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带着铁锈和廉价合成香料的味道，是下环区公寓永恒的背景音。伊芙重重地跌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扶手椅里，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摸索着口袋里那管冰凉的小瓶。指尖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但她强忍着没有立刻拧开。刚才那趟“旅程”的余震还在她颅骨内嗡嗡作响，像一群愤怒的黄蜂。
屏幕上，代表刚才处理的那段记忆流的复杂波形图正缓缓归于沉寂的直线。一个黑市掮客在非法义体交易现场留下的生物特征痕迹——几帧视网膜扫描的倒影，几个声纹的片段——已经被她精准地剥离、打散，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融入了背景数据的噪声里。报酬不菲，足够她支付这个月的租金和购买下一批高纯度神经镇定剂。但代价是，那个记忆主人的潜意识“守护者”——一个由原始恐惧和暴力冲动凝聚成的、散发着腐烂海藻气息的阴影怪物——差点用无形的利爪撕碎了她在记忆流中的意识投影。她甚至能感觉到虚拟的疼痛在真实的太阳穴上跳动。
“叮——”
加密通讯器发出一声短促、冰冷的提示音，屏幕角落跳出一个漆黑的渡鸦图标。是“渡鸦”。
伊芙疲惫地接通，没有全息影像，只有经过处理的、雌雄莫辨的电子合成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织网者’，感觉如何？听说‘码头’那单有点扎手。”
“还活着。”伊芙的声音沙哑，她清了清喉咙，“东西干净了，尾款。”
“效率依旧。”渡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钱已经在你匿名户头了。不过，我这里有样东西，你可能更感兴趣。”
一张加密数据包的缩略图被推送过来，悬浮在屏幕上。没有任何描述，只有三个鲜红得刺眼的字母标注着风险等级：深渊级。下面跟着一串令人窒息的数字——报酬金额。
伊芙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这个数字，足够她买下最顶级的神经修复疗程，甚至离开这个该死的下环区，找个安静的地方……苟延残喘。她死死盯着那个数字，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深渊级”在“暗礁”的黑话里，意味着任务失败率和执行者死亡率都无限接近百分之百。那是只有疯子或走投无路的人才会触碰的禁区。
“内容。”伊芙强迫自己冷静，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代号：‘红海’。一段多重加密的原始记忆流，来源不明，但防火墙的签名指向‘塞壬’的深层服务器。”渡鸦的合成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任务目标：潜入，定位并修复一个特定场景——抹去记忆主人‘目睹’某个关键人物的所有视觉和关联信息痕迹。目标人物身份由委托人提供，在你接受任务后解锁。委托人匿名，渠道绝对隐秘，钱已预付一半，事成付清另一半。要求：彻底、无痕，你懂的。”
塞壬科技。生物医药领域的巨头，触角伸向神经科学和记忆研究的方方面面。他们的东西出现在“暗礁”，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危险信号。抹去“目睹”的痕迹？这通常意味着掩盖罪行、保护秘密，或者……清除证人。
“为什么是我？”伊芙问。技艺高超的记忆修复师在“暗礁”不止她一个，虽然她的“事故”让她声名狼藉。
“因为你是最好的‘织网者’，伊芙。”渡鸦第一次叫了她的真名，这让她脊椎窜上一股寒意。“也因为，只有你能在‘深渊’里可能……游出来。委托人似乎对你的‘过往专长’有所了解。”
过往专长。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她的旧伤疤。那场导致她被主流世界驱逐的“事故”，那个她亲手“修复”却最终崩溃的记忆库，那些在她噩梦中反复尖叫的面孔……渡鸦在暗示什么？
“我需要考虑。”伊芙说，指尖再次抚过口袋里的金属瓶。镇定剂的诱惑从未如此强烈。
“报酬足够你买下‘宁静港湾’一年的疗程，甚至更多。”渡鸦精准地戳中了她的死穴。“深渊级，机会只有一次。一小时后，通道关闭。祝你好运，如果你需要它的话。”通讯戛然而止。
屏幕暗了下去，只剩下“深渊级”那三个血红的字母和后面那串天文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灼烧着伊芙的视网膜。公寓里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头痛又开始隐隐发作，像有细小的冰锥在颅内轻轻敲打。这是长期潜入危险记忆流的后遗症，也是那次“事故”留下的永久纪念。特效镇定剂只能缓解，无法根除，而且越来越贵。没有这笔钱，她撑不过半年。神经会彻底崩溃，要么变成一个流着口水的废人，要么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中自我了断。
她走到狭小的盥洗室，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捧起冷水泼在脸上。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得像淬过火的刀锋，深处却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恐惧。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站在聚光灯下的顶尖记忆架构师。然后，就是火光、尖叫、数据洪流崩塌的巨响，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尽指责、调查、身败名裂。
“深渊级……”她喃喃自语。上一次面对这种级别的未知，换来了什么？流放，痛苦，永无宁日。再去一次，还能回来吗？
生存的欲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对自身技艺那近乎偏执的自信，也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也许……也许这一次会不同？也许她能征服这片“红海”？
她猛地拉开抽屉，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非法的记忆插件、神经接口增强剂和几盒不同等级的镇定剂。她翻出自己最昂贵的“深潜”接口——一个造型狰狞、布满微型散热鳍片的黑色头环，又拿出两管闪烁着危险蓝光的超高纯度镇定剂和一小盒应急用的神经阻断剂。这是她压箱底的装备，为了这次豪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将室内染上变幻不定的色彩。伊芙坐在工作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动她所有的资源和人脉，试图在任务开始前撬开“红海”的一丝缝隙。匿名委托人的信息石沉大海，“塞壬科技”的防火墙固若金汤。关于“红海”本身，除了那个代号和“塞壬”的模糊关联，一无所获。这是一个真正的深渊，漆黑一片，只等你跳下去。
距离渡鸦的截止时间还有十分钟。伊芙深吸一口气，将那管冰冷的蓝色镇定剂注入颈侧的神经接口。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席卷全身，驱散了疲惫和恐惧，思维变得异常清晰、冰冷，像一块剔透的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熟悉的、危险的亢奋感。她戴上沉重的“深潜”头环，冰冷的金属紧贴皮肤。复杂的引导线缆连接上她脊柱基座的生物接口。
屏幕上，“深渊级：红海”的入口程序已经加载完毕，像一个旋转的、深不可测的暗红色漩涡。
没有回头路了。
伊芙闭上眼睛，启动了连接协议。
意识像是被猛地从高处推落，穿过粘稠冰冷的黑暗。失重感持续了令人心悸的几秒，然后——
轰！
感官瞬间被淹没。
咸腥、冰冷、带着铁锈味的海风粗暴地灌入她的感官尽管她此刻并无真实的肺。震耳欲聋的、不协调的交响乐混合着人群歇斯底里的尖叫和玻璃破碎的刺耳声响在她“耳”边炸开。视线所及是疯狂旋转、扭曲的光影：破碎的巨大水晶吊灯折射着诡异的光；镀金的装饰物扭曲变形；猩红的地毯像活物般起伏流淌。她正身处一个极度奢华却正在崩塌的场所——一个宴会厅？空间感完全错乱，墙壁似乎在蠕动，天花板时而高远如星空，时而低矮得令人窒息。
这就是“红海”？混乱得如同地狱的入口！
伊芙努力集中被冲击得发散的意识，启动她的“织网者”协议。无形的感知丝线从她的意识核心延伸出去，试图在这片混乱的数据风暴中锚定自身，梳理出基本的时空坐标和记忆流的底层逻辑。丝线甫一接触周遭狂暴的数据流，立刻传来剧烈的灼痛感和冰冷的恶意反馈。这里的“守护者”无处不在，它们不是单一的个体，更像是整个记忆空间弥漫的、充满敌意的意志本身。它们化作风中尖锐的呜咽，化作地毯下突然伸出的、冰冷滑腻的触手幻觉，化作试图钻进她意识缝隙的低语——那低语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愤怒。
“找到…抹去…他…”委托人的指令像一道微弱的灯塔信号，在狂暴的浪潮中闪烁。目标场景：一个“目睹”的场景。目标人物：未知。坐标：未知。一切都需要她在毁灭的边缘自行探索。
伊芙强迫自己“移动”。在记忆流中，移动并非物理位移，而是意识焦点的切换，是对特定数据节点的追踪和解析。这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她避开一股裹挟着餐具碎片和尖叫声的数据乱流，从一个扭曲的门框“挤”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同样光怪陆离的走廊。墙壁上挂着描绘海洋生物的油画，那些鱼类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红光，画框扭曲变形，仿佛要挣脱墙壁扑出来。
突然，一个强烈的、不协调的意象刺破了混乱的背景噪音——一抹刺眼的红色。
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一条裙裾？一个身影？
伊芙的意识瞬间被吸引，她的“丝线”不由自主地追踪过去。那抹红色如此鲜艳，在灰暗、扭曲的环境中如同一个燃烧的信号。她“跟”了上去，穿过更加扭曲变形的空间，耳边似乎响起一个女人凄厉的、断断续续的尖叫，与那抹红色紧紧相连。
“啊——不要——他——看见——”
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穿透灵魂的恐惧。伊芙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像要裂开。镇定剂的冰冷屏障似乎被这尖叫声刺穿了。她强忍着，循着那抹红和尖叫的残响，跌跌撞撞地“冲”进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一个巨大的、有着玻璃穹顶的室内花园？但穹顶外不是天空，而是翻滚涌动的、深不见底的墨蓝色海水！巨大的压力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花园里奇花异草扭曲疯长，色彩艳丽得诡异。而在花园的中心，那抹红色终于清晰——一个穿着华丽曳地红裙的女人背对着她，站在一片疯狂摇曳的、散发着幽蓝荧光的诡异花丛中。女人的身影在扭曲的光线下显得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消散。
她是谁？记忆的主人？还是“红海”核心的某种具象？
就在这时，红裙女人猛地转过身！
伊芙的意识瞬间冻结。
那张脸……并非预想中的惊恐或愤怒。那是一张极度美丽却毫无生气的脸，像最完美的瓷器人偶。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涂抹着和裙子一样刺目的猩红。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汪深不见底的、旋转着的墨蓝色漩涡，如同这片记忆之海本身！漩涡深处，似乎倒映着破碎的船体、挣扎的人影和无尽的绝望。
这不是记忆主人的视角！这感觉像是……像是这段记忆本身的“深渊之眼”在凝视着入侵者！
“你……看见……了……”一个冰冷、空洞，仿佛由无数人绝望低语糅合而成的声音，直接在伊芙的意识核心响起，并非通过听觉。红裙女人或者说，那个占据着女人形象的“东西”缓缓抬起一只同样苍白的手，指向伊芙，指尖缠绕着幽蓝的荧光。
“轰——！”
整个室内花园的空间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轰然碎裂！脚下的地面塌陷，扭曲的植物化作锋利的碎片激射而来，墨蓝色的海水从穹顶的裂缝中疯狂倒灌！更可怕的是，那墨蓝色漩涡般的“眼睛”中，无数由冰冷恶意和纯粹恐惧凝聚成的、半透明状、形似深海畸变怪物的“守护者”实体，如同被惊醒的蜂群，嘶吼着朝伊芙的意识投影猛扑过来！
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镇定剂的屏障！伊芙的“织网者”协议疯狂报警，代表她意识稳定度的虚拟数值直线暴跌，发出刺耳的尖鸣。
撤！必须立刻撤出！
伊芙用尽全部意志力，强行切断大部分感知丝线，将核心意识猛地回缩。剧痛！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了一块！她在虚拟的海水淹没和怪物利齿咬合的瞬间，启动了紧急脱离协议。
现实世界。
“呃啊——！”
伊芙的身体从椅子上猛地弹起，又重重摔回。她一把扯掉头上的“深潜”环，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趴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干呕，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物。连接脊柱的接口处传来灼热的刺痛感。屏幕上，“红海”的入口漩涡已经关闭，只留下一片象征错误和中断的刺眼红光，以及一行冰冷的系统警告：
`[深度意识入侵警报！遭遇高强度原生防御机制！精神稳定性阈值严重超限！]`
过了足足五分钟，伊芙才勉强缓过一口气，颤抖着拿起那管备用镇定剂，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冰冷的液体带来短暂的麻痹和舒缓。
她靠在椅背上，剧烈地喘息，心脏仍在狂跳。刚才的经历如同噩梦。那混乱的游轮“阿耳戈号”？、那无处不在的毁灭气息、尤其是那个红裙女人和她的“深渊之眼”……这绝不仅仅是掩盖一次简单的“目睹”。这记忆深处，埋葬着一个巨大的、恐怖的秘密。委托人不惜代价要抹去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她混乱的脑海深处，如同被深潜的余波冲刷出来的碎片，浮现出脱离前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在空间崩塌、海水倒灌、无数守护者扑来的背景中，在红裙女人所指的、花园边缘某个扭曲的观景露台方向……似乎有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考究、在极度混乱中却显得异常冷静的身影。那个人影似乎在指挥着什么，侧脸在爆炸的火光和扭曲的光线中一闪而过。
虽然极度模糊，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影像，但那张脸的轮廓……却让伊芙浑身血液瞬间冰冷。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混杂着极度熟悉感和巨大恐惧的战栗，瞬间攫住了她。
那张脸……为什么……那么像她记忆中早已“死去”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