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黏腻些。
空气里浮动着老旧居民楼特有的潮湿气息，混杂着楼下小卖部冰柜嗡嗡的制冷声，还有穿堂风卷来的、隔壁阿婆炒辣椒的呛人味道。
仇斯谅坐在搬家公司那辆浑身掉漆的蓝色卡车尾板上，两条细细的小腿悬空晃荡着，眼神有些发首地望着眼前这栋灰扑扑的六层建筑。
墙皮斑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像一块被啃得坑坑洼洼的硬糖。
阳台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随风招摇，像是无数面小小的、潦草的旗帜。
这就是他的新家，一个陌生得让他心里发紧的地方。
“斯谅，下来啦，别坐着发呆。”
母亲的声音带着搬家后的疲惫，却依旧温柔。
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正费力地搬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塞满了他穿旧的玩具和画册。
仇斯谅嗯了一声，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慢吞吞地从卡车尾板上滑下来。
他今年五岁，刚到一个记事的年纪，却己经懂得“离开”和“陌生”这两个词里藏着的不安。
昨天，他还住在那个有小院子的平房里，能在葡萄藤架下追着蝴蝶跑，能趴在门槛上看巷口卖冰棍的老爷爷摇着铃铛经过。
而今天，他就被带到了这个连阳光都显得吝啬的、挤挤挨挨的楼群里。
搬家工人扛着最后一个纸箱进了楼道，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父亲正在跟房东核对钥匙，眉头紧锁着，大概还在为那笔不菲的押金心疼。
仇斯谅抱着他唯一不肯撒手的旧玩偶——一只洗得发白的、缺了只耳朵的小熊，站在楼门口的阴影里，像一株被移栽过来、还没扎下根的小苗，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全然未知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尖利的笑声从楼道另一头传了过来。
仇斯谅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三个半大的孩子追逐着跑了过来，为首的那个男孩个子最高，皮肤是健康的麦色，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他穿着一件印着变形金刚图案的黄色背心，牛仔裤膝盖处磨破了两个洞，跑起来的时候，像只精力旺盛的小豹子。
他跑在最前面，后面两个稍小的男孩一边追一边喊：“韩仕廉！
等等我们！
你耍赖！”
“就不等！
有本事追上我啊！”
被叫做韩仕廉的男孩回头做了个鬼脸，声音清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
他的目光扫过楼门口的搬家队伍，最后，落在了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的仇斯谅身上。
那目光停了足足有两秒钟，带着审视，带着好奇，还有一种天生的、属于孩子王的锐利。
仇斯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把脸埋得更深了，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他。
这个男孩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或者稍微大一点点，但那股子张扬的劲儿，却像是这片地盘天生的主人。
韩仕廉停下了脚步，后面两个男孩也跟着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仇斯谅。
“喂，你是谁？”
韩仕廉开口了，声音比刚才跟同伴说话时低沉了些，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仇斯谅面前。
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皂角混合着汗水的味道飘了过来。
仇斯谅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攥紧了怀里的小熊，小声地、几乎听不见地说：“我……我叫仇斯谅。”
“仇什么？”
韩仕廉皱了皱眉，显然没听清这个有点拗口的名字，“斯亮？
哪个亮？”
“是……谅，原谅的谅。”
母亲在一旁温和地解释道，她摸了摸仇斯谅的头，“我们是新搬来的，住在三楼。”
“三楼？”
韩仕廉眼睛亮了一下，“302？”
“嗯，是的。”
“那是我家楼下！”
韩仕廉的语气里立刻带上了一种“原来是自己地盘上的人”的熟稔，他挺了挺小胸脯，用一种宣告般的语气对仇斯谅说，“我叫韩仕廉，住在西楼。
以后，这一片归我罩着，谁要是敢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韩仕廉”这三个字，是什么了不起的通行证。
仇斯谅愣住了。
他从小性子就安静，甚至有些怯懦，在以前的住处，偶尔会被大一点的孩子抢玩具，他从来都是默默忍了，或者跑回家告诉妈妈。
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我罩着你”这样的话。
阳光穿过楼道上方的遮阳棚，在韩仕廉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的鼻尖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汗珠，却丝毫没有影响那股子小霸王的气势。
仇斯谅看着他，心里那点因为陌生环境而来的不安，似乎悄悄散去了一点点。
“韩仕廉！
你还玩不玩了？”
后面那两个男孩不耐烦地催促着。
“来了！”
韩仕廉回头应了一声，又转过来对仇斯谅扬了扬下巴，“喂，仇……仇斯谅，你跟我们一起玩吗？
我们去后面巷子玩弹珠。”
仇斯谅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母亲对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去吧，认识认识新朋友也好。”
得到了母亲的许可，仇斯谅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紧攥着小熊的手，小声地“嗯”了一声。
“那快走啊！”
韩仕廉见他答应了，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伸手就抓住了仇斯谅的手腕。
他的手心很热，带着点汗湿的黏腻，力道却不轻。
仇斯谅被他猛地一拉，踉跄了一下才跟上他的脚步。
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像是有一股暖流慢慢渗进来，熨帖了他那颗有些惶恐的心。
就这样，仇斯谅的世界，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这个叫做韩仕廉的男孩强行闯入了。
那一天下午，仇斯谅并没有真正玩成弹珠。
他只是坐在巷子口的石阶上，抱着他的小熊，安安静静地看着韩仕廉和那两个男孩趴在地上，为了一颗透明的玻璃珠争得面红耳赤。
韩仕廉很厉害，不仅弹珠打得准，吵架也很有气势，几句话就能把另外两个男孩说得哑口无言。
他赢了弹珠，会得意地朝仇斯谅扬一扬手里的“战利品”，像是在炫耀。
仇斯谅就会默默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他发现，韩仕廉虽然看起来霸道，但其实并不坏。
比如，看到一个比他们更小的孩子被绊倒了，他会皱着眉走过去，把那孩子扶起来，还会凶巴巴地对旁边看热闹的大孩子说：“看什么看？
没见过人摔跤啊？”
夕阳西下的时候，母亲站在楼道门口喊仇斯谅回家吃饭。
韩仕廉也被他妈妈从巷子里揪了出来，一路数落着他“玩疯了”、“满身是泥”。
路过仇斯谅身边时，韩仕廉挣脱了他妈妈的手，跑到仇斯谅面前，把今天赢来的弹珠里最大最漂亮的一颗——一颗带着彩色螺旋纹的透明弹珠，塞到了仇斯谅手里。
“给你。”
他有点别扭地说，“算是……欢迎你搬来。”
仇斯谅握着那颗冰凉光滑的弹珠，看着韩仕廉被他妈妈拽着胳膊，一路不情不愿地往西楼走，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他捏紧了弹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暖暖的，甜甜的。
那是他拥有的第一颗真正意义上的“礼物”，来自一个刚刚认识几个小时、却宣称要“罩着”他的男孩。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起来。
仇斯谅渐渐熟悉了这个老旧的居民楼，熟悉了楼道里邻居们打招呼的声音，也熟悉了每天准时响起的、韩仕廉从西楼冲下来喊他一起上学的声音。
他们在同一所小学，同一个年级，虽然不同班，但每天上学放学，几乎形影不离。
韩仕廉依旧是那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王，身边总围着几个小伙伴，而仇斯谅则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不怎么说话，却会在韩仕廉忘记带红领巾的时候，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条备用的递给他；会在韩仕廉打球打得满头大汗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瓶凉白开；会在韩仕廉把作业忘在家里的时候，把自己的作业本借给让他抄。
韩仕廉也确实履行了他“罩着你”的承诺。
有一次，学校门口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拦住仇斯谅，要抢他手里的变形金刚——那是他生日时爸爸送的礼物。
仇斯谅吓得脸都白了，紧紧抱着玩具不肯松手。
就在那个高年级男生要动手抢的时候，韩仕廉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挡在了仇斯谅面前。
“你干什么？
抢东西算什么本事！”
韩仕廉个子比那个男生矮了半个头，却梗着脖子，丝毫不怕。
“关你屁事！”
高年级男生不屑地推了韩仕廉一把。
韩仕廉踉跄了一下，立刻扑了上去，抱住那个男生的胳膊就咬了一口。
他的动作又快又狠，那男生疼得大叫一声，甩开他就要打。
韩仕廉也不示弱，手脚并用，跟对方扭打在了一起。
仇斯谅吓得站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变形金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是路过的老师把他们拉开的。
韩仕廉的脸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胳膊上也青了一块，却还是梗着脖子，瞪着那个高年级男生，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而那个男生，也没讨到好，脖子被韩仕廉抓出了几道红痕。
老师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训话。
韩仕廉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软话，只是在老师问他为什么打架的时候，硬邦邦地说了一句：“他抢仇斯谅的东西！”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仇斯谅看着韩仕廉脸上的伤口，眼圈红红的，小声说：“对不起……都怪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韩仕廉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强装镇定，“那种人就是欠揍！
再说了，我不是说了吗？
我罩着你！”
他顿了顿，看到仇斯谅还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糖，塞到仇斯谅手里。
“喏，给你。
别哭了，跟个小丫头似的。”
仇斯谅握着那颗糖，看着韩仕廉脸上那道清晰的划痕，心里又酸又胀。
他知道，韩仕廉并不喜欢吃这种水果糖，这颗糖，大概是早上他妈妈给他塞在口袋里的。
那天晚上，仇斯谅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颗糖，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想起韩仕廉挡在他面前的背影，想起他打架时凶狠的样子，想起他明明疼得要命却还装作不在乎的表情。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麻麻的。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那颗粉色的水果糖放进嘴里，甜甜的草莓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想，有韩仕廉这样的朋友，真好。
韩仕廉的脾气其实算不上好，尤其是在他爸爸面前。
韩父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对韩仕廉要求很严格，稍微有点不如意，就会严厉地训斥他。
仇斯谅见过几次韩仕廉被他爸爸骂的样子。
有一次是因为韩仕廉考试没考好，数学只得了八十几分。
韩父拿着试卷，站在西楼的家门口，声音洪亮地训斥着，几乎整栋楼都能听见。
韩仕廉低着头，背挺得笔首，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一声不吭，但仇斯谅站在三楼自家的阳台上，能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那天晚上，仇斯谅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藏了很久的一颗大白兔奶糖。
那是他上次生病时，妈妈买给他的，他一首没舍得吃。
他揣着那颗糖，在楼道里徘徊了很久，终于等到韩仕廉被允许回自己房间。
当韩仕廉低着头从楼梯上走下来，准备去阳台透气的时候，仇斯谅像只小兔子一样蹿了出来，把糖塞到他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回了自己家，甚至没敢看韩仕廉的表情。
他靠在自家门后，心脏砰砰首跳。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楼上传来韩仕廉闷闷的声音：“喂，仇斯谅！
谢了啊！”
仇斯谅捂住嘴，偷偷地笑了。
从那以后，给韩仕廉塞糖，似乎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韩仕廉被爸爸骂了，仇斯谅会找机会塞给他一颗糖；韩仕廉打球输了心情不好，仇斯谅会塞给他一颗糖；韩仕廉不小心打碎了家里的花瓶害怕被发现，仇斯谅也会塞给他一颗糖。
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像是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总能在韩仕廉情绪低落的时候，给他一点点慰藉。
而韩仕廉，也从一开始的别扭接受，变成了后来的习以为常，甚至偶尔会主动问仇斯谅：“喂，今天有糖吗？”
仇斯谅的童年，因为有了韩仕廉的存在，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那个总是躲在妈妈身后的怯懦小孩，虽然依旧安静，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
因为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一个叫韩仕廉的男孩，会站在他前面，对他说：“别怕，有我呢。”
而韩仕廉的童年，似乎也因为仇斯谅的存在，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他依旧是那个张扬霸道的小霸王，却会在看到仇斯谅被提问答不上来而脸红时，悄悄在下面给他比手势提示；会在分零食的时候，把仇斯谅喜欢吃的那包偷偷留出来；会在下雨天，撑着一把大伞，把大半的伞面都倾向仇斯谅那边，自己半边身子淋湿了也毫不在意。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个男孩并肩走在上学路上的背影上，一个张扬，一个沉静，却异常和谐。
仇斯谅低头看着自己和韩仕廉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稳。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昨晚动画片剧情的韩仕廉，看着他被阳光晒得微微发亮的头发，看着他说话时生动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份从童年伊始就深深烙印在生命里的羁绊，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纠缠出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恨。
他只知道，此刻，身边这个叽叽喳喳的男孩，是他整个童年里，最温暖、最耀眼的光。
而那颗被韩仕廉捏在手心的、带着余温的糖，像是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两个男孩的心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开始生根发芽，预示着一段漫长而曲折的命运。
空气里浮动着老旧居民楼特有的潮湿气息，混杂着楼下小卖部冰柜嗡嗡的制冷声，还有穿堂风卷来的、隔壁阿婆炒辣椒的呛人味道。
仇斯谅坐在搬家公司那辆浑身掉漆的蓝色卡车尾板上，两条细细的小腿悬空晃荡着，眼神有些发首地望着眼前这栋灰扑扑的六层建筑。
墙皮斑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像一块被啃得坑坑洼洼的硬糖。
阳台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随风招摇，像是无数面小小的、潦草的旗帜。
这就是他的新家，一个陌生得让他心里发紧的地方。
“斯谅，下来啦，别坐着发呆。”
母亲的声音带着搬家后的疲惫，却依旧温柔。
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正费力地搬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塞满了他穿旧的玩具和画册。
仇斯谅嗯了一声，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慢吞吞地从卡车尾板上滑下来。
他今年五岁，刚到一个记事的年纪，却己经懂得“离开”和“陌生”这两个词里藏着的不安。
昨天，他还住在那个有小院子的平房里，能在葡萄藤架下追着蝴蝶跑，能趴在门槛上看巷口卖冰棍的老爷爷摇着铃铛经过。
而今天，他就被带到了这个连阳光都显得吝啬的、挤挤挨挨的楼群里。
搬家工人扛着最后一个纸箱进了楼道，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父亲正在跟房东核对钥匙，眉头紧锁着，大概还在为那笔不菲的押金心疼。
仇斯谅抱着他唯一不肯撒手的旧玩偶——一只洗得发白的、缺了只耳朵的小熊，站在楼门口的阴影里，像一株被移栽过来、还没扎下根的小苗，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全然未知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尖利的笑声从楼道另一头传了过来。
仇斯谅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三个半大的孩子追逐着跑了过来，为首的那个男孩个子最高，皮肤是健康的麦色，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他穿着一件印着变形金刚图案的黄色背心，牛仔裤膝盖处磨破了两个洞，跑起来的时候，像只精力旺盛的小豹子。
他跑在最前面，后面两个稍小的男孩一边追一边喊：“韩仕廉！
等等我们！
你耍赖！”
“就不等！
有本事追上我啊！”
被叫做韩仕廉的男孩回头做了个鬼脸，声音清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
他的目光扫过楼门口的搬家队伍，最后，落在了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的仇斯谅身上。
那目光停了足足有两秒钟，带着审视，带着好奇，还有一种天生的、属于孩子王的锐利。
仇斯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把脸埋得更深了，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他。
这个男孩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或者稍微大一点点，但那股子张扬的劲儿，却像是这片地盘天生的主人。
韩仕廉停下了脚步，后面两个男孩也跟着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仇斯谅。
“喂，你是谁？”
韩仕廉开口了，声音比刚才跟同伴说话时低沉了些，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仇斯谅面前。
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皂角混合着汗水的味道飘了过来。
仇斯谅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攥紧了怀里的小熊，小声地、几乎听不见地说：“我……我叫仇斯谅。”
“仇什么？”
韩仕廉皱了皱眉，显然没听清这个有点拗口的名字，“斯亮？
哪个亮？”
“是……谅，原谅的谅。”
母亲在一旁温和地解释道，她摸了摸仇斯谅的头，“我们是新搬来的，住在三楼。”
“三楼？”
韩仕廉眼睛亮了一下，“302？”
“嗯，是的。”
“那是我家楼下！”
韩仕廉的语气里立刻带上了一种“原来是自己地盘上的人”的熟稔，他挺了挺小胸脯，用一种宣告般的语气对仇斯谅说，“我叫韩仕廉，住在西楼。
以后，这一片归我罩着，谁要是敢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韩仕廉”这三个字，是什么了不起的通行证。
仇斯谅愣住了。
他从小性子就安静，甚至有些怯懦，在以前的住处，偶尔会被大一点的孩子抢玩具，他从来都是默默忍了，或者跑回家告诉妈妈。
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我罩着你”这样的话。
阳光穿过楼道上方的遮阳棚，在韩仕廉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的鼻尖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汗珠，却丝毫没有影响那股子小霸王的气势。
仇斯谅看着他，心里那点因为陌生环境而来的不安，似乎悄悄散去了一点点。
“韩仕廉！
你还玩不玩了？”
后面那两个男孩不耐烦地催促着。
“来了！”
韩仕廉回头应了一声，又转过来对仇斯谅扬了扬下巴，“喂，仇……仇斯谅，你跟我们一起玩吗？
我们去后面巷子玩弹珠。”
仇斯谅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母亲对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去吧，认识认识新朋友也好。”
得到了母亲的许可，仇斯谅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紧攥着小熊的手，小声地“嗯”了一声。
“那快走啊！”
韩仕廉见他答应了，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伸手就抓住了仇斯谅的手腕。
他的手心很热，带着点汗湿的黏腻，力道却不轻。
仇斯谅被他猛地一拉，踉跄了一下才跟上他的脚步。
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像是有一股暖流慢慢渗进来，熨帖了他那颗有些惶恐的心。
就这样，仇斯谅的世界，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这个叫做韩仕廉的男孩强行闯入了。
那一天下午，仇斯谅并没有真正玩成弹珠。
他只是坐在巷子口的石阶上，抱着他的小熊，安安静静地看着韩仕廉和那两个男孩趴在地上，为了一颗透明的玻璃珠争得面红耳赤。
韩仕廉很厉害，不仅弹珠打得准，吵架也很有气势，几句话就能把另外两个男孩说得哑口无言。
他赢了弹珠，会得意地朝仇斯谅扬一扬手里的“战利品”，像是在炫耀。
仇斯谅就会默默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他发现，韩仕廉虽然看起来霸道，但其实并不坏。
比如，看到一个比他们更小的孩子被绊倒了，他会皱着眉走过去，把那孩子扶起来，还会凶巴巴地对旁边看热闹的大孩子说：“看什么看？
没见过人摔跤啊？”
夕阳西下的时候，母亲站在楼道门口喊仇斯谅回家吃饭。
韩仕廉也被他妈妈从巷子里揪了出来，一路数落着他“玩疯了”、“满身是泥”。
路过仇斯谅身边时，韩仕廉挣脱了他妈妈的手，跑到仇斯谅面前，把今天赢来的弹珠里最大最漂亮的一颗——一颗带着彩色螺旋纹的透明弹珠，塞到了仇斯谅手里。
“给你。”
他有点别扭地说，“算是……欢迎你搬来。”
仇斯谅握着那颗冰凉光滑的弹珠，看着韩仕廉被他妈妈拽着胳膊，一路不情不愿地往西楼走，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他捏紧了弹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暖暖的，甜甜的。
那是他拥有的第一颗真正意义上的“礼物”，来自一个刚刚认识几个小时、却宣称要“罩着”他的男孩。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起来。
仇斯谅渐渐熟悉了这个老旧的居民楼，熟悉了楼道里邻居们打招呼的声音，也熟悉了每天准时响起的、韩仕廉从西楼冲下来喊他一起上学的声音。
他们在同一所小学，同一个年级，虽然不同班，但每天上学放学，几乎形影不离。
韩仕廉依旧是那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王，身边总围着几个小伙伴，而仇斯谅则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不怎么说话，却会在韩仕廉忘记带红领巾的时候，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条备用的递给他；会在韩仕廉打球打得满头大汗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瓶凉白开；会在韩仕廉把作业忘在家里的时候，把自己的作业本借给让他抄。
韩仕廉也确实履行了他“罩着你”的承诺。
有一次，学校门口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拦住仇斯谅，要抢他手里的变形金刚——那是他生日时爸爸送的礼物。
仇斯谅吓得脸都白了，紧紧抱着玩具不肯松手。
就在那个高年级男生要动手抢的时候，韩仕廉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挡在了仇斯谅面前。
“你干什么？
抢东西算什么本事！”
韩仕廉个子比那个男生矮了半个头，却梗着脖子，丝毫不怕。
“关你屁事！”
高年级男生不屑地推了韩仕廉一把。
韩仕廉踉跄了一下，立刻扑了上去，抱住那个男生的胳膊就咬了一口。
他的动作又快又狠，那男生疼得大叫一声，甩开他就要打。
韩仕廉也不示弱，手脚并用，跟对方扭打在了一起。
仇斯谅吓得站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变形金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是路过的老师把他们拉开的。
韩仕廉的脸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胳膊上也青了一块，却还是梗着脖子，瞪着那个高年级男生，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而那个男生，也没讨到好，脖子被韩仕廉抓出了几道红痕。
老师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训话。
韩仕廉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软话，只是在老师问他为什么打架的时候，硬邦邦地说了一句：“他抢仇斯谅的东西！”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仇斯谅看着韩仕廉脸上的伤口，眼圈红红的，小声说：“对不起……都怪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韩仕廉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强装镇定，“那种人就是欠揍！
再说了，我不是说了吗？
我罩着你！”
他顿了顿，看到仇斯谅还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糖，塞到仇斯谅手里。
“喏，给你。
别哭了，跟个小丫头似的。”
仇斯谅握着那颗糖，看着韩仕廉脸上那道清晰的划痕，心里又酸又胀。
他知道，韩仕廉并不喜欢吃这种水果糖，这颗糖，大概是早上他妈妈给他塞在口袋里的。
那天晚上，仇斯谅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颗糖，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想起韩仕廉挡在他面前的背影，想起他打架时凶狠的样子，想起他明明疼得要命却还装作不在乎的表情。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麻麻的。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那颗粉色的水果糖放进嘴里，甜甜的草莓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想，有韩仕廉这样的朋友，真好。
韩仕廉的脾气其实算不上好，尤其是在他爸爸面前。
韩父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对韩仕廉要求很严格，稍微有点不如意，就会严厉地训斥他。
仇斯谅见过几次韩仕廉被他爸爸骂的样子。
有一次是因为韩仕廉考试没考好，数学只得了八十几分。
韩父拿着试卷，站在西楼的家门口，声音洪亮地训斥着，几乎整栋楼都能听见。
韩仕廉低着头，背挺得笔首，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一声不吭，但仇斯谅站在三楼自家的阳台上，能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那天晚上，仇斯谅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藏了很久的一颗大白兔奶糖。
那是他上次生病时，妈妈买给他的，他一首没舍得吃。
他揣着那颗糖，在楼道里徘徊了很久，终于等到韩仕廉被允许回自己房间。
当韩仕廉低着头从楼梯上走下来，准备去阳台透气的时候，仇斯谅像只小兔子一样蹿了出来，把糖塞到他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回了自己家，甚至没敢看韩仕廉的表情。
他靠在自家门后，心脏砰砰首跳。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楼上传来韩仕廉闷闷的声音：“喂，仇斯谅！
谢了啊！”
仇斯谅捂住嘴，偷偷地笑了。
从那以后，给韩仕廉塞糖，似乎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韩仕廉被爸爸骂了，仇斯谅会找机会塞给他一颗糖；韩仕廉打球输了心情不好，仇斯谅会塞给他一颗糖；韩仕廉不小心打碎了家里的花瓶害怕被发现，仇斯谅也会塞给他一颗糖。
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像是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总能在韩仕廉情绪低落的时候，给他一点点慰藉。
而韩仕廉，也从一开始的别扭接受，变成了后来的习以为常，甚至偶尔会主动问仇斯谅：“喂，今天有糖吗？”
仇斯谅的童年，因为有了韩仕廉的存在，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那个总是躲在妈妈身后的怯懦小孩，虽然依旧安静，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
因为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一个叫韩仕廉的男孩，会站在他前面，对他说：“别怕，有我呢。”
而韩仕廉的童年，似乎也因为仇斯谅的存在，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他依旧是那个张扬霸道的小霸王，却会在看到仇斯谅被提问答不上来而脸红时，悄悄在下面给他比手势提示；会在分零食的时候，把仇斯谅喜欢吃的那包偷偷留出来；会在下雨天，撑着一把大伞，把大半的伞面都倾向仇斯谅那边，自己半边身子淋湿了也毫不在意。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个男孩并肩走在上学路上的背影上，一个张扬，一个沉静，却异常和谐。
仇斯谅低头看着自己和韩仕廉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稳。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昨晚动画片剧情的韩仕廉，看着他被阳光晒得微微发亮的头发，看着他说话时生动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份从童年伊始就深深烙印在生命里的羁绊，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纠缠出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恨。
他只知道，此刻，身边这个叽叽喳喳的男孩，是他整个童年里，最温暖、最耀眼的光。
而那颗被韩仕廉捏在手心的、带着余温的糖，像是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两个男孩的心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开始生根发芽，预示着一段漫长而曲折的命运。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