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炮声乍起之际。街上百姓四散奔逃。我提着菜篮仓惶转头。
却见原本还在身侧的丈夫。慌忙拽紧另一女子躲到临街掩体之后。此时,
街角处一支送葬队伍徐徐走来。唢呐哀号,礼炮轰鸣。漫天纷撒的纸钱裹挟着细雪,
弥漫长街。原来那炮声不是轰炸,而是送葬。劫后余生,我孑立原地,涩然一笑。那便,
连同我这名存实亡的婚姻一并葬了罢!1惊乱方息,街上逐渐恢复常态。
人们三两成群地议论着刚刚的乌龙。街边小贩也重新亮起叫卖声。
不过周遭喧闹于我而言仿若隔世之音。未等男人回神。我决然转身,隐没在熙攘的人群之中。
教堂里,烛火轻晃。听闻我的倾诉。神父双手交叠,神情悲悯。我以为,
怀特神父会如往常一样。劝解我: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或是告诫我:凡事盼望,
凡事包容。然而,他今日的劝谕与往日大不相同。怀特神父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上帝只拯救能够自救的人。我紧紧攥着他递给我的材料。
决心自救。2旻珺你没事吧?刚刚我回神你人都不见了。刚进院,汤加康就匆忙迎上来。
语气中带着的急切倒不像是假的。没事。他接过菜篮,有些不悦:那不早些回来,
母亲病着还得自己下厨。自打嫁进汤家,我未曾有一刻懈怠于厨灶之事。一日三餐,
必准时挽袖操持。甚至为博一家和乐,每人饮食所好,都铭记于心。我强压的怒火,
被这句话瞬间点燃。索性一改往日恭谨,再不顾及繁文缛节。那我倒要问问,我未进门前,
婆婆身体有恙之时,难不成你就干等着挨饿?嫁你之前,也未见你心疼她。
怎么我来了汤家,你倒是突然孝顺了?既然那么心疼,你为何不去下厨?
汤加康没想到一直恭顺的我今日居然据理力争。他自知理亏便开始转移话题。
我还没问你去了哪里为何晚归,你反而先指责起我了。这话倒给我气笑了。
我去了教堂,想问问怀特神父,丈夫变心了该如何?我何时变心了?
他似是反应过来什么,立刻辩驳:若你因我危急时拽走邬小怡起疑,我能解释。
彼时你在摊前择菜,我偶遇她,少不得略作寒暄以全礼数。男人心虚别过头。
事发之时,她离我更近。况且,救人性命乃是大义。是吗?那二人红着眼,
在檐下死死相拥也是因为大义?3送葬队伍走后,所有人都在唏嘘着这场闹剧。
我转身却见到危急时刻抛下我的丈夫在和另一个女人泣拥新生。
只是今日之事并非仅仅是乱世之中的百姓草木皆兵。细览这几日报章所载,字里行间,
隐然有别样况味。时局变了。丈夫变了。就连神父的劝谕都变了。那么,
我又有何理由留在原地。刚想主动提离婚。汤加康却主动攥过我的袖口。先吃饭吧,
一会还有个报告需要你校对一下。嫁给他这几年,我不但得操持家里。还得协助他做学问。
人前,他是声名赫赫的农学研究员。人后,他的每一篇论文,每一次学术成果都有我的协助。
半年前,我还需要时不时赤足陪着汤加康去麦地中实地观察。
直到他们组招了一个助理邬小怡,我才不用两头奔忙。更早些时候,
婚前的我还曾为他的专业疑惑指点迷津。如果不是为了操持家务,我应当与他一样,
还在农业改良场工作。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是日日囿于深宅后院。
自己专业领域的进步反倒日渐成就了他的事业光环。他提这一嘴,倒是提醒我了。
为了我自己那些尚未完成的研究。
还有书房里的专业资料、实验数据……离婚万不能这么匆忙。4晚饭后,我去了他的书房。
旻珺,快过来。他忙不迭给我拉把椅子。递给我一沓材料和一本论文。
看到标题的一瞬间,我的脑中嗡然作响——《小麦蒸馏制法可行性研究》?这不是……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柔声到:对,你当年确实与我提过一嘴。那不是提过一嘴,
我给你看过手稿的。我赶忙打开论文,快速浏览内容。文章结构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将论文竖在手里质问。汤加康还是慢条斯理。是是是,我知道,
不过这个研究方向是深加工。我们现在研究方向是育种改良,
这完全是不冲突的两个研究方向。他嘴上说着是我们。可碍于我没有职务身份,
他的论文、实验报告种种我参与过的科研成果,并没有署过我的名字。所以呢?
邬小怡刚来农改场,急需些成绩,我想着我作为她的带队组长,我有义务帮她这个忙。
况且,你知道这个论题不过是小打小闹,当初你也和我探讨过设备匮乏无法落地的问题。
自制的设备无论精度还是性能都跟不上,经费又不能支撑购买昂贵的进口设备。
我当初说过的确不假。可我也说过,蒸馏法可以提取小麦的有效成分,用于很多产品,
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和应用前景。现在客观条件不允许,不代表未来不可以啊。
这是我极为珍视的一项拓展研究,虽然还未成形,不过也是投入了大量精力的。我已然看清,
汤加康单靠我的智力襄助犹嫌不足。还想多拉一人,妄图让我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面无表情摊开手。?他不解。手稿还我。他摇摇头,到书柜上找。旻珺,
不至于吧。一边找一边嘀咕。不过是未成形的理论,没什么大用,帮个忙而已。
你未免也太小气了些。我未做让步:你不小气,为何慷他人之慨,
而不是用自己的手稿帮忙?不知道是不是他最近看过的原因。
他很快就在大堆资料里找到了我的这篇论文手稿。我摇摇头:我说的是全部!
男人正欲阖上书柜门的背影却猛地一僵继而,他缓缓回身。脸上尽是错愕。
我再次强调:我放在你这里,或是当初被你借走的。我亲自撰写的——全部手稿!
5转瞬,他已将面上神色整理妥当。不是你说当初没地儿放,才借用我书房的嘛?
这儿放得好好的,你拿走放哪里啊?果然,话里全是欲盖弥彰。
因为这里不单单有我借他书房放的部分,还有他主动问我借走的部分。
或是当初两人一起搞研究时,偶尔探讨问题我从娘家搬来的部分。
我再次庆幸自己没有冲动行事,而是第一时间借此机会拿回自己的资料。如你所说,
既然都是些未成形的理论,没什么大用,我拿回我家。哦,还有一些专业书籍,
大概是……276本。书房里,我的资料大约占了二分之一。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
还是因为有段时间这附近总是遭贼。那会儿,我隔三差五就要清点一遍书房。
生怕小偷偷东西误拿了什么重要的实验报告。还被邻居张婶她们笑了我好一阵。
说我一个金陵大学高材生读书读傻了。家里遭了贼,第一时间竟然要去检查书房。
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竟会觉得自己的枕边人也是个小偷。男人似是有些震惊,
眸光轻闪:过几天吧,今天太晚了,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呢。等周日,
周日我和你一起整理,帮你送回冯家。现在是农闲时节,周日他确实休息。只是今天周一。
距离周日还有六天时间。夜长梦多,我不放心。我主动让步:这样吧,你忙你的,
书和资料我自己整理。你忙完了就先去睡。他沉默半晌,而后迟疑地点点头。
那这篇……想起今晚与他两次的不愉快。我不愿再与他产生口舌之争,
生怕再生事端影响更重要的事。听你的。我干脆地回答。校稿也交给我吧。果然,
话音刚落。男人面上浮现笑容,而后满意点头。6漏尽更深,整理完书房,已是四更天。
万籁俱寂,仅剩庭院中的月光,透过窗棂,映照着满室狼藉。
我凝视着眼前堆叠如山、满是密密麻麻文字材料的书案。一笔一划,都是我求学往昔的刻痕。
倾注着我年少时的热忱与心血。这几年,为了家庭,为了汤家康。我的满心抱负如坠泥淖,
事业宏图也早已化作泡影。末了,就连这一路苦苦维系的婚姻,很快也只剩一场空。
月光依旧清冷,好似也在为我喟叹。无声暗夜里,我心中的酸涩与失落,再难平抑。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车夫,把这些资料搬回了冯家。离婚?问清我突然搬东西的缘由,
母亲有些惊诧。我点点头。父亲未曾询问我缘由,只是一味否决:你这孩子,怎如此糊涂!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咱冯家在这地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若贸然离了婚,
外人该如何议论?家族的颜面何存?你可曾想过?这要是传出去,
我还怎么在亲朋故旧面前抬头!我妈坐在沙发里,大气不敢出。我早料到父亲这说不通。
看到奶奶从楼梯拐角下来。我立马冲到她怀里,亲昵地唤:奶奶!诶!
小丫头还知道回家。奶奶揉了揉我的额发,还像小时候一样贴了贴我的脸蛋。打小,
奶奶最疼爱的就是我。也因着她的开明和疼爱,我成了家族里第一个没缠足的女子,
并且同男子一样接受教育。奶奶,你快管管父亲嘛,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数落我的不是!
甭理他,有什么事给奶奶说?奶奶给你做主!7离婚?留洋?我重重点头。诶呦,
亏得奶奶还没糊涂,你一股脑儿抛出这两件事,换作别家老太太,怕早给惊得背过气去咯!
父亲见缝插针:你一个弱女子,离了婚,社会上的风言风语就能把你给淹死。
现在的世道,这婚一旦离了,可就再难回头。汤家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户,
好在家世清白,女婿又是个专心做学问的,你还是多想想清楚吧。那他若是不专心了呢?
一家人沉默。离婚奶奶听懂了,那留洋缘由作何啊?奶奶,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现在特别后悔当初为了和汤加康结婚,
放弃了庚款留洋项目。奶奶叹了口气,问道:如今可有了心仪的学堂?我点点头。
怀特神父推荐我去卫斯理大学,只是……只是什么?我赧然一笑,
嗫嚅道:还得仰仗家里帮衬学费。父亲一听,气得背过身去,母亲赶忙上前安抚他。
旻珺啊,奶奶想问问,你可还记得学习农学的初衷吗?我点点头。
冯家供给我锦衣玉食,奶奶却从未想要将我养成一个恪守旧礼教的闺闼女子。
国事蜩螗,百姓为粮所苦,孙女学农,期解百姓果腹之忧,求仓廪盈实。
这亦是我当初决定与汤加康携手同行的根基。没料到这几年,
他农学造诣的精进远不及我所期。我也在岁月迁延中,与诸多良机擦肩而过。
每次去教堂分发救济粥饭,我都满心自责。恨不能早些研究出高产麦种,解众人倒悬之苦。
奶奶当即拍板。奶奶应下了!可奶奶,您还没问需要花多少银子呢。不妨事,
要多少,你爹出!奶奶说得笃定。妈!您…我...这...哎!父亲急得直跺脚,
却也无奈。8回到家中。汤加康正在整理准备采访的稿子。
这次是申报记者针对他研究中一项具有突破性进展的内容深度采访。
为了能让被采对象更放松地分享经历见解,获取信息更丰富详实,
报社选在我和汤加康的私人寓所进行采访。采访前,我给二人上茶。申报记者见我在家,
热情邀请我一起接受采访。还未等我出声,汤加康就擅自做主帮我拒绝了。
内子早已离开农改场,专业渐疏,恐其理论有误、误导他人。我轻笑,点点头,
转身离开。因为涉及农业领域重大突破,申报优先处理本次采访。第三天一早就登了报。
一时间,汤加康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名人。往日经常打趣我的张婶都连连称赞,
说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嫁了个如此优秀的丈夫。
还有几位不常打交道的邻居还特地送来鸡蛋表示感谢。我打开报纸浏览报道。却只觉得讽刺。
内子久别农改场,于专业上难助我臂力,然持家诸事,劳心费力,功不可没。
于专业上难助我臂力……书桌上,我帮忙校稿的那篇尚未发表的论文,仿佛都在笑我。
9和汤加康提离婚之时。他的反应,是我意料之外的坦然。
男人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目光直直地望向我。顿了顿,
才轻声开口:我和邬小怡…你都知晓了,对吧?我微微颔首。他见我回应,
唇边笑意更苦,仰头片刻,似在平复心绪。再低头时,目光重新锁住我,
带着不甘追问:何时知晓的?城西一起买菜那日。我坦白。拥抱得那般难解难分,
相视着的眼神那般情不自禁。抬眼间,见他眸光一闪,转瞬又黯淡下去。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双手垂落,语调低沉而缓慢:如此,你那日归家便态度转冷。瞧着我在院里徒劳解释,
像个滑稽小丑。晚间还借口拿回专业书籍,是吧?冯旻珺,从前倒没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