了。白花花的水泥洒出来，混着泥水，溅了我一脸。眼睛里全是水泥。疼。
钻心地疼。我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听见王磊的笑声。“哈哈哈，废物就是废物。
”“连袋水泥都扛不住。”“我看你跟那傻子，真是天生一对。”工友们也在笑。
没人过来扶我。没人问我疼不疼。我躺在泥水里。眼睛疼得睁不开。心里的疼，比眼睛更甚。
我想起我妈。她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说。“明啊，做人要善良。”“善良的人，总有好报的。
”妈。你看。善良有什么用。善良只能被人欺负。只能躺在泥里，听着别人的嘲笑。
我挣扎着爬起来。摸索着找到破了的水泥袋。想把剩下的水泥捡起来。王磊走过来。
一脚踩在水泥袋上。“还捡什么捡？”“这点水泥，够赔你这个月的工钱了吧？”我没说话。
只是低着头。雨水混着水泥水，从脸上往下淌。眼睛越来越疼。几乎看不见东西了。“滚。
”王磊踹了我一脚，“别在这碍眼。”“今天的工钱，也别想要了。”我踉跄着，走出工地。
天快黑了。雨还在下。我摸了摸口袋。早上带的两个馒头，还在。是给她留的。
我朝着桥洞的方向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眼睛越来越模糊。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桥洞。她还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我走过去，把馒头掏出来。
想跟往常一样，掰给她。但手抖得太厉害。馒头掉在了地上。沾了泥。我蹲下去，想捡起来。
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眼睛疼。也不是因为被欺负。就是觉得。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个傻子一样，在桥洞里哭了起来。哭了不知道多久。
感觉有人碰我的头发。很轻。像羽毛拂过。我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她蹲在我面前。
手里拿着那个沾了泥的馒头。她伸出手。把馒头递到我嘴边。眼神。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再是空的。里面好像有东西。像……像藏着一片海。很深。很沉。我愣住了。她见我没动。
又往前递了递。小嘴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吃。
”我咬了口带泥的馒头。没尝出啥味。眼睛肿得像核桃，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她蹲在对面，直勾勾地盯着我。手还保持着递馒头的姿势。“你……”我想说话，
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傻了？”她不吭声。只是慢慢收回手，把剩下的馒头掰成小块，
往我嘴里塞。跟我以前喂她一模一样。我忽然鼻子一酸。这傻姑娘。还知道报恩。
第二天眼睛稍微能睁开点。我不敢再去工地。怕王磊那伙人再找茬。只能在附近捡废品。
塑料瓶，纸箱子。攒多了能换俩馒头。她就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像条小尾巴。
有人经过时，会指着她笑。“看，那傻子又跟来了。”“周明，
你这是给自己找了个拖油瓶啊。”我不理。把捡来的瓶子塞给她抱。她抱得紧紧的。
下巴抵在瓶口上，眼睛跟着我转。那天傍晚，我正蹲在垃圾桶旁翻纸箱。
王磊带着俩工人找来了。“周明，你跑这儿躲清闲呢？”他一脚踹翻我手里的袋子。
瓶子滚了一地。她吓得往我身后缩。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王监工，我已经不在工地干了。
”我站起来挡在她前面。“不在工地干？”王磊笑了，伸手就去扯我身后的她，“你不干了，
这傻子不是还在吗？”“正好，我叔最近缺个端茶倒水的，让她去呗。
”他的手快碰到她头发时。我抓住了他的手腕。“放开。”我的声音自己都吓了一跳。
从没这么硬气过。王磊愣了一下，随即狞笑：“哟，废物还敢反抗？”他另一只手挥过来，
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我没躲。也没松手。“我说，放开她。”“操！
”王磊急了，招呼那俩工人，“给我打！打到他松手为止！”拳头雨点似的落在我背上。
我死死盯着王磊的手。那只手还抓着她的胳膊。她吓得脸发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却没像以前那样只会傻站着。她看着我。眼睛里好像有火苗在跳。“住手！”我吼了一声，
不知道哪来的劲，推开王磊就往巷子里跑。她被我拽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后面的人骂骂咧咧地追。我拐了好几个弯。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靠在墙上喘气。
她的胳膊被抓出了红印子。我想看看伤着没。她却突然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胸口。
一动不动。我僵在原地。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吓的。像是在……忍什么。“没事了。
”我抬手，想拍拍她的背。手刚碰到她头发。她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周明。
”她叫了我的名字。清清楚楚。我懵了。傻姑娘……会叫我名字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
她拉着我就往桥洞跑。跑得飞快。我跟不上，差点被她拽倒。到了桥洞。
她从一堆破布里翻出个东西。是个摔得坑坑洼洼的手机。上次我从垃圾桶里捡的，屏都裂了，
以为是废品，随手给她玩的。她居然一直收着。她用手指在裂屏上划了半天。
好像在找什么号码。“你……你想打电话？”我试探着问。她没理我。眉头皱着，
像是在使劲想。忽然，她眼睛一亮。按下了一串数字。电话通了。嘟嘟的声音在桥洞里回荡。
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要给谁打电话？“喂？”电话那头传来个急促的男声。
她张了张嘴。半天没出声。我以为她又傻了。正想让她把电话给我。她突然开口了。
声音还是怯生生的。但每个字都很清楚。“李叔……是我。”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爆发出一声惊叫。“小……小晴？！你在哪？！”“我们找了你三个月！你到底在哪啊！
”小晴？谁是小晴？我看看她。她脸上没表情。
只是对着电话说：“我在城东……第三工地附近的桥洞。”“周明……他被人打了。
”“眼睛好像坏了。”她顿了顿。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李叔，
你带医生来。”“还要……带些人。”电话那头连连答应：“好好好！我们马上到！
小晴你别挂电话！等着我们！”她挂了电话。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过身，看着我。“周明。
”她又叫我的名字。“你……你是小晴？”我指着她，舌头有点打结。她点头。“我叫苏晴。
”苏晴？这名字听着就不像桥洞里的人。“你……”我想问她到底是谁。她却突然蹲下来。
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眼睛。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似的。“疼吗？”我愣了愣。摇摇头。
又点点头。其实挺疼的。但被她这么一碰。好像就不那么疼了。“很快就不疼了。
”她轻声说。“他们会治好你的。”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桥洞好像不那么冷了。
风刮进来。也没那么刺骨了。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远处传来好多汽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了桥洞外面。下来一群人。有穿西装的。有穿白大褂的。还有几个穿着黑衣服，
戴着墨镜的壮汉。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一看见苏晴。腿都软了。几步冲过来。
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小晴！我的大小姐啊！你可算回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啊！”老头哭得老泪纵横。苏晴现在该叫她苏晴了只是站着。
没说话。那几个穿白大褂的赶紧跑过来。拿着听诊器什么的。想给苏晴检查。她躲开了。
指着我说：“先给他看。”医生们立刻围过来。一个戴眼镜的医生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
眉头皱得紧紧的。“角膜有损伤，得赶紧去医院冲洗，不然可能会影响视力。”“快！
抬担架来！”俩护士抬着担架跑过来。想让我躺上去。我摆摆手。“我没事……不用担架。
”我能走。就是眼睛有点花。苏晴走过来。扶着我的胳膊。“上去吧。”她的手很软。
很暖和。我没再推辞。被护士扶着，躺上了担架。刚要抬出去。桥洞外面突然吵了起来。
是王磊的声音。“你们是谁啊？！在这里瞎晃悠什么！”“这桥洞是我们工地的地盘！
赶紧滚！”那个叫李叔的老头回头。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他问旁边的黑衣服壮汉。壮汉低声说：“是这个工地的人，刚才拦着不让我们进来。
”李叔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看了苏晴一眼。苏晴的脸也冷了。“他们打的周明。
”李叔的脸瞬间就红了。不是害羞。是气的。“反了！反了！”他指着外面，
“把他们给我叫进来！”很快。王磊和那俩工人就被黑衣服壮汉揪进来了。胳膊被反剪着。
脸都白了。王磊看见躺在担架上的我。又看看站在苏晴旁边的李叔。还有那些黑衣服壮汉。
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你……你们是谁？！想干嘛？！”苏晴没理他。
只是对李叔说：“他也打我了。”刚才在巷子里，王磊拽她胳膊的时候，确实推了她一把。
李叔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给我打！”他话音刚落。一个黑衣服壮汉抬手就给了王磊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桥洞里回荡。王磊被打得嘴角流血。捂着脸，不敢吱声。“还有谁打了他们？
”李叔冷冷地问。王磊哆嗦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晴。
“我……我叔……王建国……”“他打得最狠。”苏晴突然开口。“他还克扣工人的工资。
”“纵容他侄子欺负人。”李叔点点头。对旁边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说：“张律师。”“在。
”年轻人递过来一份文件。“这家某建筑公司，”李叔指着王磊，
“我记得是我们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吧？”张律师点头：“是的李总，是三年前收购的，
不过一直让王建国自主经营。”“自主经营？”李叔冷笑一声，
“经营到敢打我们苏家的人了？”“把王建国给我叫过来。”“另外，”他看了看苏晴，
“小晴，这家公司，你看怎么处理？”苏晴看了看我。我躺在担架上。听着他们说话。
脑子嗡嗡的。苏家？集团？收购？这些词离我太遥远了。就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够不着。
苏晴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她看着王磊。眼神冷冷的。“让他破产。
”“所有欺负过周明的人。”“一个都别放过。”王磊吓得“嗷”一嗓子。瘫在地上。“别！
别啊！大小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混蛋！
”“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苏晴没理他。只是对抬担架的护士说：“走吧。
”“去医院。”我被抬出桥洞。外面停着好多辆黑色的轿车。还有一辆救护车。
阳光有点刺眼。我眯着眼。看见苏晴跟在担架旁边。一直看着我。快到救护车门口时。
我听见李叔对张律师说：“查清楚王建国所有的黑料，偷税漏税，克扣工资，什么都行。
”“让他牢底坐穿。”“还有那个王磊。”“废了他那只动手打人的手。
”王磊的惨叫声从桥洞里传出来。凄厉得像杀猪。我打了个哆嗦。苏晴好像感觉到了。
握住我的手。“别怕。”“他们是坏人。”“坏人，就该有报应。”我看着她。突然觉得。
这个叫苏晴的姑娘。好像跟刚才那个桥洞里的傻姑娘。有点不一样了。但又好像。
没什么不一样。至少。她看我的眼神。还是暖暖的。救护车的门关上了。挡住了外面的阳光。
也挡住了王磊的惨叫。医生开始给我的眼睛上药。凉凉的。很舒服。我闭上眼睛。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王建国的钢管。一会儿是苏晴递过来的馒头。
一会儿是李叔说的“苏家”。一会儿是桥洞里的冷雨。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握着我的手。
很暖。很踏实。我想。或许。我妈说得对。善良。也许真的会有好报。只是这好报。
来得有点太突然了。突然到。像做梦一样。车开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也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我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身边有个人。
不会再让我被人欺负了。她叫苏晴。是我从桥洞里捡回来的。我的傻姑娘。
医院的消毒水味有点冲。我躺在病床上。眼睛上蒙着纱布。苏晴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没说话。但我知道她在。能听见她轻轻的呼吸声。“你的眼睛，医生说问题不大。
”她突然开口。“就是水泥烧得有点厉害，养几天就好了。”我“嗯”了一声。
不知道该说啥。她是苏氏集团的董事长。电视上见过。前阵子还报道她失踪了，
集团股票跌得厉害。我居然……捡了个董事长。这事儿说出去，谁信？“那个……苏小姐。
”我试探着开口。“叫我苏晴就行。”她打断我。“好，苏晴。”我咽了口唾沫，
“谢谢你啊。”“谢我什么？”“谢你……救了我。”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