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黎明总裹着层湿漉漉的青雾,像被谁拧干的海绵,随手搭在黛色的山脊上。这雾是有性子的,起初浓得化不开,将远处的坡地、近处的草尖都揉成一团模糊的绿,连空气都带着点黏手的湿意。雾汽里浮着无数细小的水珠,像是被打碎的星子,碰在草叶上就凝成更饱满的露,坠在绒毛里亮得像被揉碎的水晶。我是风,刚从西坡的松林里钻出来,袖管里还藏着松针的清香 —— 那是昨夜在松枝间打滚时沾到的,带着点松脂的微苦,又混着晨露的清甜。掠过河谷时,本该顺着溪流的方向往东方去,却忽然被一片颤动的嫩绿勾住了脚步。
那株草太年轻了,年轻得能让人闻到新生的气息。茎秆是那种刚褪去乳白的嫩粉,像浸了晨露的胭脂,轻轻一碰仿佛就会流出水来。顶端的新叶还卷着,边缘镶着圈细细的金边,像攥着拳头的婴孩,指缝间漏出点鹅黄,那是阳光还没来得及吻透的颜色。它正拼命往斜上方伸着,似乎想够到雾隙里偶尔漏下的光斑 —— 那点光在草叶间游移不定,像只不安分的金甲虫,刚落在左边的草叶上,转瞬又跳到了右边。可叶尖坠着的晨露太重了,每晃一下,水珠就颤颤巍巍地打哆嗦,像要哭出来似的。我甚至能看到它茎秆上暴起的细小纹路,那是用力时绷出的痕迹,像个倔强的孩子在踮脚够高处的糖果。
周围的老草们都还浸在雾里打盹,叶片低垂着,沾满了露水,像谁把珍珠项链随手挂在了草尖上。它们大概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清晨,懒得理会这点微不足道的动静。只有几株离得近的蒲公英,撑起半开的花苞,绒毛上的水珠折射着雾光,像缀满了碎钻的小灯笼。我忍不住绕着这株小草打了个旋,气流掀起的涟漪让它猛地一颤,叶尖的水珠 “啪嗒” 一声砸进泥土,溅起的泥星有两颗沾在它的叶尖,像颗没擦匀的雀斑,透着点憨态。
“喂,小家伙,当心把脖子拗断。” 我的声音混在雾汽里,经过草叶的过滤,该是带着点痒意的。风是最会变声的,掠过碎石的棱角时会变得尖利,像刀子划过玻璃;拂过花瓣时会软下来,像母亲哼的摇篮曲;此刻裹着青雾,大约像浸了蜜的棉絮,落在耳边能让人心里发酥。
它的叶片瞬间绷得笔直,像被冻住的小旗杆,紧接着又倏地蜷成筒状,活像只受惊的小刺猬。最顶端那片卷着的新叶抖得尤其厉害,连边缘的金边都泛了白,像是被吓得褪了色。“谁?” 它的声音细得像蛛丝,风稍微大些就会断成一截一截的,“是…… 是山鬼吗?老草说山鬼会吹断不听话的草茎,还会把草叶上的露水都偷走,让我们渴得打蔫。”
我笑得卷起一阵旋风,气流带着雾珠在它周围打着转,让它的叶片簌簌抖起来,像挂在枝头的风铃被轻轻拨动。附近的老草们被这动静惊动了,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低语,大约在笑话这株嫩芽的胆小。有株长着斑点的老草甚至抖落了几片枯叶,像是在表达不满 —— 大概是嫌我们吵了它的好觉。“我是风,比山鬼温柔些。” 我托着它的叶尖往上送了送,气流特意绕着那卷新叶转了半圈,像在给它顺毛,“你看,这样就能晒到太阳了。”
光斑像被谁用手捧着似的,准确地落在它卷着的新叶上,像枚刚从炭火里取出来的金币,带着点灼人的暖意。金边瞬间就洇开了,叶片 “啪” 地一声舒展开来,露出里面泛着玉色的脉络,像谁用冰纹玻璃刻的网,细密又精巧。“哇……” 它发出一声气音,叶尖的绒毛都竖了起来,像摸到了炭火的猫,又惊又喜地缩了缩,却舍不得躲开,“原来太阳是暖的,像老草说的那样。老草还说,太阳会把草叶晒成金绿色,就像河谷对岸的芦苇,风一吹,能晃花人的眼。”
“芦苇可比不上你。” 我绕着它的茎秆慢慢转圈,看雾汽在它周围凝成更小的水珠,沾在绒毛上像撒了把碎银,“芦苇的叶子硬邦邦的,边缘还带着刺,哪有你的软。你摸起来,像刚蒸好的绿豆糕,软乎乎的。” 我特意让气流变得更轻,像羽毛似的扫过它的叶片,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
它的茎秆从根部开始泛起淡红,像被夕阳偷偷吻过,一路爬到叶腋,连卷着的新叶边缘都染上了点粉。远处传来山雀的啼鸣,“啾啾” 两声,清越得像碎冰碰撞,雾开始慢慢散了,像舞台上的幕布被缓缓拉开,露出黛色的山脊线,轮廓在晨光里渐渐清晰,像幅没干的水墨画,笔锋里还带着湿润的墨香。有几只早起的甲虫,背着彩色的壳,顺着草茎往上爬,甲壳上的纹路在雾光里闪闪发亮,像谁在上面刻了花纹。
从那天起,我总在辰时来赴约。辰时的雾刚散了一半,阳光像融化的金子,顺着山脊淌下来,把草叶上的露水照得亮晶晶的。我会带它看云影在山脊上流淌,那些云有时像奔跑的羊群,有时像铺开的棉絮,偶尔还会扯出几缕银丝,像谁把头发散在了天上。我指给它看蝴蝶翅尖的磷粉如何被阳光烧成金箔,有只蓝蝴蝶停在离它不远的蒲公英上,翅膀扇动时,磷粉簌簌往下掉,落在草叶上,像撒了把星星的碎屑。我跟它说河谷对岸的石缝里,有种花会在月光下撑开紫色的伞,花瓣上的露水能映出星星的影子,有次我路过时,正好看到一朵花里盛着三颗星星,像把它们关在了水晶笼里。
它总是侧着身子听,叶片随着我的语调轻轻摇晃,像在数我话里的标点。我说得激动时,气流卷得急了,它就会用叶尖轻轻碰我的胳膊 —— 风其实没有胳膊,大约是碰到了我最稀薄的那缕气流。有次我讲到森林里的松鼠偷松果,说有只胖松鼠抱着松果从树上摔下来,滚成了个毛球,它笑得叶片都弯了腰,叶尖的露水抖落下来,打湿了旁边甲虫的壳,吓得甲虫 “嗡” 地飞走了。
“风,你去过那么多地方,” 某个午后,阳光把草叶晒得暖暖的,它忽然用叶尖碰了碰我的气流,新抽的第三片叶子还带着卷边,像刚烫好的卷发,“为什么要停在我这儿?你可以去看更高的山,听说西边的雪山戴着白帽子,终年不化;还可以去看更大的河,老草说东边的大河能吞下太阳,傍晚时河水会变成金红色。”
我正卷着片蒲公英绒毛掠过它的叶尖,那绒毛白得像雪,沾着点花粉,在空中打着旋。闻言我停在半空,看着它叶片上的叶脉在阳光下透亮,像谁用金线绣的网,网住了三两颗滚动的露珠,露珠里还映着缩小的天空。“因为你的叶尖会跳舞,” 我蹭了蹭它的茎秆,带起一阵微痒的风,故意让它的绒毛都竖起来,“别的草只会弯腰,风来了就趴在地上,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只有你会跟着我的步子晃,我快你就快,我慢你就慢,昨天我哼着河谷的调子,你是不是用叶尖打拍子了?我都听见‘沙沙沙’的节奏了。”
它的叶片 “唰” 地贴回茎秆,像做错事的孩子把小手背到身后,过了会儿又慢慢舒展开,叶尖偷偷往我这边歪了歪,像在掩饰什么。远处的老草们又开始沙沙笑,那株长斑点的老草晃了晃叶片,用带着点沙哑的声音说:“这株嫩芽被风宠坏了,以后怕是要学不会低头了。” 旁边的蒲公英也跟着晃花苞,绒毛簌簌往下掉,像是在附和。小草却忽然把根须往土里扎了扎,我能感觉到那些白色的须根在泥土里悄悄伸展,抓住了一块细碎的石子,像在抓紧什么宝贝。“风,明天你能早来些吗?” 它的声音里带着点期待,叶尖卷成了小小的问号,“我想看看日出。老草说日出时,云会变成烧红的棉花,把天都染成橘红色,连露水都会变成金的。”
“当然。” 我卷着那片蒲公英绒毛,在它周围织了个圈,绒毛像花环似的绕着它转,“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再为了够阳光把自己拗成麻花。昨天我看见你茎秆都弯成月牙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长成棵歪脖子草。”
它的叶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气流,像在拉钩。“我不拗了,” 它说,“有你托着我,我就能晒到太阳了。”
那天傍晚,夕阳把草原染成了蜜糖色,我数着它新抽的第三片叶子入睡。这片叶子比前两片更宽些,边缘的锯齿也更清晰,像把小小的梳子。梦里都是青草混着晨露的气息,还有株嫩得发粉的草,正踮着脚,努力够着我袖管里藏着的阳光,叶尖的水珠在梦里也亮闪闪的,像永远不会落下的星星。
天色刚蒙蒙亮,我就提着从东边河谷带来的晨光往草原赶。晨露还没醒,草叶上的水珠沉睡着,像谁撒下的珍珠。我特意绕到西坡的松林,摇落了几滴松针上的露水,带着松脂的清香,打算给它当见面礼。远远地,我就看见那株小草已经醒了,正昂着头往东方望,茎秆挺得笔直,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它的叶片上沾着点夜雾凝成的水珠,在微光里闪着亮,显然是等了很久。
“看,我没迟到吧?” 我把松针上的露水轻轻洒在它的叶片上,水珠滚过叶尖,落进泥土里,发出 “嘀嗒” 一声轻响。
它晃了晃叶片,像是在点头,叶尖的绒毛都因为激动而竖了起来。“太阳快出来了吗?” 它的声音里带着点紧张,像孩子在等待节日的礼物。
“快了。” 我挨着它坐下 —— 风其实不会坐,只是让气流变得平缓,像铺开的毯子。我们一起望着东方的天际,看着鱼肚白慢慢染上橘红,像谁在天边倒了杯橙汁。云层开始变化,先是淡淡的粉,接着变成橘红,最后染上金紫,真的像老草说的那样,成了烧红的棉花,蓬松又温暖。有几只早起的鸟儿从云层里穿过,翅膀被染成了金红色,像燃烧的火焰。
当第一缕阳光跳过山脊,像金色的箭射向草原时,小草发出了一声惊叹。阳光落在它的叶片上,瞬间就把那些露水变成了金色的珠子,滚动时像在草叶上撒了把碎金。它的茎秆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叶片舒展着,接受着阳光的亲吻,连脉络都变得透亮,像用黄金铺成的网。
“原来日出是这样的,” 它喃喃地说,叶尖轻轻颤抖着,“比老草说的还要美。”
“以后我每天都带你看日出。” 我卷起一阵微风,让它的叶片在阳光里轻轻旋转,像在跳一支金色的舞。
它没有回答,只是把根须往我这边又扎了扎,那些白色的须根像纤细的手指,悄悄缠上了我散在泥土上的气流。远处的老草们渐渐醒了,叶片舒展着迎接阳光,露珠在草叶上滚动,折射出万千光芒。蒲公英的花苞完全打开了,绒毛在晨光里轻轻颤动,像准备起飞的小伞。我知道,从这个日出开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这株嫩得发粉的小草,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像它扎在泥土里的根须一样,再也拔不掉了。
雾彻底散了,草原像被洗过一样,绿得发亮。远处的河谷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条银色的带子。我看着小草在阳光下舒展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翻山越岭看过的风景,都不如此刻它叶尖上滚动的一颗露珠。风是自由的,可自由到了极致,原来是想为谁停驻。
有只蜜蜂 “嗡嗡” 地飞来,停在离我们不远的蒲公英上,后腿沾满了金黄色的花粉,像穿着两条灯笼裤。它大概是被小草叶片上的金光吸引了,竟扇动着翅膀飞了过来,在小草周围打着转。小草吓得缩了缩叶片,却又好奇地看着蜜蜂腿上的花粉,像在研究什么新奇的宝贝。
“别怕,它是来采蜜的,不咬人。” 我卷起一阵气流,轻轻推开蜜蜂,“不过它的花粉沾在身上,会让你打喷嚏哦。”
蜜蜂被推得晃了晃,不满地 “嗡” 了一声,又飞回蒲公英上,继续埋头采蜜。小草看着它忙碌的样子,忽然问:“风,蜜蜂也会像你一样,每天都来吗?”
“大概吧,” 我说,“蒲公英的蜜很甜,它舍不得离开的。” 就像我舍不得离开你一样,这句话我没说出口,藏在了气流里,随着晨风悄悄绕着它转了个圈。
阳光渐渐热起来,草叶上的露水开始蒸发,变成细小的水珠飘向空中,在阳光下连成一道淡淡的彩虹,像架在草尖上的七彩桥。远处传来羊群的铃铛声,“叮铃叮铃” 地从坡上滚下来,带着牧人的吆喝声,给这片宁静的草原添了点烟火气。老草们开始聊起天来,说着昨夜的月光有多亮,说着哪片草叶上停了只漂亮的蝴蝶,声音沙沙的,像在织一张绿色的网。
小草听得入了迷,叶片随着老草们的语调轻轻摇晃,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我看着它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样的清晨真好。有雾,有阳光,有草香,还有一株愿意听我说话的小草,这就够了。风掠过千万里,原来只为这一瞬的停留。
到了正午,阳光变得火辣辣的,草叶都蔫了些,耷拉着脑袋。我特意去河谷里打了个滚,带着水汽回来,绕着小草转了几圈,让清凉的气流给它降温。它舒服地晃了晃叶片,叶尖的绒毛都放松下来,像伸懒腰的小猫。“风,你身上有河水的味道,” 它说,“凉凉的,像含在嘴里的薄荷糖。”
“那是我刚从河里捞的,” 我笑着说,“给你当解暑的冰棒。”
它的叶片上沾着水汽,在阳光下闪着亮,像撒了把碎钻。有几只蚂蚁排着队从它的根须旁经过,扛着比自己还大的面包屑,队伍整齐得像支军队。小草好奇地歪着叶片看它们,生怕挡住了路,特意把根须往旁边挪了挪。
“它们要把食物搬回家呢,” 我跟它说,“蚂蚁的家在地下很深的地方,有很多房间,像座迷宫。”
“比老草说的地鼠洞还深吗?” 它问,眼睛里满是好奇 —— 如果草有眼睛的话,大概就在那片卷着的新叶后面吧。
“深多了,” 我说,“等有空了,我带你去看。”
午后的风变得懒洋洋的,我趴在小草旁边,气流像条柔软的毯子,盖在它的身上。它的叶片随着我的呼吸轻轻起伏,像在同步心跳。远处的蝉开始唱歌,“知了知了” 地叫着,给这炎热的午后添了点烦躁,却又奇异地让人觉得安心。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雾又一次笼罩草原,直到阳光又一次染红天际,直到我们都忘了时间的存在。
夕阳西下时,我该走了。每天这个时候,我都要去南边的山谷里,看晚霞如何把枫叶染成红色。“明天见。” 我蹭了蹭它的叶尖,带起一阵轻柔的风。
“明天见。” 它晃了晃叶片,把一片刚抽出来的小叶芽露给我看,那芽尖嫩得像颗绿宝石,“你看,我又长新叶子了。”
“真漂亮。” 我笑着说,“等它长大了,我带你去摸云彩。”
我转身往南边飞去,气流里还带着它草叶的清香。回头望去,那株小草还在夕阳里望着我,茎秆挺得笔直,像个小小的绿色惊叹号。草原在暮色里渐渐变成暗绿色,只有它的叶尖还沾着最后一点金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星。我知道,明天的晨光里,它还会在那里等我,带着新抽的叶芽,带着满身的露水,带着一个小草对风的全部期待。
风的旅程很长,可从遇见它的那天起,每段旅程的终点,都成了下一次奔赴的起点。这大概就是老草们说的牵挂吧,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我,一头系着那株嫩得发粉的小草,在草原的晨雾里,轻轻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