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爷爷的死会把我拽回这个十年没踏足的地方。出租屋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
手机屏幕里,三叔的脸像泡发的纸,嘴唇哆嗦着:“小默,你爷……没了。后山捡柴时摔的,
头七前回来就行,记着,别赶夜路。”挂电话的瞬间,我盯着屏幕里自己的影子,
突然想起爷爷去年视频时的模样。他坐在炕头,手里转着那根枣木拐杖,骂我在城里学坏了,
说要拄着拐杖来掀我天灵盖。那拐杖被他攥了五十年,枣木的纹路里嵌着层包浆,
亮得能照见人影。老瓦村藏在黑松岭最深处,地图上连个标点都没有。
最后一次回去是十八岁,我背着行李逃似的离开,发誓再也不踏进村口那条土路。
那时三叔还不是现在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他总拍着我肩膀说:“小默,城里待不惯就回来,
你爷的手艺传给你。”他说的手艺,是指爷爷在后山种的那些“药草”。小时候我见过,
黑黢黢的藤缠着松树长,叶子背面泛着银光。爷爷说那是治“心病”的,却从不让我碰。
大巴在山坳里的停靠点就歇了,剩下的路得靠两条腿。日头往西斜时,
我踩着碎石子往村里挪,松涛声裹着潮气漫过来,凉得人骨头缝发麻。
远远看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底下蹲个黑东西,走近了才看清是只猴子。
它蹲在石头上,爪子里攥着片枯树叶,见我过来也不躲,直勾勾盯着我。
这地方的猴子怎么不怕人?我正想绕开,那猴子突然咧开嘴,
尖声尖气地说:“回来了……”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玻璃,我猛地顿住脚。它明明是张猴脸,
嘴却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细尖的牙。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我转身就往村里跑,
跑出老远回头看。那猴子还蹲在原地,姿势却变了——像人一样背着手,目送我离开。
“那是山猴,别招惹。”三叔不知何时站在村口,手里攥着烟,
火光在他蜡黄的脸上明明灭灭,“你爷……就是被这畜生惊了,才摔的。
”我盯着他发抖的手,没接话。爷爷爬了一辈子山,跟山里的野兽打了半辈子交道,
会被一只猴子惊到?爷爷的灵堂设在老宅堂屋,黑白遗像挂在正中央。
照片里的爷爷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嘴角抿着,
眼神却有点怪——像是在看镜头外的什么东西。我凑近想看得清楚些,
突然发现他眼睛的位置有两个针孔,细得像针扎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守灵时警醒点,”三叔递来孝服,布料糙得扎皮肤,“夜里别出屋,听见啥都别回头。
”“为啥?”我以前与三叔的关系很好,我小时候他总是带着我玩。
只不过后来我随我爸去了城里上学,联系就慢慢少了起来。我爸是老大,跟我妈离婚之后,
前两年就喝酒喝死了。家里好几口人中,二叔早就幺了,奶奶在去年也去世了。
所以这次葬礼上本家人只有自己与三叔。接过孝帽,指尖触到布料上的潮气,
像是刚洗过没晒干。三叔往门外瞥了眼,压低声音:“老瓦村的夜,不太平。”入夜后,
老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坐在灵前烧纸,火苗舔着黄纸,卷出灰黑色的烟。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树枝刮墙的“沙沙”声,像有人用指甲挠门板。
后半夜实在熬不住,我想去院里洗把脸。刚推开门,
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踏、踏、踏”,很轻,带着点拖沓,
像是穿着湿透的布鞋在走路。我头皮一炸,猛地回头。院里空荡荡的,
只有月光把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个张牙舞爪的人。“谁?”嗓子发紧,
我抄起墙角的扁担。没人应。那脚步声还在响,时远时近,
偶尔夹杂着兽爪挠地的“窸窣”声。我盯着院门,看见门栓自己动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拨弄。突然,脚步声停在了灵堂门口。我攥紧扁担,
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门板上的裂缝里,渗进一道灰黑色的影子,正慢慢往上爬,
像条蠕动的蛇。“小默……”门外传来三叔的声音,带着点哭腔,“你爷托梦给我,
说他冷……”我刚想应声,突然想起傍晚他说的话——“夜里别出屋”。这声音太像了,
可三叔的嗓子里从来没有这种黏糊糊的湿意,像含着口水在说话。门板被撞了一下,很轻,
却震得我心口发慌。“小默,开门啊,我给你爷加件衣裳……”那声音越来越近,
几乎贴着门缝在说。我盯着门板的裂缝,看见一只眼睛——灰白色的,没有瞳孔,
正死死地盯着屋里。天快亮时,外面的动静才消失。我抱着扁担缩在灵前,
直到院门外传来鸡叫,才敢挪到窗边。墙角空荡荡的,只有几串深褐色的脚印,
印子边缘带着湿漉漉的黏液,一路延伸到院外的土路。我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残留的黏液,
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熟悉的土腥味,
混着点淡淡的霉味——和爷爷种在后山的那些“药草”味道一模一样。我心中比较慌张,
把这事告诉三叔之后,他却不以为意。只说我可能是三更半夜时,困昏头了,
让山蒙子给魇了,过两天就好。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刚走到后山,
就听见松树林里传来“嘻嘻”的笑声。我抬头一看,几十只猴子蹲在松树枝上,
齐刷刷地看着我们,眼睛都是灰白色的。它们手里都攥着东西——有的是片破布,
有的是块石头,还有的拿着半根啃剩的骨头,像在模仿人类的祭祀。“别看!
”三叔猛地按住我的头,“快走!”他的手心滚烫,烫得我脖子发疼。
我瞥见他袖口沾着点灰黑色的粉末,和爷爷种的“药草”晒干磨成的粉一个色。
下葬时出了怪事。棺材刚要入土,突然从旁边的草丛里窜出只狗熊,直立着站在坟坑边,
前爪耷拉着,嘴角咧得老大。送葬的村民吓得直往后退,三叔却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
往狗熊脚下扔了块干粮。狗熊低下头,用爪子抓起干粮,转身慢悠悠地走进树林。
它走路的姿势太像人了,膝盖弯的方向都和人一样,只是背影佝偻着,像个缩脖子的老头。
“那是‘山爷’,来送你爷一程。”三叔擦了把汗,脸色比纸还白,“你爷年轻时候喂过它,
算是……老交情。”我盯着狗熊消失的方向,总觉得那背影有点眼熟。直到棺材被土埋住,
才猛地想起——爷爷年轻时常穿的那件蓝布褂子,后背上就有块和狗熊毛色一样的补丁。
头七那天,按规矩要去祠堂上香。三叔说他夜里受了寒,躺在床上哼哼,说啥也不肯去。
“你自己去吧,后殿的神像前别忘了放碗清水。”他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
“记住,别碰神像上的头发,更别听它说话。”祠堂在村子最东头,墙皮掉得差不多了,
朱漆大门裂着缝,像张咧开的嘴。前殿空荡荡的,只有几排落满灰的牌位。我刚点燃香,
就听见后殿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梳头。后殿比前殿暗得多,阳光从窗棂挤进来,
照出漫天飞舞的灰尘。正中央的供桌上,摆着尊半人高的神像,浑身缠满了灰黑色的发丝。
那些头发很长,垂到供桌底下,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仔细看,能发现发丝在慢慢蠕动,
像有生命似的。神像的脸被头发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我把香插进香炉,
刚要放下手里的清水碗,突然听见“咔哒”一声。是从神像那边传来的。我屏住呼吸,
看见缠绕在神像胳膊上的发丝松动了些,露出底下的木头。——不对,那不是木头,
是片皱巴巴的皮肤,上面还长着几根黑毛。“沙沙……”梳头声更近了,
好像就在神像的眼窝里。我忍不住往前凑了凑,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
混着点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那是我去年给爷爷买的柠檬味洗发水,他总说太香,
舍不得用。就在这时,缠绕在神像脖子上的发丝突然散开了些,露出半片衣领。
我盯着那片布料,浑身的血瞬间冻住了——那是爷爷那件蓝布褂子的领口,
上面还别着颗磨得发亮的铜纽扣,是我小时候帮他缝上去的。供桌上的清水碗突然晃了一下。
我低头看去,碗里的水正在慢慢变黑,像被墨染了似的。水面上漂浮着几根头发,很长,
发梢带着点卷,和爷爷后脑勺的那撮白发一模一样。
“梳头……”一个很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老太太的嗓音,又带着点尖利的猴叫。
我猛地抬头,看见神像的眼窝里伸出几根发丝,正慢悠悠地朝我飘过来。那些发丝越来越多,
像无数条小蛇,顺着供桌爬过来。我转身就跑,刚跑出祠堂,
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供桌上摔了下来。跑到门口时,
我回头看了一眼。神像倒在地上,缠绕的发丝散开了,露出里面的东西——那不是木头神像。
是具穿着蓝布褂子的尸体,蜷缩着,像个胎儿。尸体的脸贴在地上,看不见模样,
但后背上那块补丁,在阳光下泛着熟悉的光。而尸体的手里,攥着半把桃木梳子,
齿缝里还缠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门框干呕。这时才注意到,
祠堂的梁柱上刻着些奇怪的符号。不是字,更像某种植物的藤蔓,缠绕着向上爬,
顶端都指向后殿的方向。这图案我见过——在爷爷藏药草的木箱盖内侧,刻着一模一样的。
“你看见啥了?”三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我一哆嗦。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祠堂门口,手里拿着把柴刀,刀刃上沾着暗红色的东西。
“没、没看见啥。”我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冰凉的门框。他的眼睛有点红,
瞳孔缩得很小,像猫的眼睛。“神像倒了?”他盯着后殿,嘴角慢慢咧开,“也好,也好,
该换新人了。”“换什么新人?”我攥紧口袋里的手机,刚才跑出来时下意识按亮了录音键。
三叔没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我,突然问:“你爷没给你留啥东西?”“啥?
”“比如……个本子?”他往前凑了一步,柴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或者一封信?
”我心里咯噔一下。爷爷去世前三天,确实给我寄过个包裹,里面是个牛皮笔记本。
封面都磨破了,里面记着些药草的名字和生长周期,当时我没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