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裹挟着六月的尘埃,黏糊糊地糊在周屿的后颈。
他仰头望着眼前这栋爬满岁月藤蔓的老楼,灰扑扑的墙皮像得了牛皮癣,斑驳脱落。
楼道口堆放着看不清内容的纸箱,散发出混合了廉价外卖和潮湿抹布的复杂气味,
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行李箱的一个轮子在踏上第二级台阶时就宣告罢工,
发出刺耳的“嘎吱”呻吟,仿佛在抗议主人经济舱级别的生活标准。周屿咬紧后槽牙,
手腕青筋暴起,吭哧吭哧地把这几十斤的“家当”往上拽。
汗水争先恐后地从额角、鬓边滚落,砸在油腻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印子。爬到三楼,
肺叶火烧火燎,汗水浸透了那件印着某大厂吉祥物的廉价T恤,黏腻地贴在背上,
勾勒出年轻人单薄却因用力而紧绷的肩胛骨轮廓。他停在六楼的铁门前,大口喘着粗气,
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下干涩的空气。
口袋里四十二块八毛钱的零票和那张四千五百块的试用期工资条,像两块烧红的烙铁。
房租两千六,押一付三?一个冰冷的算术题,答案写满了“破产结算”。
猫眼里透出的微光暗了下去,似乎有人在门后静静观察。周屿不自在地抹了把脸,
扯出一个大概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扇厚重的、油漆剥落的铁门终于在铰链的呻吟中缓缓打开。光线泄出,
一只银灰色的猫率先从门缝里踱步出来,杏仁般的黄瞳带着天然的审视,
轻盈地跳到一旁堆放的几捆旧书上,尾巴尖优雅地卷成一个问号。门后的女人——林羡,
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绸睡裙,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在过道昏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
她倚着门框,三十三岁的脸庞没有施半点脂粉,带着一种被世事打磨过的宁静与疏离,
嘴角牵起的弧度像一把温柔却精准的手术刀。“押一付三,今天能到账吗?”她的声音不高,
像夏日午后隔着窗纱听到的蝉鸣,带着一点清凉的倦意。周屿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一路红到了脖颈。他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几乎被汗水濡湿的工资条,
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像是递交一份事关生死的证据。“林…林姐,”喉咙有点发紧,
“能不能…押一付一?我……可以每天帮你按肩半小时!”声音越来越小,
像是被老楼沉闷的空气一点点吞噬掉。林羡垂眸,
目光在“实发工资:4500.00”那几个数字上短暂逗留。她没有立刻拒绝,
而是从旁边的矮柜上抽出一张米色便签纸,
用一支老式的、灌着暗蓝色墨水的钢笔在上面流畅地画了一个简笔笑脸。
笑脸的嘴角微微上翘,带着点调侃的弧度。“行,”她把便签纸推过去,
指尖不经意划过周屿的手背,凉得像初春的溪水,“按日结。半小时抵四十,房租按天扣。
猫,”她下巴朝旁边那只银渐层点了点,“叫摩卡。
它最近对窗户外面飞过去的东西有点意见,肩膀不大舒服,你也顺便给它按按。
”她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个家政流程。仿佛是为了印证女主人的话,
摩卡从书堆上轻盈地一跃,稳稳落在周屿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膝盖上。柔软沉重的触感传来,
带着暖烘烘的体温和细微的呼吸起伏。尾巴一甩,在周屿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扫过,
像一个无形的、带着猫粮气味的图章——“奴隶契约”即刻生效。
摩卡发出一声慵懒的“喵呜”,似乎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说:开工吧,奴隶一号。当晚,
周屿的“宿舍”是客厅那张稍微软一点的旧地毯。他盘腿坐上去,
摩卡大爷似的趴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周屿深吸一口气,
回忆着学校里给室友按肩膀的生涩手法,开始给这只矜贵的猫做肩颈拉伸。
摩卡发出舒服的咕噜声,身体软成一滩银灰色的水。而周屿的胃,
却在发出更响亮、更不体面的抗议,紧贴着后腰,前胸后背几乎粘在了一起。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林羡正在热牛奶。柔和的顶灯将她的背影投影在对面的墙上,
拉成一道细长而曼妙的剪影,被睡裙的蕾丝边勾勒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韵味。
周屿飞快地收回目光,觉得自己多看一眼都像是在亵渎某种神圣的“成年人体面”。
空气里弥漫开牛奶的香甜气息,像温柔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他辘辘的饥肠。
他摸出背包里仅剩的半根黄瓜,是昨天超市打折买的,已经有点蔫了。轻轻咬一口,
脆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生涩的植物汁水味道。林羡端着牛奶杯转过身,
目光掠过他手中的黄瓜:“饿?”周屿像被烫到一样,差点把黄瓜藏到身后。“没,没,
还好。”声音干巴巴的。林羡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冰箱旁,拉开冷藏室的门。
冰冷的白气涌出,照亮了她半边脸颊。冰箱里干净整齐,但东西不多,
下层稀稀拉拉放着几盒酸奶和一些蔬菜。她拿出一个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冷硬的东西,
走过去,放在周屿面前的矮几上。是一个用保鲜膜裹着的韭菜盒子,边缘有点焦黄的油渍。
“昨晚剩的,味道一般,但能顶饿。别喂猫就行。”她说完,端着牛奶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轻轻合上。客厅里只剩下周屿,盘中的冷韭菜盒子,地上打呼噜的摩卡,
和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他把那半个黄瓜塞进嘴里,又掰开那有点回生的韭菜盒子,
韭菜混着粉丝的咸香迅速填满口腔。原来“房租”的味道,可以是猫毛、按摩、冰冷的黄瓜,
和带着余温的关怀韭菜盒子。第二周的周六,墨绿色的捷豹像一头不期而至的猛兽,
突兀地横在老旧居民楼下狭窄的路沿边,流畅的线条与旁边生锈的自行车格格不入。
沈放单手扶着车门,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印着巨大高端超市Logo的巨大帆布袋子,
里面塞满了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和各种包装精美的水果、食品盒。
他以一种主人般的姿态熟门熟路地穿过楼道,皮鞋敲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清脆、自信,
敲碎了周末清晨的宁静。他几乎把门铃按得跟催命符一样。开门的是周屿,
还穿着印着蠢萌卡通狗的旧睡衣,头发睡得像个鸟窝。清晨的阳光从沈放身后照进来,
勾勒出他一丝不苟的精英轮廓,昂贵的古龙水味强势地侵入狭小的门厅空间。“羡羡呢?
”沈放的目光精准地越过周屿,仿佛他只是个碍眼的摆设。不等回答,他已侧身挤了进来,
手里巨大的袋子毫不客气地撞在周屿胸口。
那股混合着花香、果香、皮革、金钱和压迫感的气味更浓了。摩卡被惊动,
呲溜一下躲到了沙发底下,留下一道银灰色的残影。“羡羡?”沈放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林羡的房门开了,她穿着简单的棉质家居服走出来,脸上带着没睡醒的懒怠:“沈放?
大清早的,扰民啊。”“怕你周末饿着。”沈放笑得春风和煦,目光却紧紧追随着林羡,
“空运的车厘子,你喜欢的和牛,还有你常喝的那个牌子的希腊酸奶。”他一边说,
一边熟稔地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门。冰箱冷藏室的光线照亮了他志得意满的侧脸。
菜、周屿昨晚刚放进去的、打折买的一升装牛奶——也就是林羡昨晚喝的——以及几个鸡蛋,
通通拿了出来,一股脑堆在旁边的流理台上,动作自然得像在清除垃圾。
“这些东西都多久了?临期的牛奶,廉价的酸奶,羡羡你的胃怎么能受得了?”他皱着眉,
语气是理所当然的关切责备。接着,他像艺术家一样,
仔细地将自己带来的进口食品摆放进去:深蓝与银白包装的希腊酸奶占据视觉中心,
进口切块和牛和车厘子码在最显眼的保鲜层,
高级巧克力和包装精致的曲奇填满了旁边的空间。整个冰箱瞬间焕然一新,
亮得几乎可以反光,昂贵的Logo无声地宣示着主人的品味与实力。
周屿像个局外人站在厨房门口,
手里下意识地攥着昨晚刚买的、还剩大半袋的五块五一斤的临期吐司。
那面包袋子上灰扑扑的促销标签格外扎眼。
他看着流理台上被沈放归为“垃圾”的食材——那是他小心翼翼计算过的日常开销,
再对比冰箱里那些流光溢彩的新住户,一种难以言喻的狼狈和羞耻感狠狠攫住了他。
他默默地把吐司袋往里掖了掖,藏在身后,喉结上下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咦?
”沈放似乎刚注意到角落里的周屿,目光在他皱巴巴的睡衣和鸟窝般的头发上扫了一圈,
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哦,小周是吧?刚毕业的小朋友?年轻人是该多吃点营养的。
”语气亲昵,却带着无形的墙,清晰划分着楚河汉界。
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盒包装得像个艺术品的巧克力,顺手丢给周屿,“这个牌子不错,尝尝。
”周屿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住。沉甸甸的,包装纸上印着看不懂的外文。他感觉那玩意儿烫手,
像块烧红的烙铁。“谢谢沈先生。”他声音干涩,
顺手把巧克力放在流理台的一角——和周屿的那袋临期吐司并排。林羡倚在厨房门框上,
一直没说话,目光淡淡地扫过沈放带来的“补给”,又落到流理台上被清出的物品上,
最后定格在那盒刺眼的巧克力上几秒。她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弯了一下,那点弧度转瞬即逝,
消失在清晨薄光里。夜里,周屿加完班回来,饥饿感像藤蔓缠绕。厨房里,
沈放带来的“贡品”散发着冰冷诱人的光泽。他没动那些,径直拉开了下层的蔬菜抽屉,
摸出一个圆圆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东西——一个洋葱。他剥开一层干枯的外皮,
毫不犹豫地狠狠咬了一口。辛辣刺鼻的味道瞬间冲进鼻腔、口腔和眼睛,
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他蹲在冰箱投下的那块冰冷的光晕里,捂着嘴,
狼狈不堪,像个偷吃禁果被抓包的傻瓜。
“咳…”一声轻微的、带着明显笑意的咳嗽从他身后传来。周屿像被电了一下,猛地回头。
林羡披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抱臂站在厨房门口,
目光落在他手里被啃出一个参差牙印的洋葱和他狼狈的泪眼上。“沈放送的那些酒,
”林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下巴朝冰箱里某瓶包装奢华的红酒扬了扬,“我昨天用它浇花了。
”她自顾自地走到灶台前,点火、倒油、下面条、舀出一小勺珍藏的、炸得焦香的葱油,
动作行云流水。“那盆蝴蝶兰长得确实好了不少。”最后一句,像是补充说明。几分钟后,
一碗热气腾腾、葱香四溢的拌面被推到周屿面前。细白的面条上点缀着油亮的焦葱末,
热气熏得人眼眶发酸。周屿捧着碗,指尖传来的暖意驱散了洋葱带来的冰冷辛辣。
他看着林羡利落地收拾灶台,没再说“沈先生的好意”这种场面话。
空气里闷得像灌满了湿棉絮,连呼吸都带上了沉甸甸的阻力。
城市的霓虹挣扎着穿透厚重的水汽,在窗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斑。几声遥远的雷响滚过,
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倾泻。就在这时,“啪嗒——”一声轻响,客厅唯一的光源,
那盏暖黄色的落地灯,骤然熄灭。整个房间瞬间陷入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只剩下窗外更远处高楼模糊的轮廓和隐约传来的车流声。黑暗像冰冷的水一样灌满了空间。
周屿刚洗完澡,站在沙发旁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猝不及防地被黑暗吞噬。他僵在原地,
手里毛巾的湿气似乎变得更冷了。身旁的沙发上传来摩卡轻微的咕噜声,
带着一点被打扰的不安。“停电了?”林羡的声音从卧室方向传来,平静里听不出太多意外。
老楼线路老化是常事。脚步声靠近,黑暗中她的轮廓摸索着移动到门边,很快,
一束微弱但坚定的手机屏幕光线亮了起来,刺破浓墨,照出一小片漂浮的尘埃。“周屿,
”她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书店那边卷闸门手动锁死了没?沈放还在店里。
”手机光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映着眼角那颗泪痣,“二楼办公室有备用雨伞和钥匙,
你给他送一趟?怕他摸不到开关。”语气平常得像在交代一个日常任务。“好,我马上去。
”周屿没犹豫,丢下毛巾就去找鞋。黑暗中摸索着套上鞋,裤脚不小心踩进了鞋里。
他接过林羡递过来的备用手机——她的手机屏幕光用来照亮玄关门口。“小心点,
外面雨刚下来,楼道灯……别指望了。”林羡的声音停在最后,
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推开门,风裹挟着大颗大颗、冰冷的雨滴狠狠砸在脸上。
楼道里像深海墓穴,浓稠的黑暗吞噬一切。声控灯?它像个彻底罢工的老顽固,
对脚步和跺脚充耳不闻。手机电筒的光束如同沉在墨水瓶里的小小萤火,
只能勉强照亮脚下两三步湿滑的水泥台阶。周屿屏着呼吸,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湿冷的墙壁仿佛能吸收声音,回响着心脏擂鼓般的跳动。雨声哗啦作响,
密集地从天井上方灌下来,像无数只手疯狂地拍打、摇晃着整栋老楼。终于,
转下最后一个平台,离一楼地面只剩五六级台阶了。周屿微微松了口气,
紧绷的神经刚一松弛,左脚就踢到了一块明显凸起、松动的水泥坎。重心瞬间失控,
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失去平衡,像一个笨重的沙袋,裹挟着风声和飞溅的水泥碎屑,
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啊——!”惊呼只喊出一半,
他就狠狠撞进了一个带着温热和雨水湿气的怀抱。
手臂乱挥中抓住了对方衣服下摆柔软的布料,脸颊撞上了一片温热的锁骨,
鼻腔里瞬间被一股清冽白茶夹杂着旧书纸张的淡淡墨香填满——是林羡的味道!冲击力不小,
林羡闷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黑暗中看不见,
手先隔着薄薄的T恤按在了周屿的肋骨上,有点硌人。“哎!
小心——”林羡的声音就在耳廓上方,带着一丝慌乱和急促的呼吸。
几乎就在两人手忙脚乱试图稳住重心、堪堪贴在一起的瞬间,“喀拉!”一声轻响。
一束远比周屿手中更亮、更白、更冷的光柱,像一柄锋利的冰剑,
毫无预兆地从楼下一层电梯厅的方向直直刺来,精准地刺破了这团混乱的肢体交缠!
那光柱是探照灯级别的,带着极强的压迫感,瞬间将两人无处遁形地钉在原地。
强光刺得周屿下意识闭眼偏头,只能感觉到林羡手臂僵了一秒,似乎想拉开距离,
却又因为他身体的趔趄而不得不再次扶住他。三个人,三个影子,
被这道冰冷的手电光束强行投射在对面斑驳的墙面上:高大挺拔的沈放身影,
慌乱相拥姿态的两人扭曲的叠加影,还有一个被拉得斜长的伞影——三人一伞,
竟诡异地扭结成了一个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川”字。时间仿佛被强光冻结了两秒。
沈放没有动,手电筒的光稳稳地、无情地照射着。他站在楼梯下方几级台阶处,
身形笔挺得像一尊石像。他的脸隐藏在背光处看不清表情,只听见那惯常优雅的声线响起,
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古怪腔调,像是冰面下的游蛇:“小周同学,
”那声音在空旷、潮湿、雨声轰鸣的楼道里回荡,清晰得诡异,
“你这动静……是不是比我们签的合同面积,多占了一平米啊?”空气里,除了哗啦的雨声,
只剩下强光下浮尘清晰可辨的轨迹和一种无形的对峙张力。周屿被这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但沈放那句话里的意味,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冰冷而精准的试探,裹着上位者的嘲弄。
一股血性混着年轻的倔强,毫无预兆地顶了上来。他甚至没等林羡开口,喉结滚动一下,
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硬气:“公摊面积,沈先生。”声音不高,
却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水面上,“大家伙都摊着呢。
”扶着周屿的手似乎极轻微地紧了一下。寂静里,
一声极短促的、像是被逗乐了但又强行压下去的轻笑,从林羡的方向溢出来,
混在哗啦啦的雨幕里,像只受惊的猫爪,轻轻挠了一下凝固的空气。
沈放举着手电筒的手没有半分摇晃,背光处的脸依旧模糊不清。他没再说话,
只是那束冰冷的强光缓缓移动,离开了周屿和林羡纠缠的躯体,
扫过旁边滚落在地上还在转圈的手机和那把孤零零的黑伞,最后落在一楼湿漉漉的地面上。
“找到了。”他语气平淡地确认了一句,抬步跨上台阶,
光柱在他脚下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他的姿态从容依旧,每一步都稳稳踩在光亮里,
完全无视了旁边灰头土脸的两人。经过周屿身边时,
他身上高级定制西服布料摩擦的声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古龙水尾调,
瞬间压过了林羡身上的白茶墨香。“钥匙给我吧,辛苦小周跑一趟。”他没看任何人,
直接摊手到周屿面前,指骨在强光下显出清晰的棱角。周屿默默把湿漉漉的钥匙放在他掌心,
指尖冰凉。沈放拿了钥匙,手电光扫过两人略带狼狈的身影,嘴角似乎向上提了一下,
那笑容在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毫无温度:“早点回去休息吧,羡羡身体弱,淋不得雨。
”他甚至贴心地用手电光在林羡脸上示意性地停留了一瞬,才转身走向漆黑的书店深处,
光柱消失在门内。强光消失的瞬间,楼道里的黑暗再次汹涌地覆盖过来,
只留下外面更大的雨声和身边另一个人的温热气息。周屿感到林羡迅速抽回了扶着她的手,
刚才那点混乱的依靠像是个幻觉。“谢谢,我没事了。”周屿的声音有点哑,
弯腰捡起地上湿淋淋的手机和伞。林羡没说话。沉默了几秒,黑暗中,
他才听到她清浅的呼吸调整了一下节奏,
然后是一声低到几乎被雨声吞没的:“……雨太大了,等会儿再上去吧。
”沈放出现得愈发勤快,像是精密计算后执行的投资计划。早上七点整,
周屿顶着一头乱发打开水龙头刷牙,
楼下必定准时响起两声短促而优雅的汽车喇叭声——沈放的墨绿色捷豹像个忠实的皇家卫兵。
他会提着手工烘焙、包装精美的面包咖啡,理所当然地走进来,像给女王送贡品的臣子。
“羡羡,楼下新开的网红店,趁热尝尝?”他的笑容无懈可击,
目光却极少落在除了林羡以外的地方。晚上十点,
周屿还坐在客厅瑜伽垫上给摩卡做每日例行的肩周炎护理现在摩卡大爷已经很享受了,
门铃又会被按响。
—“恰好路过”、“想起店里灯箱好像有点闪”、“陪客户在附近吃饭给羡羡带了份甜点”。
周屿的“按肩抵债”在不知不觉中增值了。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人形按摩仪”,
更像是一个集水管工、马桶工、搬运工于一体的廉价家政。小单间的门把手松了,
林羡递给他螺丝刀;阳台水龙头滴滴答答,
工具箱立刻出现;书店一箱新到的精装书运不上六楼窄楼梯,电话就到了周屿手机上。
又一个沈放突击送下午茶后的傍晚,周屿刚通完厨房油腻的下水道,累得不想说话,
直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喘气。他挽着袖子,手臂上还沾着可疑的污渍,
小臂因为用力而显出些紧绷的肌肉线条。林羡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目光无意间扫过他露在手肘以上的位置。几道暗红发青的细小针眼,
在年轻偏白的皮肤上格外清晰。动作凝滞了一瞬。林羡没说话,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
指节有些泛白。沉默了几秒,她把水杯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转身走向书房角落那个巨大的老式书柜。她踮起脚,从最顶层摸出一个蒙着薄灰的纸盒,
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她走回来,
把纸盒直接搁在周屿面前的餐巾纸上——动作甚至称不上轻放,
纸盒侧面印着“阿胶糕”三个大字和一些褪色的花纹。“摩卡吃猫粮就行,不吃这玩意儿。
放那儿快过期了,你处理掉。”林羡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今天的天气,
说完就拿着抹布去擦流理台了。周屿看着那盒“快过期”的阿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当然知道这玩意儿补血,也知道沈放带来的高级食材永远占据冰箱C位。
空气里有尴尬的沉默,但更多是一种微妙的情绪,像根细细的针,刺在心头某个角落。
真正的风暴来临那天,是一个闷热到让人烦躁的周五下午。门铃被按得山响,
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门外那几乎能烧起来的火气和委屈。周屿开了门。门外站着的许随,
脸色铁青,嘴唇紧抿,身后赫然立着一个巨大的、伤痕累累的银灰色28寸行李箱,
轮子歪了一个,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街头巷战的败将。“周——屿!”许随的声音劈了叉,
带着哭腔和滔天怒火,“江湖救急!老娘被那王八蛋二房东坑惨了!”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眼角泛红,不是委屈,是气到顶点那种要炸的架势。她把行李箱往里一推,
巨大的箱子差点把周屿撞个趔趄。周屿目瞪口呆,赶紧把人让进来,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客厅里瞬间被一种战斗状态笼罩。许随像一头发怒的雏豹,来回踱步,
立马滚蛋、还有那个坑爹的隔断间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线索……林羡端着水杯从房间里出来,
一眼就看到了客厅中央那个庞然大物行李箱和一脸煞气的许随,又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周屿,
眼神里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没多问,放下水杯,轻轻叹了口气。“行吧。”林羡开口,
声音带着一种早看穿世事的无奈包容,“先挤挤。小周,你房间不是有地儿么?
横过来贴着墙,中间加块板儿隔一下吧。书房东西我清一清。
”她目光扫过周屿那间比鸽笼好不了多少的单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就当……临时胶囊公寓了。”方案简单粗暴,带着某种都市合租的荒诞凄凉。
周屿无言以对,默默把单人床像推磨盘一样横过来推到最里面紧贴冰冷的墙壁。
林羡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块半新的三合板,两人搭着手立起来,
堪堪把狭小的房间从中间一分为二。许随的行李箱像一艘搁浅的巨轮,
塞在门边那块仅有的、靠近木板一方的“自由空地”上。晚上九点。
白天搬家收拾的尘土味还没散尽,木板散发出的淡淡甲醛味混杂着两个年轻人的汗味,
漂浮在密闭、低矮的空间里,熏得人脑仁儿发胀。隔音?不存在的。
周屿能清晰地听到隔壁轻微的叹息、衣物的摩擦声、手机按键的细微响动。“咚…咚咚。
”木板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三下。周屿的心跳也跟着敲了敲。“喂,周屿。
”许随的声音从木板那头传来,带着一种夜深人静特有的穿透力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你觉不觉得……林羡姐好像喜欢你?”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像一颗子弹穿透薄薄的木板。
黑暗里,周屿猛地睁大了眼睛,感觉血液一下涌上了头顶,喉咙发干。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低响。他张了张嘴,
想说点“工作搭档”“房东房客”之类的场面话,
但白天递螺丝刀时林羡指尖偶尔划过的微凉,她低头把阿胶扔过来时抿紧的唇线,
有她站在沈放那辆捷豹前、侧脸在路灯下显出疏离又疲倦的样子……无数碎片快速闪过脑海。
“……她只喜欢我的劳动力。”周屿最终闷闷地回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一种自嘲和少年人掩饰不安的生硬。木板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四五秒。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发酵、膨胀。然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塑料包装袋摩擦声。
接着,“滋啦——”一声轻响。一块被保鲜膜包着的、还带着点温热余气的韭菜盒子,
被一只纤细的手,从那块破三合板唯一一道不算太规则的缝隙里,强行塞了进来。
油星甚至蹭到了周屿这边的床单上。“那……先喜欢我的劳动力吧。”许随的声音紧随其后,
隔着一块板子,闷闷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爽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的赌气,
“房租AA。现在,立刻,马上吃掉它!”韭菜和粉丝的浓烈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强行盖过了木板的甲醛味和空气里的尴尬。周屿捏着那个软乎乎的韭菜盒子,
指尖传来廉价的温暖,像是黑夜里突然点燃的一个廉价小蜡烛,光芒微弱,却无法忽视。
他听到木板那边也传来了塑料袋的声音,估计另一块韭菜盒子也被撕开了包装。
食物成为今晚沉默的同盟。
沈放包下那间俯瞰城市璀璨夜景的高档露台餐厅举办校友会的那天,
风里都带着红酒和金钱的混合香气。灯光璀璨,衣香鬓影,与周屿生活的旧楼仿佛两个宇宙。
林羡被沈放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请”来了,甚至被迫穿上了那件复刻版的高中校服裙。
尺寸似乎有点紧,腰身勒得明显,裙摆下纤细的脚踝在透明的水晶高跟鞋里显得格外苍白,
她站在那里,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着一丝难堪的僵硬。
旧时光的印记被强行拉回,带着难以言喻的违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