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床秋千左右晃

雨是临近傍晚才渐渐开始蓄势待发的。起初只是有几声闷雷在铅灰色的云层深处滚动，

空气有点沉闷，而后豆大的雨滴就毫无前兆地砸落下来，

急促的拍打着“云栖谷”那崭新的落地玻璃窗。窗外精心打理的庭院，

碎石小径还有茂盛的绣球花丛，霎时就被笼罩在迷蒙的水汽里。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冷意，

混合着雨水的潮湿腥气，领班匆匆走在最前面，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官总，

拾光资本的人到了。”我放下手中擦得锃亮却突然显得有点冰冷的黄铜镇尺，站起身。

视线穿过前台区域的绿植，落在门口那抹熟悉又遥远的身影上。七年时间，

本以为可以将那些被埋藏多年激烈的情感沉淀冷却，

可当她真正的踏入了这片倾注了我所有心血的空间时，

心底那潭死水还是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顽石。吴航舫站在门口，雨滴顺着精致的伞骨滑落，

在她那高级的羊绒外套肩头洇开几许深色。她没有急着走进来，目光扫过大厅里的原木柱梁，

巨大的壁炉，随意散落的藤编蒲团，似乎在认真评估，

又或者……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来调整呼吸。那双眼睛依旧那么清澈，

只是隔了一层七年的霜雪，深得望不见底。我几乎都能看清她右眼尾那颗极淡的小痣。

她身后跟着三个穿着昂贵商务套装的人，表情都是公式化的冷淡和浅笑，

就像几台精密的仪器。他们身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资本气息，

与这山谷里清新湿润的空气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她终于收拢雨伞，交给旁边的助理，

踩着高跟鞋不疾不徐地向我走来。那清脆的声响敲在沉寂的空气中，

回荡在这耗费我整个身家性命打造的山居里，雨声仿佛被无限放大，沙沙响在耳际。

“官羽……”她的声音没有想象中有重逢的波澜，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公事公办的态度和语气，让人不觉的会感到刺骨：“好久不见。”我努力的想扯出一个笑意，

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如同山谷里嶙峋的岩石。喉咙有些发紧，

只得微微颔首：“吴总……”那声“总”字，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连回音都没有：“请坐……”一行人占据了最靠窗的卡座，窗外，

雨水正肆意冲刷着那个用老橡木做框架，藤蔓缠绕的秋千——七年前，

我和吴航舫还在那座海边小城蜗居时，她用微薄的工资送给我的第一件像样的礼物。现在，

它成了“云栖谷”主打的所谓“浪漫打卡点”，在资本团队冷漠的注视下淋着雨。

那个被唤作孙经理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眼镜片后精明的眼神扫过每一处：“官总，

贵民宿的硬件设计和选址确实可圈可点，不过，管理和推广实在短板明显，空置率居高不下，

现金流极其危险。”他翻动着平板电脑上的资料，语气如同宣读着判决书似的，

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惋惜：“我们拾光资本提供的这份方案，是您目前唯一的出路。

”那方案推到了我面前，纸张崭新，油墨味有点刺鼻，

标题是冰冷的《收购及运营重组框架协议》。吴航舫坐在对面，自始至终沉默着，

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握在手中的那支精致签字笔的金属笔帽，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洁，

带着一种无懈可击的疏离。其中一条条款异常扎眼，密密麻麻的法律术语里，

它就像一把尖刀：“拾光资本全权收购‘云栖谷’品牌所有权及后续所有衍生使用权，

原管理者官羽不再具备对品牌的任何主张权利。”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往下坠，我抬起头，目光跳过孙经理，直直地望向吴航舫。

她似乎一直在等我这个动作，在我抬眼的瞬间，她的视线也迎了上来，

四目相对……大厅里只有越发急促的雨声和窗外那被风吹动的秋千架的吱呀声。

她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微澜，快得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

随即便被深潭般的平静取代。那份平静下，

熟悉的吴航舫才能做到的那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当年为攻克重要项目熬夜修改图纸的专注，

或是为了一个分歧和我争吵时那种寸步不让的专注。此刻，她的专注全都落在这份协议里，

落在那条关于品牌归属的致命条款上。仿佛一把钥匙猛的扭开了锈死的锁。

当年争吵时的记忆碎片疯狂般的涌入脑海，带着海风的咸涩，清晰得令人窒息，

逼仄的出租屋里堆满建筑模型和图纸。“……阿羽，‘半湾’这个名字太局限了，没冲击力，

客户记不住的！”那时的吴航舫激动的脸颊泛红，

手里的笔不断的点着草图：“换个更有概念化的，叫‘时光屿’或者‘云境’不好吗？

我能说服客户投资！”我固执地摇头，指着草图上那个精心描绘的半圆形港湾轮廓，

一笔一笔的设计图里承载着对未来的全部期许：“就叫‘半湾’……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这概念扎在这泥土里，你那些花里胡哨的根本不懂，钱我们自己想办法……”“自己想办法？

拿什么？拿你的理想主义和我的精疲力尽去等？

官羽……市场不等人的……”她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绝望的锋利。清楚的记得，

那天也是暴雨将至的闷热，窗外天色阴沉如墨。我们之间的空气也像是被灌了铅，

沉重得令人窒息。争吵的话语像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尖锐——却无力改变任何方向。

最终……我摔门而去，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几天后，我接到她的信息，

只有一行字：“项目方向分歧巨大，无法调和，分手吧。”没有拉扯，

没有告别……曾经热烈讨论、争吵、共同憧憬过的“半湾”，

最终沉没于无声的争吵和冰冷的短信里，像一颗坠入深海的石子。“半湾”死了，

死在那个闷热的雨前。记忆的残片被骤然撕碎。吴航舫的声音将我强行拽回眼前冰冷的现实，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命令式的终结意味：“官羽……签字吧。”她甚至微微抬起下巴，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如同在宣示着属于她的胜利。

那支精美的签字笔被她轻轻推了过来，

金属笔帽在窗外透进来的黯淡天光下折射出一点冷硬的微芒。她推笔的动作很轻，指尖平稳，

仿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签了字，才能有人来收拾这烂摊子。

”孙经理语调沉稳地补充道。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云栖谷就能活过来，

不签……”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我耸了耸肩，那种笃定的遗憾姿态无声的说明了一切。

烂摊子？这三个字像是被淬了毒的钉子，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我盯着摆在眼前的这沓象征着“救命稻草”的协议，纸页散发着刺鼻的油墨味。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云栖谷”这个名字所联结的一切——曾经亲手砌下的砖瓦……庭院里每一株亲手栽种的草木，

还有那个此时正在淋着雨，承载着某种不舍得丢弃的昔日回忆的秋千……以及，

最终放弃这份事业的控制权，由他们来定义它继续活下去的方式。

巨大的挫败感瞬间吞噬了我，四肢百骸如同被浸在冰水里。这就是她当年想要的“赢”吗？

用资本的力量，在我用全部心血打造的堡垒上，插上她的旗帜？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鼻腔，带着铁锈的味道在口腔里渐渐弥漫开来。

我慢慢的……极其缓慢的伸出了手，指尖在碰到那份协议光滑的纸张时微微颤抖了一下。

下一秒，手指却异常稳的攥住了那支笔，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

我没有再看吴航舫，目光牢牢锁在那需要签名的空白处。

签字笔划开纸张的沙沙声在大厅里异常清晰。每一笔落下，都带着抽离血肉的痛楚，

“官”字的最后收笔时，笔尖几乎划破纸面。签完了“羽”字的最后一笔，

我猛地将笔拍在了桌面上。清脆的撞击声惊得孙经理往后缩了一下脖子。我抬起头，

终于再次看向吴航舫，强迫自己弯起嘴角。那笑容想必极其难看，

拉扯得面部肌肉都在隐隐作痛。“恭喜吴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大厅里，

带着一种怪异的刻意拔高的轻松和释然，像是在演一出末路英雄的滑稽戏：“这些年，

兜兜转转，你不就是想要赢我这一回吗？恭喜了……得偿所愿。”最后四个字，

几乎是磨着牙说出来的。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笔的手指，

关节处清晰地绷紧泛白，似乎要将那纤细的笔杆捏碎。窗外的雨声更加密集，

像是密集的鼓点敲打在人的心上。“……你满意了？

”______时间就如同山谷里那永远感受不到疲倦的溪流，悄无声息地冲刷着一切痕迹。

六个月，足以让资本那巨轮的钢铁履带在“云栖谷”柔软的泥土上留下整齐划一的辙印。

设计事务所精心的设计方案落地见效，“拾光谷”取代了“云栖谷”，

巨大的新logo在阳光下闪着银灰色的锋芒。在专业的营销团队的运作下，

社交媒体上的打卡照纷至沓来，订单量暴涨得如同盛夏骤起的温度。空置的客房被很快填满，

人声鼎沸取代了过去的宁静。我失去了这里的一切主导权，

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品牌联合创始人”的头衔，像是一具被风干的标本。

除了例行通报的会议邮件，我和吴航舫之间那条本就千疮百孔的绳索……彻底断了。

直到那个初冬的傍晚，室内暖黄的光线晕染着一种虚假的平静。巨大的电视屏幕上，

本地影响力颇大的财经新闻频道播放着对拾光资本高层的访谈，画面明亮干净。

吴航舫作为资本新锐的代表，坐在主持人对面，妆容精致，一身剪裁利落的丝绒套装，

姿态透露出从容且自信，如同一个毫无破绽的符号。主持人侃侃而谈，

话题自然而然的引向新近大获成功的度假品牌：“……‘拾光谷’市场反响极为热烈，

尤其它的名字，‘拾光’，很有意境，不过吴总，我一直很好奇，

贵公司旗下的高端民宿品牌线，大多名字都以‘光’结尾，唯独您亲自重推的旗舰项目，

核心词是‘半湾’？”他的语调带着职业化的轻松，

更像是在闲聊：“这个名字本身似乎非常独特，又很……沉静，甚至有一丝怀旧的意味，

在追求冲击力的市场语境下，选择‘半湾’作为旗舰品牌的根基，有什么特别的深意吗？

”屏幕上的吴航舫一直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显得精准和完美。

但是就在主持人提到“半湾”和“沉静”、“怀旧”这些词组的一刹那，

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如同精美的冰面骤然开裂。她的眼神有一刻极其短暂的涣散，

仿佛她的灵魂被一个看不见的钩子猛的拖拽了一下。

“……其实……”她的声音像是停滞住了片刻，原本沉稳流畅的语速被打断，

话筒放大了她喉咙深处细微的颤抖。她顿住了，嘴唇轻微的抿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力压制情绪的下意识动作。镜头捕捉到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

室内暖黄的光线似乎在她脸上投下了一瞬间的阴影，紧接着，她微微侧过脸，

避开了直视镜头或者主持人。摄像机的特写推得很近，在灯光师精心布置的光效下，

主持人也微微前倾身体等待她开口的瞬间，那靠近荧幕的右眼尾侧，一滴微小的水光，

正无声的从她的眼角渗出，沿着她那白皙的皮肤极其缓慢的滑落。那不是刻意煽情的表演，

它……太小，太仓促，仿佛她自己都未能察觉。“……那是我……输掉的故乡。

”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在耳语，带着一种被骤然打回原形的难以掩盖的钝痛和空虚，

像一根被强行拔出的锈迹斑斑的钉子，

在离开木板时发出最后的撕裂声：“一个很美的地方……可惜……永远回不去了。

”屏幕前的我像是心脏被这滴无声的眼泪狠狠灼伤，攥紧了手机，指尖刺进掌心。

回不去了……故乡……无数碎片般的回忆涌上心头：破晓的海港，

灰蓝海天交界处小城模糊的轮廓，像一张褪色的旧明信片；我们租住的小屋窗外，

总有低矮的屋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邻居家做早饭时的烟火气透过墙壁；咸腥而温热的海风不分昼夜的灌进来，

吹动她摊在桌上的图纸。

那是我们口中无数次计划未来、描绘那个海边小院“半湾”梦想的地方……那些画面，

清晰又带着海水的潮腥气息，猛的将我淹没。原来……她从未真正忘记过，

那早已被资本规划碾成齑粉的面目模糊的“半湾”……______又一年光阴如落英，

被资本重塑过的“拾光谷”已在高端民宿榜单上稳稳扎根。游客纷纷的慕名而来，

在“半湾”的招牌下寻找着那份营销文案里精心炮制的诗意气息。一个异常忙碌的周末午后，

我跟车给新选址的温泉民宿送一批特别的火山岩装饰石。山谷中的气候总是如此，

上午还阳光炽烈，此刻却已有厚重的积云沉沉压在山峦之上，

空气沉闷的如同一块被湿透的旧棉絮。车子拐上通往新项目那条更为险峻的山路上，

这条路狭窄、多弯，一侧是嶙峋峭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涧。颠簸间，

手机信号也像呼吸一样时断时续。当司机小心翼翼地转过一个陡峭的急弯时，

雨点终于肆无忌惮地砸落下来，瞬间在车窗上拉出无数道狂暴的水痕。

山谷里响起一片沉闷的哗哗声，被山壁反弹回来，更显声势浩大。司机不得不打开了雨刮器，

吱呀作响的刮片在眼前疯狂摆动。就在这短暂的视野混乱，雨声充斥耳膜的间隙里，

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不知从哪穿透了我的意识深处。

“……我官羽……再苦再难也要咬牙撑住，这民宿非搞下去不可，

它就是我的命……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半湾’……航舫，听见没？就叫‘半湾’！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年轻、急躁、充满近乎偏执的火焰。

背景里掺杂着细微的电流干扰的沙沙声，还有……呼呼的风声？

似乎是在一辆快速移动的车里，或是某栋高层住宅的窗边。我猛地按下车窗，

雨水瞬间灌了进来，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我探出头去，急切地搜寻雨幕笼罩的山道。

可视线所及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那声音如此之近，近得仿佛就在耳边炸响，又如此之远，

像是隔着七年厚重的时光，从记忆深处破壁而出。

司机吓得大叫：“官老板……快关窗……危险！”是幻觉？还是被这狂暴的山雨，

这熟悉的山路，强行打开了那尘封的闸门？

那个年轻的无所畏惧的攥着梦想像攥着烧红铁块的官羽……对着谁在声嘶力竭？吴航舫？

一定是她。在那个决定分道扬镳的时间点之前，

在那个雨夜的争吵之前……那声音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旋即被更猛烈的风雨声彻底吞噬，

不留一丝痕迹。车窗被重新关上，将外界隔绝，只剩下雨刮器执拗又徒劳的来回刮擦着。

车内陷入一种黏稠的寂静，只能听见我自己那沉重得如同被雨水浸透的呼吸声。那是我吗？

那个歇斯底里的吼着“这就是我的命……就叫‘半湾’”的青年，是我吗？

我茫然地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被水帘模糊了的山影，那点曾烧得我浑身滚烫的火焰，

如今蜷缩在记忆的角落，只剩一点被浇透的死灰。

______那批灰黑色的火山岩最终被砌进了温泉池壁。新民宿终于筹备完成，

赶在春节前开业。整个山谷像被巨大的红绸笼罩着，

“半湾别苑”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灼灼逼人。人潮涌动，

本地的、外地的投资者、网红、老顾客……喧嚣盖过了山风。我挂着“特邀创始人”的空衔，

立在人群中，如同隐形人一般，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道具。仪式冗长乏味，

闪光灯和喧闹的声浪不断冲击着耳膜。当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介绍着我，示意我上前剪彩时，

周遭的空气已经凝固得如同实体。我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走上前，

手里被塞进一把系着红绸的剪刀。金色的剪刀口在刺目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那光芒如同实质的针，刺痛着眼睛。机械地张开剪刀刃口，

正要将那截碍眼的绸缎剪开——“官总……”前台处传来一声略带急促的招呼，

是新招的前台小姑娘，脸上堆着略显生硬的笑，大概是经理示意她缓解一下尴尬的冷场。

她一边快速收着客人散乱的前台登记卡和宣传单，

一边指着我身前不远处那个巨大的原木前台立牌，

立牌上用古朴的篆体刻着“半湾别苑”四个字。“您看这牌子做得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