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爸走的那年，我刚上初一。葬礼结束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
送葬的人陆续走了，妈站在门口送客，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死死攥着门框，
指节白得像要嵌进木头里。等最后一个人转过巷口，她突然就顺着门框滑下去，
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谁拉都不起来。那之后的一个月，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
窗帘拉得密不透风，连门缝都塞了旧毛巾。也不开灯，屋里总是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我放学回家，推开门总能闻见一股奇怪的味道——是爸那件蓝格子衬衫捂出的霉味，
混着妈没吃的盒饭馊掉的酸气。我试过敲门，她要么不应，要么就说“别烦我”。
2有次我趁她去厕所，偷偷推开门看了一眼。她蜷在床角，怀里抱着那件衬衫，
脸埋在衣领里，头发像团乱草，黏在汗湿的额头上。床头柜上堆着空药盒，
还有半碗没动的粥，上面结了层硬壳，旁边扔着皱巴巴的纸巾，攒了小半盆。她瘦得厉害。
以前总穿的那件碎花围裙，现在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领口空荡荡的。我半夜起夜，
听见主卧里有动静，扒着门缝看，见她坐在床边，对着爸的遗像发呆。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一块一块的白灰落在床单上，像碎掉的雪。有次外婆来，
隔着门劝她：“你得吃饭啊，星星还等着呢。”她在里面突然哭起来，我蹲在门外，
听见她把枕头摔在墙上。又听见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最后是她自己撞墙的闷响，
“咚、咚”的，像敲在我心上。外婆急得拍门，“你要吓死我吗！”她却突然安静了，
之后再没出过声。3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卧室门开着。
窗帘被拉开了一半，阳光涌进来，照得空中的灰尘都在跳。妈坐在床边，背对着我，
正在梳头发。梳子卡住了，她就用力一扯，几根长长的头发落在地上。她之前最在意头发了，
掉一根都要怪我爸睡觉压到她了。我站在门口，不敢动。她慢慢转过身，眼睛陷下去一大块，
像两个黑洞，颧骨却突兀地支棱着，嘴角绷得紧紧的，像刚冻住的河面。“过来。”她说，
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爸走后，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我走过去，
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报纸，上面是爸工地事故的新闻。标题里的“意外”两个字，
被她用红笔圈了又圈，纸都快被戳破了。从那天起，
那个会笑着追着我喂饭、会在爸晚归时站在巷口等他的妈。已经随着卧室里那股霉味，
一起被锁进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月里。“你爸就是没文化，才去干那种把命拴在架子上的活，
他就是傻，才替人家那半天班。”她声音很哑，像砂纸磨过木头，“真的是意外吗？
真的是意外吗……”4在此之前，我的日子是踩着夕阳回家的。日子虽然不富裕，
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小孩。爸会在楼下的梧桐树下等我，手里攥着根糖葫芦，
见我跑过来就把糖纸撕开，举得高高的让我够。妈总在厨房里煎带鱼，油星溅得噼里啪啦，
我和爸趴在门框上看，她会笑着回头骂“两个馋鬼”。
那时候我的书包里偶尔会藏着不及格的数学卷，爸会抢过去折成纸飞机。
说“下次考好了爸带你去游乐园”，妈就在旁边敲他的胳膊，“别教坏孩子”。可这些，
好像都随着爸的骨灰一起埋进了土里。5第一个周末，
妈把我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漫画书捆成一摞，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我追出去想捡，
她攥着我的胳膊往回拖，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 ，“看这些能当饭吃？
能让你以后坐在办公室里，不用风吹日晒？”她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眼白泛着不正常的黄，
像生了锈的钉子。“你爸走了，我们娘俩没靠山了，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喝西北风去？
”她不再抱着爸的衬衫发呆，手里攥着的变成了我的成绩单。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她穿得更勤了，袖口磨出的毛边卷成小卷，也只是用针线粗略缝几针，
转身又赶去打另一份工。从那天起，我家的闹钟比隔壁楼的早市还准时。凌晨五点半，
它会准时在我枕头边炸响，妈就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我的课本，等我睁眼。
她不说话，就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我，直到我麻溜地爬起来，坐在书桌前。
有次我实在太困，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脸上盖着一张写满字的便签，
是妈用红笔写的，“你爸在天上看着呢，他不希望你是个废物。”她开始翻我的书包，
像搜查罪证一样。日记本被她一页页拆开，
里面记的“今天同桌叫我去看他打球”“体育课跑了第一名”，都被她用红笔打了叉。
藏在课本里的小纸条，是小学同学写给我的生日祝福，被她贴在我书桌前，
旁边写着“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对得起谁？”她总是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
用尖锐的话语刺痛我。可是她好像忘了，爸爸的死，疼的不只有她。我爸死了，
我妈好像也不爱我了。6月考，我从第一滑到了第三。那天我在楼下徘徊了很久，不敢上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我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后看见妈站在三楼的平台上，
手里拿着我的卷子，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你爸要是还在，能被你气死。
”她把卷子摔在我脸上，纸角刮得我脸颊生疼，“我天天给你熬汤补脑子，
你就拿这个报答我？拿这个对得起你爸？”我蹲在地上捡那些散落的试卷，看见她转身时，
后颈的骨头突出来一块，像根快要折断的树枝。恍惚间想起以前，
她总爱在爸面前抱怨自己胖，爸就捏着她的胳膊说：“这样才好，抱着暖和。
”妈妈对我的成绩要求越来越严苛，越来越病态。7高一我感冒了，烧到39度，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妈端来一碗姜汤，硬灌进我嘴里，然后把课本摊在我面前。
“发烧不耽误背书。”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我床边，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我念，“《出师表》，
再背一遍。”我咳得眼泪直流，说不出话。她突然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
是那种憋着的、抽气的哭，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烫得像火。我不想让我妈再哭了，
以前有人把她惹哭，我爸会特别心疼生气，甚至跟别人动手。我抬头看着窗外的天，
控制不住的想，我妈又哭了，我爸只能在上面干着急了吧。那天我把出师表背了一遍又一遍。
背到最后，眼泪糊了满脸，分不清是烧的还是别的，只知道不能停下——停下了，
好像就对不起谁似的。8我眼里的世界渐渐缩成了分数的形状。上课盯着黑板上的公式，
下课埋在习题里，连走路都在背单词——不是为了自己能考多好，
是怕妈深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时，看到成绩单上的数字会皱起眉头。
笑容早就从脸上褪干净了，偶尔想笑，嘴角也像生了锈，扯不动半分弧度。其实我总在想，
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妈不再穿那件旧衬衫？还是为了填补爸走后家里的空？
可妈从不说这些，她只会在我写完作业后递过一杯热牛奶。说“再做一套题吧”，
语气里裹着我读不懂的沉重。我便只能听着，把自己逼成上了发条的钟，日夜不停地转，
直到每次考试都稳稳地站在第一的位置上。可站得再稳，心里也是空的。拿着成绩单回家时，
我总盼着妈能笑一笑，哪怕只是嘴角弯一下也好。但她接过卷子，眼神在分数上停几秒，
就随手折起来放进抽屉。转身去厨房热那碗永远温着的粥，
背影和当初攥着门框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沉甸甸的，没半分轻松。
我看着她衬衫后颈处磨出的白印，突然不懂了。我们都在拼尽全力往前走，
可为什么走得越远，心里的那块空，反倒越大了呢？我照着镜子看着自己，我想不明白。
9日子像台被调快了的钟，我和妈被裹在里面，谁也停不下来。我把错题本翻得卷了边，
凌晨的台灯把影子钉在墙上，像块拉不开的幕布。亲戚见了总夸“星星真是省心”，
妈听见了，也只是扯扯嘴角，转头就塞给我一本新习题，“这才哪到哪。”她的声音很平，
像没掀起来的浪，可我知道底下藏着漩涡。她对自己更狠。那件旧衬衫的领口磨出了洞，
她就剪块同色的碎布补在里面，贴身穿时硌得慌也不在意。
她以前总爱穿各种各样的碎花裙子，可是爸走后，她没再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
她白天在超市理货，傍晚去餐馆洗盘子，
深夜还去小区门口守着卖些零碎——可钱包像是漏了底的桶，日子总也填不宽裕。
我看见她算账时，手指在皱巴巴的票子上反复摩挲，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垢，
像结了层硬壳。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她早出晚归时，我要么在做题，
要么已经睡了；偶尔同桌吃饭，也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我每次考了年级第一，
把奖状摆在她床头，想等她夸一句。可第二天早上，奖状被压在了酱油瓶底下，
她照旧塞给我热好的馒头：“今天有模拟考。”妈妈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我。
10高二我的袖口总是习惯性地往下拽，要遮住手腕上被按在水泥地上擦出的红痕。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有几个女生总在放学的小巷里堵我，抢我的作业本。
往我校服上泼可乐，有时只是围成一圈看着我笑，那笑声比推搡更让人发冷。
她们针对我的原因无他，因为学习成绩太好，长得也不错。我不敢告诉妈妈。
上次她来我房间，盯着我被撕坏的试卷角问是不是又跟人“疯玩”。我嗫嚅着说被人抢了，
她立刻提高了声音，“为什么不抢别人就抢你？还不是因为你自己没用！有这功夫委屈，
不如多做两套题！”于是我学会了把淤青藏在衣服里，把被抢走的文具说成“弄丢了”。
放学绕远路避开那条小巷，哪怕要多走四十分钟。可她们像闻着味儿的狼，
总能在下个路口等着我。书包带又被扯断了，我抱着破了口的书包蹲在花坛边，
看着里面散落的、写满红叉的试卷。突然觉得，或许妈说得对，我确实没什么用，
连自己都护不住。11我带着一身青紫回到家时，妈竟然在家，
她之前几乎都是摆摊到我快睡着了才回来。她正在核对我上周的数学错题。突然抬头，
她看见我领口下渗血的擦伤，手里的红笔“啪”地掉在卷子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我缩在玄关，等着她像往常一样先骂“这道题做过多少次了，该错吗！
”我想起我烧到39度那次，灌下姜汤她就攥着《出师表》逼我背完“亲贤臣远小人”。
我夺过数学错题本，“我会改的，妈妈，我会记住的。”可妈妈的目光像浸了水的棉絮，
沉得压人。她沙哑的声音传来：“被人欺负了？”我点了点头。
“多久了”她毫无表情的凝视着我，仿佛在拷问一个犯人。“几个月，
不会影响做题的”我盯着练习册上的函数图像。
“为什么不跟我说”我的指尖在纸页上划出一道浅痕。“说了又没用。
”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而且……那都是跟学习无关的事。”她没说话，
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就拽着我往学校走。12办公室里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
我妈攥着我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她让我把事情跟老师说清楚，
声音里的颤抖还没压下去。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校服裤脚，开始说。
从上周三放学被堵在器材室后巷说起，说她们怎么把我的练习册撕成碎片塞进垃圾桶。
说周五有人趁我上厕所踹了我一脚，后来又把擦过厕所的抹布扔进我桌兜里。说今天早上，
那个高个子女生怎么拽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我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像在念课文。
手腕上的擦伤隐隐作痛，可我心里没什么波澜。既不觉得委屈，也不想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