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下得毫无章法。豆大的雨点蛮横地砸在车窗上,瞬间炸裂成一片浑浊的水花,
又被雨刮器粗暴地抹开。车窗外,
连绵起伏的丘陵在沉甸甸的雨幕里只剩下模糊的、湿淋淋的墨色轮廓,
像一幅被水泡烂了的旧画。车内的空调徒劳地吹着冷风,
却驱不散那股黏在皮肤上的闷热湿气,混杂着皮革和隐约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固执地亮着,最后一条信息来自二叔,
冰冷的方块字刺得眼睛发涩:“妈……快不行了,速归。”“快到了,
就快到了……”我低声重复着,更像是在安抚自己那颗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心。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座椅磨损的边缘,皮革粗糙的触感磨着指甲缝。
奶奶那张总是带着温软笑意、皱纹里都盛着慈爱的脸,此刻却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
被一种巨大而空洞的恐慌撕扯着。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春节?还是去年中秋?
记忆像蒙了层水汽的玻璃,怎么擦也擦不亮。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悔意,
混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声,不断冲刷着神经。2我几乎是扑到床前的。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奶奶枯瘦得几乎脱了形,
薄薄一层松弛的皮肤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地凸起,
蜡黄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一种死寂的青灰。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
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生机。“奶……奶奶……”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仿佛被这微弱的呼唤触动,
奶奶深陷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一丝缝隙缓缓睁开。那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
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子。
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目光涣散地在我脸上逡巡了好一会儿,那里面空荡荡的,
似乎辨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慌忙握住她露在薄被外的手。那手枯瘦如柴,皮肤冰凉松弛,像一截失去水分的枯枝。
我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包裹住它,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3奶奶,是我,
晚晚……我回来了……”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她干枯的手背上。
也许是那泪水的温度,也许是那熟悉的小名,奶奶浑浊的眼珠里,
倏然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一次跳动。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
干裂的唇瓣艰难地开合,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晚……晚……”“是我!奶奶,
是我!”我连忙俯下身,把耳朵凑近她的唇边。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膛起伏得厉害,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杂音。那只被我握着的手,
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猛地反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
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带着一种濒死之人孤注一掷的疯狂。
4“匣……匣子……”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床头柜的方向,
眼神里爆发出一种骇人的、近乎狰狞的执念,浑浊的瞳孔深处,
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给……给你……”顺着她目光的方向,
我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匣,约莫一尺长,半尺宽。
木料是深沉的紫红色,油亮厚重,透着岁月沉淀的光泽。匣身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
线条简洁而古朴,只有边角处镶嵌着几片早已失去光泽的暗铜片。
匣子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木头、香料和某种难以名状气息的味道。“好!奶奶,我拿!
”我强忍着腕骨传来的剧痛,另一只手慌乱地伸向那木匣。指尖触碰到匣子冰凉的表面,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沿着手指窜了上来。5就在我手指碰到木匣的瞬间,
奶奶攥着我手腕的力量陡然又加重了几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枯槁的脸因用力而扭曲变形,
浑浊的双眼死死地、几乎要瞪裂般盯住我,
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冰锥般刺入我骨髓的音节:“别……照……镜子!
”“它会……看见你!”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中那骇人的光芒骤然熄灭,
紧攥着我手腕的枯手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颓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在床边。
床头的旧式白炽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忽明忽暗,
将奶奶僵硬的遗容映照得明灭不定,如同鬼魅。6“奶奶——!”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猛地刺破了房间里死寂的、沉重的空气,像一把生锈的钝刀,
在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空间里狠狠划开一道口子。葬礼简单到近乎潦草。
黑色的棺木沉沉地落入湿冷的黄土坑中,泥土混合着雨水拍打在棺盖上,
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噗噗声。纸钱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儿,像一群仓皇失措的灰蛾,
最终无力地飘散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没有多少亲戚,只有几个本家叔伯沉默地铲着土,
铁锹与泥土的摩擦声单调而冰冷。二叔站在坑边,脸上是木然到极致的疲惫,
仿佛灵魂也被一同埋进了那方小小的墓穴。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逐渐被泥土覆盖的棺木,
没再看我,只哑着嗓子说了句“有事打电话”,便佝偻着背,转身消失在村口泥泞的小道上,
步履蹒跚,背影很快被雨幕吞噬。7雨,依旧没完没了地下着。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脖颈灌进去,浸透了里衣,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我独自撑着伞,
站在空旷起来的坟前。新翻的泥土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暗褐色,混杂着枯草,
散发着浓郁的土腥气,像大地刚刚愈合的、新鲜的伤口。雨水在坟茔上冲刷出细小的沟壑,
蜿蜒着向下流淌。四周只有风声雨声,
还有远处山林里不知名的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鸣。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寂感,
像这冰冷的雨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紧紧箍住了心脏。雨水顺着伞骨滑落,
滴在脚边浑浊的水洼里。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深紫红色木匣上。
雨水敲打着它油亮的表面,留下蜿蜒的水痕,如同无声的泪。
奶奶临终前那声嘶力竭、带着无尽恐惧的警告,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别照镜子!
它会看见你!”那嘶哑破碎的尾音,仿佛还带着她最后挣扎时的寒气,穿透雨幕,直抵心底。
8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抱着木匣的双臂蔓延开,迅速流遍全身。
我下意识地将匣子抱得更紧了些,冰冷的木料隔着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胸口,
那寒意几乎要冻僵心跳。别照镜子……这里面,究竟是什么?祖宅矗立在眼前,
在连绵的阴雨中更显破败颓唐。院墙的豁口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更大,院中的老槐树,
湿漉漉的叶子沉重地低垂着,枝干扭曲伸展,在灰暗的天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
像一只只伺机攫取的手。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厚重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灰尘、霉烂木头和长久无人居住所特有的窒闷气息,
如同实质的潮水般迎面扑来,呛得我猛地咳嗽起来。屋内的光线极其昏暗。
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蒙着厚厚的灰尘,仅有的光线艰难地穿透进来,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
光柱里无数尘埃在疯狂地飞舞。空气中飘浮着肉眼可见的灰絮。
脚下的青砖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浮尘,踩上去软绵绵的,留下清晰的脚印。
家具都蒙着白布,在白布下显出模糊而诡异的轮廓,如同一个个静默的幽灵。
墙角挂着巨大的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微弱气流里轻轻摇晃。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滞重,
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陈腐的寒意。9我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按下去。
头顶一盏蒙满灰尘的老式白炽灯泡吃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昏黄的光线极其勉强地晕开一小片区域,反而让房间深处的黑暗显得更加浓稠和不可测。
将湿透的外套脱下,随意搭在一张蒙着白布的靠背椅上。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
从四肢百骸里涌上来。我抱着那个冰凉的木匣,走到奶奶生前睡过的里屋。
这里的气息更加陈腐,混合着久病之人留下的、难以消散的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衰败感。
雕花木床空着,床板裸露着,像一个无声的伤口。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上面,
静静地立着一个小小的相框。我走过去,拂去厚厚的灰尘。照片是黑白的,
边角已经泛黄卷曲。照片里,一个穿着旧式斜襟袄、梳着圆髻的年轻女子端坐着,
眉目温婉清秀,嘴角带着一丝含蓄的笑意。她的膝上,
坐着一个约莫两三岁、同样穿着旧式小袄的圆脸女童,手里抓着一个布老虎,眼睛亮晶晶的,
带着纯真的好奇。照片的背景有些模糊,但女子身后,似乎隐约能看到一张梳妆台的轮廓,
台上似乎放着一件方正的物件……10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
我低头看向怀中紧抱着的木匣。照片背景里那个模糊的方形轮廓,
大小、形状……与这个匣子何其相似!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是谁?
奶奶年轻时?那个女童……难道是父亲?可父亲从未提起过这样一张照片。
一种时空错位的恍惚感攫住了我。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细密起来,敲打着玻璃,
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抓挠。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沉沉的夜幕笼罩下来,
祖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只有我所在的里屋,
那盏昏黄的白炽灯还在苟延残喘地亮着,像一个孤立无援的、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光点。
奔波、悲伤、葬礼的麻木、祖宅的阴森……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袭来。
我瘫坐在床沿冰冷的木板上,后背抵着同样冰凉的墙壁。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着,
再次落回那个深紫红色的木匣上。它就放在我身边的地板上,在昏黄的光线下,
散发着一种幽暗、沉静,却无比诱惑的光泽。
11奶奶临终那恐惧到扭曲的面容和嘶哑的警告,又一次在脑海中清晰地闪现。
别照镜子……它会看见你……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紧缩。
可同时,另一种更加强烈、更加原始的好奇心,却如同黑暗中的火苗,
在恐惧的压制下顽强地燃烧起来,并且越烧越旺。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照?
里面到底是什么镜子?它看见了……又会怎样?那照片里的模糊轮廓,与这匣子惊人的相似,
这仅仅是巧合吗?无数个问号在脑海中翻腾、碰撞,发出嗡嗡的声响。理智在尖叫着危险,
警告我立刻离开这个房间,甚至离开这栋鬼气森森的老宅。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无法动弹分毫。视线无法从那个木匣上移开。匣子上镶嵌的暗铜片,
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下去,只剩下偶尔滴落的嗒嗒声,
更衬得屋内的寂静如同凝固的深海。我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
手指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松开。12终于,那股无法抑制的好奇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
压倒了一切。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木匣冰凉的表面。那寒意瞬间穿透指尖,直抵心尖。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尘埃味涌入肺腑,
却无法平息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手指摸索着,
找到了匣盖前端那个小小的、同样镶嵌着暗铜片的搭扣。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轻轻一拨。“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搭扣弹开了。
我屏住了呼吸,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匣盖。一股更加浓郁的、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像是封存了百年的尘土、朽木,
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甜香——某种早已消逝的脂粉气味?这气味钻入鼻腔,
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怪异感。13匣内的衬里是早已褪色发脆的深蓝色绒布。绒布上,
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左边,是一把木梳。梳身是深沉厚重的紫檀木,油润光滑,触手生温,
仿佛还带着人体的余泽。梳背上,雕刻着极其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线条流畅灵动,
每一片花瓣、每一根藤蔓都栩栩如生,显然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这温润的触感,
与整个匣子冰冷死寂的气息形成了诡异的反差。而右边……我的目光凝固了。那是一面铜镜。
它比我想象的要小,直径约莫七寸左右。镜面并非光滑如水,
而是蒙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灰黄色,像是凝固的油脂,又像是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