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我捡了条狗。脏兮兮的,黄毛湿成一绺一绺,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
缩在我公寓楼道的垃圾桶旁边发抖。雨水顺着消防通道的铁皮顶棚哗啦啦往下淌,砸在地上,
溅起冰凉的水花。楼道灯坏了,只有我家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它抬头看我。那眼神,
怎么说呢,不像狗。湿漉漉的,
带着一种……一种竭力隐藏的狼狈和某种我形容不出来的熟悉感。黑漆漆的眼珠子,
映着我家那点微弱的光。心软了一下。也可能是我刚加完班,脑子被项目掏空了,
只剩下一点稀薄的同情心。或者,是这城市太大了,一个人住久了,空荡荡的屋子,
连呼吸都有回声。想找点活物陪着。“喂,”我蹲下来,离它一步远,“想进来吗?
”它没动,只是看着我,尾巴尖几不可查地扫了一下湿漉漉的地面。“进来就得洗澡,
我讨厌臭烘烘的。”我补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它还是没动,但眼神里那种紧绷的东西,
好像松了一点。算了。我叹口气,伸手。它瑟缩了一下,没躲开。
我小心地避开它身上可能存在的伤口,把它抱了起来。很轻,骨头硌手。热水冲掉泥污,
露出它本来的毛色,是那种很普通的土黄。没什么特别的品种,
就是条随处可见的中华田园犬。洗到脖子的时候,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个脏得看不清原貌的皮质项圈,扣得紧紧的,几乎陷进毛里。我把它拎到灯下细看。
项圈边缘磨损得厉害,但内侧靠近搭扣的地方,似乎刻着什么。
我用指甲使劲抠掉上面的泥垢。两个小小的字母。J.L.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
漏跳了一拍。不可能。这念头荒谬得像天方夜谭。我甩甩头,一定是眼花了,
或者加班加出幻觉了。J.L. 这个缩写,太常见了,对吧?可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识,
一遍遍摩挲着那两个字母。冰冷的皮质,坚硬的刻痕。我把它擦干,用旧毛巾裹着,
放在客厅角落一个临时铺了旧衣服的纸箱里。它很安静,任由我摆布,只是那双眼睛,
一直跟着我转。我从冰箱里翻出半根火腿肠,切碎了放在它面前的小碟子里。
它凑过去闻了闻,没立刻吃,又抬头看我。“吃吧。”我说,声音有点干涩。它这才低下头,
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动作……有点过于斯文了。不像饿极了的流浪狗。
我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着它。灯光下,洗干净的黄狗,
侧脸的轮廓……那微微凹陷的太阳穴,那耳朵的形状……我猛地闭上眼,又睁开。是条狗。
一条普通的黄狗。我一定是疯了。它在我家住了下来。我叫它“阿黄”,简单好记。
阿黄很省心。不乱叫。不在家大小便。我给它买了狗厕所,教了一次,它就记住了。
给它买的狗粮,它吃得慢条斯理,不像饿死鬼投胎。它最大的爱好,
是趴在客厅落地窗边的地毯上,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发呆。
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这种“狗味”越来越淡,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比如,我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平板电脑,屏幕朝下。
它会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把平板翻过来,正面朝上放好。比如,我煮咖啡忘了时间,
水壶快烧干发出尖锐鸣叫时,它会立刻跑到厨房门口,冲我低低地“呜”一声,提醒我。
比如,周末我看一部老掉牙的爱情文艺片,看到无聊处打哈欠,一转头,
发现它也趴在狗窝里,头枕着前爪,眼睛半眯着,一副百无聊赖、强打精神的表情。那表情,
像极了当年江临川陪我看他不喜欢的电影时的模样。江临川。这个名字,像根刺,
在我心里埋了三年。分手分得莫名其妙,他一句话没有,消失得干干净净。
J.L.—— Jiang Linchuan.我盯着地毯上晒太阳的阿黄。
它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扭过头,黑亮的眼睛坦然地回视我。“阿黄,”我试探着开口,
嗓子发紧,“你……认识江临川吗?”阿黄的眼睛眨了一下,耳朵几不可查地抖了抖。然后,
它把头扭回去,重新看向窗外,尾巴在地上轻轻扫了扫,
一副“你在说什么狗语我听不懂”的样子。可那一瞬间的反应,像根针,
扎破了我的自欺欺人。疑心一旦种下,看什么都像证据。我翻出旧手机,找到加密相册。
里面存着几张江临川的照片。分手时没舍得删,后来换了手机,数据迁移过来,
就一直尘封着。我点开一张他大学时打篮球的照片,汗水浸湿了额发,侧脸的线条清晰锐利,
眼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我拿着手机,走到阿黄面前,蹲下。“看看。
”我把屏幕对着它。阿黄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就一眼。然后,
它整个身体猛地僵住了。原本放松趴着的姿势瞬间绷紧,尾巴僵直地垂着,耳朵竖得笔直。
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那张脸,瞳孔似乎都放大了,
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呜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它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
突然把头埋进了两只前爪里,身体微微发抖。不是恐惧。
是一种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狼狈和痛苦。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冰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来。荒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却又带着一种残酷的、尘埃落定的真实。“江临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轻得像耳语。埋在爪子里的狗头,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就那么一下。
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客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跌坐在地毯上,手机从手里滑落。屏幕还亮着,
江临川的笑容定格在那里,青春洋溢,意气风发。眼前,是埋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的黄狗。
这巨大的落差,这荒诞的现实,让我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沉下来,
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怎么回事?”我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阿黄,不,江临川,终于把头抬了起来。那双属于狗的眼睛里,
此刻清晰地映出人类才有的情绪:痛苦、难堪、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
他没法说话。只能看着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意义不明的咕噜声。“算了。
”我疲惫地摆摆手,撑着地毯站起来,腿有点麻,“我去弄点吃的。”我逃也似的冲进厨房,
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才敢大口喘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生疼。
我该怎么办?把这条狗,这个前男友,扔出去?报警?说我的狗是我前男友变的?
精神病院的大门会为我敞开。或者……装作不知道?可怎么装?我看着他,
知道那身狗皮囊下,是那个消失了三年、一句话没留的江临川。那个我爱过,
也恨过的江临川。我深吸一口气,打开冰箱,机械地拿出食材。切菜,点火,倒油。
厨房里响起规律的、让人安心的烹饪声。饭做好了。简单的番茄鸡蛋面。我盛了一碗给自己,
又拿了个小碗,夹了些面条和鸡蛋,放在阿黄……江临川面前的地上。他看看地上的碗,
又看看我,没动。眼神复杂。“吃吧。”我坐到餐桌旁,拿起筷子,搅着自己碗里的面,
“你现在是条狗,阿黄。不吃会饿死。”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终于低下头,
沉默地吃了起来。姿态依旧带着一种狗不该有的克制和斯文。我们各自吃着面,
客厅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他舔食的细微声响。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
日子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继续。他还是阿黄。一条安静的、省心的、偶尔眼神过于人性的狗。
我是他的主人。负责喂食、遛弯、铲屎。只是有些东西彻底变了。
我不再随便穿着睡衣在客厅晃悠。洗澡一定反锁浴室门。换衣服一定回卧室。和他说话时,
眼神尽量避开,或者干脆当他是一条真正的狗。“阿黄,吃饭了。”“阿黄,
去阳台晒晒太阳。”“阿黄,该出门了。”语气平静,例行公事。他也很配合。
扮演一条合格的狗。眼神里的复杂情绪被努力压下去,
只剩下狗该有的温顺和……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遛弯成了最尴尬的时刻。以前牵着阿黄,
遇到小区里其他遛狗的大爷大妈,还能闲聊几句。现在,牵着“江临川”……“哟,小沈,
你家阿黄今天精神头不错啊!”隔壁楼的王阿姨热情地打招呼,
她家的小泰迪兴奋地想往阿黄身上扑。阿黄江临川身体明显一僵,
不着痕迹地往我腿后缩了缩,眼神警惕地盯着那只热情的小泰迪。“啊,是啊王阿姨。
”我扯出一个笑,把牵引绳往回拉了拉,“今天天气好。”“阿黄真乖,都不闹腾,
比我家的强多了。”王阿姨夸赞道。我低头,对上阿黄江临川抬起的眼睛。那眼神里,
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憋屈。我差点没绷住笑出来,赶紧拉着绳子快步走开。“忍着点,
你现在是狗。”我压低声音,目视前方。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类似“哼”的气音。
晚上,我坐在沙发上看项目资料。他趴在他的狗窝里,离我不远不近。屋里很安静,
只有我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忽然,手机震动起来。是我妈。“喂,妈?”“囡囡啊,
吃饭了吗?”妈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暖。“吃了,番茄鸡蛋面。”“又吃面?要吃点好的,
别总对付。对了,上次跟你说的,张阿姨家的侄子,海归博士,搞科研的,
人特别稳重……”又来了。我无奈地捏捏眉心:“妈,我这段时间项目特别忙,
真的没心思……”“忙忙忙!就知道忙!再忙终身大事也得考虑啊!你都多大了?
女孩子……”妈妈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中心思想明确:赶紧相亲结婚。
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眼神无意识地飘向狗窝。阿黄江临川不知何时抬起了头,
正看着我。昏黄的落地灯在他眼睛里映出两点小小的光,眼神专注,带着一种……审视?
或者别的什么?看得我莫名烦躁。“妈!我真有事!领导催报告呢!回头再说!
”我语气有点冲地挂了电话。客厅里更安静了。我把手机丢在一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一抬眼,又撞上他的目光。“看什么看?”我脱口而出,带着点迁怒,“还不是你害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跟一条狗较什么劲?虽然他本质不是狗。他显然听懂了。
眼神暗了一下,默默地垂下头,把下巴搁在前爪上,
整个身体透出一种低落的、被嫌弃的气息。空气又凝固了。我烦躁地起身去倒水。
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径直走开。这种诡异的平衡,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被打破了。我带着阿黄江临川去附近的宠物公园。
那里有个专门的狗狗社交区,很多主人会松开牵引绳让狗狗们自由玩耍。平时我都牵着他,
尽量避开狗群。但那天阳光实在太好,公园里狗也多,气氛热烈。
一只精力旺盛的金毛欢快地跑过来,绕着阿黄打转,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热情地邀请他一起玩球。阿黄江临川明显不适应,身体紧绷,试图躲开。
金毛以为他在玩“你追我赶”的游戏,更兴奋了,扑腾着想往他身上蹭。混乱中,
小心勾到了阿黄项圈上的一个小金属环为了防止项圈勒太紧我后来换的带安全扣的项圈。
用力一扯——“咔哒。”项圈松开了,掉在了地上。金毛叼起项圈,当成新玩具,
欢快地跑开了。“哎!回来!”它的主人在后面喊。阿黄江临川脖子上光秃秃的,
站在那里,似乎懵了。我赶紧跑过去,想先把项圈追回来。就在这时,
旁边一只没牵绳、脾气不太好的边牧,大概觉得阿黄江临川呆立的样子像在挑衅,
突然低吼着冲了过来,张口就咬!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阿黄!
小心!”几乎是同时,一道黄色的影子猛地从我身边窜出!不是逃跑!
是迎着那只冲过来的边牧,狠狠地撞了上去!“砰!”一声闷响。两只狗撞在一起,
翻滚在地,发出凶狠的低吼和撕咬声!狗毛乱飞。“大壮!停下!
”边牧的主人惊叫着冲过来。我也扑了过去,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把他们分开。“阿黄!
松口!松口!”我试图去抱他。撕打中的黄狗江临川听到我的声音,动作猛地一滞。
那只叫大壮的边牧抓住机会,一口咬在了他的前腿上!“嗷呜——!”一声痛苦的哀嚎。
我的心像是被那只狗嘴狠狠咬了一口,疼得缩成一团。“滚开!”我不知哪来的力气,
一把推开那只还要逞凶的边牧,
不顾一切地把浑身是土、腿上渗出血迹的阿黄江临川紧紧抱在怀里。“你怎么样?
伤哪了?”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检查他前腿的伤口。还好,只是皮外伤,
破了一块,渗着血珠,但没伤到筋骨。他靠在我怀里,身体因为疼痛和刚才的爆发微微颤抖,
急促地喘着气,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手臂上。那双眼睛看着我,里面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惊魂未定和后怕,仿佛在确认我是否安好。边牧的主人连声道歉,
拉着自家狗子训斥。金毛的主人也把项圈送了回来。我无心追究,胡乱应付了几句,抱着他,
匆匆离开了宠物公园。回到家,我把他放在沙发上,找出碘伏和纱布。清理伤口时,
他疼得肌肉紧绷,但没挣扎,只是把头扭向一边,喉咙里压抑着细小的呜咽。
看着他腿上的伤口,想到刚才他毫不犹豫扑上去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
“你是不是傻?!”我一边给他包扎,一边忍不住吼了出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你现在是条狗!一条狗!逞什么能?!被咬死了怎么办?!”他扭过头,
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倔强。“你说话啊!”我气得手抖,
“你不是挺能吗?扑上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江临川!你给我说话!”最后一句,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我自己也愣住了。客厅里死寂。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时间仿佛凝固了。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他狗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疼痛、委屈、倔强,
慢慢变成了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不知所措。他猛地低下头,试图把脑袋埋进沙发靠垫里。
晚了。我盯着他。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爆发,那不顾一切扑上去的架势,
那护在我身前的本能……太像了。像极了当年那个他。
那个会因为我一句“想吃城东那家生煎”就跨越大半个城市去买,
会因为我被小混混纠缠就毫不犹豫挡在我前面的江临川。
那个……后来莫名其妙消失的江临川。伤口包扎好了。我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
精疲力尽。他蜷缩在沙发上,受伤的前腿搭在一边,沉默着。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
“为什么?”我开口,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没有看他,
只是盯着地板上的一片光影,“三年前,为什么?”没有回答。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不想说?还是不能说?”我扯了扯嘴角,满是苦涩,“行。那换个问题。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依旧沉默。我积压了三年的委屈、愤怒、不解,
还有这一个多月来目睹他处境的复杂心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江临川!”我猛地转过身,
抓住他的前爪或者说手臂?,强迫他面对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你看着我!
回答我!要么你告诉我一切!要么你现在就滚出去!我受够了!我受够了猜谜!
受够了跟一条狗同居!受够了天天对着一个不能说话的前男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失控地摇晃着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沾着泥土和血迹的毛上。
他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慌乱和无措。他挣扎着想抽回爪子,
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被扼住了脖子,
拼命想说话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就在我们僵持不下,
我的情绪濒临崩溃边缘时——“砰!”客厅里突然响起一声奇怪的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爆开。
紧接着,一股白色的烟雾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那烟雾带着一种奇异的、类似雨后青草混着铁锈的味道,并不刺鼻,却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
浓得化不开。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手,捂住口鼻后退一步:“什么东西?!
”烟雾太浓,视线一片模糊。只隐约看到沙发上那个黄色的身影似乎在剧烈地扭动、挣扎,
发出痛苦的、压抑的呜咽。“阿黄?!”我惊叫,摸索着想过去。
烟雾中传来更加剧烈的挣扎声,伴随着骨骼错位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还有布料撕裂的“刺啦”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了?!
”挣扎声和异响在几秒钟后戛然而止。浓稠的白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沉降。
我挥开眼前残留的薄雾,急切地看向沙发——沙发上蜷缩着的黄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个蜷缩着的、赤裸的、成年男性的身体!他背对着我,
身体因为寒冷或者疼痛微微颤抖着。肩膀宽阔,脊背的线条流畅而紧实,
湿漉漉的黑色短发贴在颈后,皮肤在客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那背影,
即使过了三年,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是江临川。活生生的,人形的江临川。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大脑彻底宕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他……变回来了?因为我的眼泪?因为我的质问?
还是因为刚才那场混乱和受伤?白雾完全散尽。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
侧倒在沙发上,终于露出了正脸。依旧是那张脸。轮廓比三年前更分明了些,下颌线紧绷着,
带着劫后余生的苍白和虚弱。眉毛很浓,鼻梁高挺,只是此刻眉头紧锁,
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那双眼睛缓缓睁开,
不再是狗眼的湿润漆黑,而是恢复了人类的模样,深邃,疲惫,
带着尚未褪尽的惊悸和……一丝茫然。他缓缓转动眼珠,视线对上呆若木鸡的我。空气死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抽气声。大概是太久没用人声说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有难堪,有疲惫,有愧疚,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终于,
他极其艰难地、极其沙哑地,吐出了变回人形后的第一句话:“能……能先给我件衣服吗?
”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这一句,瞬间把我从震惊失语的状态里拽了出来。“啊?!
”我如梦初醒,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只能慌乱地移开视线,“衣……衣服!对!衣服!”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进卧室,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蹦迪,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脑子里一团浆糊,
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刷屏:他变回来了!他光着!他问我要衣服!我在衣柜里胡乱翻找,
手指都在抖。拿我的衣服?不行!太小!睡衣?太暧昧!最后,
门后、刚洗好还没收起来的那件男款加厚浴袍——那是之前网购家居服时买错尺寸懒得退的,
一直挂着当备用。我抓着浴袍,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冲回客厅,
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浴袍丢到沙发上,盖在他关键部位附近。“给……给你!
”声音抖得不成调。然后迅速转身,背对着沙发,面朝墙壁站得笔直,像被罚站的小学生。
耳朵烫得能煎鸡蛋。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他似乎在艰难地、笨拙地套上那件对他来说可能有点小的浴袍。
每一声细微的响动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窸窣声停了。
身后传来他依旧沙哑、但稍微顺畅了一点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好了。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他勉强坐了起来,
靠在我家那个小小的、米白色的布艺沙发里。那件深蓝色的加厚浴袍裹在他身上,
果然有点短,下摆只勉强盖到大腿中段,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腿和光着的脚。
浴袍带子松松垮垮地系着,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和小片胸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
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整个人透着一股大病初愈般的脆弱和狼狈。
但那双眼睛,恢复了人类神采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了狗的温顺,
只剩下属于江临川的复杂——歉意、沉重,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客厅里重新陷入沉默。
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格外清晰。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这一个多月来积压的无数疑问、委屈、愤怒,还有刚刚经历的极度惊吓,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解释。”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也许是刚才的冲击太大,
反而麻木了。“从头到尾,解释清楚。江临川。”他靠在沙发里,微微垂下眼睫,
避开了我审视的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勇气。
“我……”他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弓起背,咳得撕心裂肺,
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去倒水。但脚步刚动,
又硬生生止住。不行,不能心软。现在不是照顾他的时候。等他咳声稍歇,喘息着,
我才冷冷地重复:“解释。”他抬起手,用指关节抹去咳出的生理性泪水,深吸一口气,
终于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三年前,我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你。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是因为我快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家族遗传病。”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很罕见,很麻烦。
当时突然恶化,医生……基本判了死刑。活不过半年那种。”他停顿了一下,
似乎在回忆那段黑暗的日子,眼神有些空洞。“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不想让你经历那种……一点点失去我的过程。”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压抑的痛苦,
“那太残忍了。对你。”“所以你就自己跑了?玩消失?一个解释都没有?!
”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胸口的怒火和酸楚交织翻涌,“江临川!你觉得这样就不残忍了吗?
!”“我知道!”他猛地抬头,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急切和懊悔,“我知道这很混蛋!
我当时……我当时脑子是乱的!我只想着,长痛不如短痛!让你恨我,
总比让你看着我腐烂掉要好!我以为……我很快就会彻底消失,你……你总会忘记的。
”“放屁!”我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沙发上一个抱枕就砸了过去,“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选择恨你而不是陪你?!”抱枕砸在他身上,他也没躲,只是承受着,
眼神黯淡。“对不起。”他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是我想错了。大错特错。
”“然后呢?”我逼问,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你怎么没死?还变成了一条狗?
跑到我家楼道里?”“我没死……是个意外。”他苦笑了一下,
“就在我……等着咽气的时候,一个远房亲戚,按辈分我得叫他舅公,找到了我。
他是个……嗯,怎么说呢,有点神神叨叨、研究偏门方术的老头。
他手里有个祖上传下来的……‘法子’。”他斟酌着用词,似乎很难用科学解释清楚。
“他说,我这病根太深,寻常医药救不了。只能用那个……那个‘蜕生术’。
原理大概是……把病根和人魂强行剥离,转移到另一个载体上,相当于金蝉脱壳,
置之死地而后生。”“载体……就是狗?”我难以置信。“不完全是。”他摇头,“舅公说,
载体最好是……和本体有强烈情感羁绊的活物。
而且必须是自愿的、能承受住‘病根’转移的强健生命体。他当时养了一条很老的藏獒,
快寿终正寝了。那狗……跟了他一辈子,很有灵性。舅公跟它‘商量’了……它同意了。
”“所以……”我隐约猜到了。“对。”他点头,眼神里带着对那条老藏獒的敬意和哀伤,
“舅公用了那个法子。我的病根转移到了老藏獒身上。它……当场就没了。
而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我活了下来。但代价是,我的‘人形’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