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妈的老天爷!”
最后的嘶吼犹在耳边,那份浸透了血与火的绝望与不甘,仿佛依旧是卡在喉咙里的最后一根鱼刺。
子弹撕裂头骨的剧痛感似乎还未消散,祁同伟猛地睁开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然而,眼前没有孤鹰岭冰冷坚硬的岩石,没有侯亮平那张看似正义凛然、实则充满了胜利者优越感的脸,更没有那宣告他彻底败亡的枪口。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朴素到堪称简陋的办公室。
墙壁上,石灰已经泛黄剥落,挂着一幅用图钉固定的陈旧地图,上面的行政区划还是多年前的版本。
一张老掉牙的“老板桌”上,文件和卷宗堆积如山,几乎要将桌面淹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尘土和南方潮湿天气特有的淡淡霉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人正端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缸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像秋日里晒干的橘子皮。
“小祁,醒啦?看你刚才在车上就眯瞪着,还以为你累坏了。
这一路过来,山路不好走,辛苦了。
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祁同伟的大脑仍旧是一片混沌,他几乎是出于本能,茫然地接过了那个搪瓷缸子。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真实得让他心头发颤。
他认识这张脸,这张淳朴善良、与世无争的脸,属于他大学毕业后,被“发配”到的这个偏远山区司法所的老所长。
“谢谢……所长。”他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老所长和颜悦色地摆了摆手,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谢啥,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一个锅里搅马勺。
我姓王,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老王。
咱们这庙小,算上你,也就我跟你两个人,以后可要互相照应啊。”
祁同伟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胡乱地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再应付,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屋外。
屋外,是记忆深处那幅既熟悉又让他痛恨的画卷。
连绵起伏的青翠山峦,在午后九月的阳光下被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色光晕。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年轻、骨节分明、充满了力量的手。
皮肤紧致,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常年握枪留下的厚重老茧,更没有最后时刻,扣动扳机对准自己太阳穴时的那份决绝与颤抖。
他真的回来了!
这不是临死前的幻觉,不是南柯一梦,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回到了公元两千年的九月中旬,回到了他人生的十字路口,那个让他抱憾终身,也是一切悲剧开始的起点!
巨大的狂喜如同山洪海啸般席卷而来,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激动得浑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想对着这苍茫群山放声大笑,又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上一世的种种,如同一部剪辑混乱的电影,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
他想起了汉东大学那片绿草如茵的操场,想起了那个万众瞩目之下,自己石破天惊的一跪。
为了能攀上省政法委书记的女儿这根高枝,为了能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窒息和绝望的深山,他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跪在了梁璐的面前。
那惊天一跪,为他换来了梦寐以求的权力快车道,但也让他彻底失去了那个如水般温柔、如阳光般温暖的女人——陈阳。
陈阳……这个名字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划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曾以为会与她相守一生,可最终,他还是亲手将她推开,将那份纯真无瑕的爱情,当作了换取权力的冰冷筹码。
从那以后,他官运亨通,从一个偏远山区的司法所助理员,一路爬到了省公安厅厅长的位置,权倾一方,风光无限。
然而,在权力的海洋中,他渐渐迷失了自己。他变得贪婪、专断、不择手段。
他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是那个敢于胜天半子的男人,可以掌控一切,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他错了,错得离谱。他一次又一次地犯下致命的错误,最终将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孤鹰岭的枪声,是他上一世生命的休止符。
而现在,命运这个婊子养的,竟然给了他一次重新谱写乐章的机会!
祁同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让滚烫的大脑稍微冷静下来。
狂喜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冷酷与清醒。
他开始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冷酷地复盘自己那可悲可笑的一生。
他最大的错误是什么?
是贪污腐败吗?
是设计谋害陈海吗?
还是与高小琴那段孽缘?
不,这些都只是表象,是压垮骆驼的一根根稻草,却不是最重的那一根。
他犯下的最大、最致命的错误,是站错了队!是没有及时看清汉东省的政治风向,没能果断地、义无反顾地站到沙瑞金的队伍中去!
从沙瑞金空降汉东的那一天起,整个汉东省的政治生态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位新任的省委书记,带着中央的尚方宝剑,以雷霆万钧之势,誓要涤荡汉东官场的沉疴积弊。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整个汉东,从那一刻起,就不允许有第二个声音存在!
看看那个李达康就知道了。一个性格霸道、刚愎自用的市委书记,在京州市搞出了多少风波,捅出了多少篓子?可为什么他总能安然无恙,稳坐钓鱼台?
不就是因为他最早、最坚决地向沙瑞金靠拢,成了沙瑞金在汉东推行改革的急先锋和代言人吗?
正是有了沙瑞金的力保,李达康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风暴中屹立不倒。
至于那个追着自己不放,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侯亮平,说到底,也不过是沙瑞金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一枚被赋予了“正义”光环,横冲直撞,指哪打哪的棋子。
可悲的是,这枚棋子自以为是正义的化身,却从未看清过自己身处的棋局。
他祁同伟输给了侯亮平吗?
不,他输给的是侯亮平背后,那个稳坐中军帐,不动声色间搅动风云的执棋者!
这一世,该怎么走?
怎么破这个必死之局?
放弃梁璐,回头去找陈阳,和她再续前缘?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立刻掐灭。
太天真了!
没有梁家的背景,他祁同伟拿什么去和那些同样野心勃勃的对手竞争?
难道真的要在这个深山老林里,蹉跎一辈子,最后变成另一个安于现状、与草木同朽的王所长吗?
不!绝不!
他要权力,要比上一世更大的权力!他要将所有曾经的敌人,都狠狠地踩在脚下!
“吱呀——”
身后的木门被推开,老所长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把炒得焦香的葵花籽。
“想啥呢,小祁?
一个人站在这儿发呆。”
他走到祁同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手里的瓜子递过去,“尝尝,咱们这儿自己种的,香得很。
别看咱们这儿穷,山好水好,特产可多着呢。
野猪、麂子、石蛙,你想吃啥,跟我说,保管给你弄来!
我在这儿待了三十多年了,跟个土皇帝也差不多,哈哈!”
一句轻描淡写的“三十多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祁同伟的心脏。
他看着老所长那张饱经风霜却安于现状的脸,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中,那个没有向梁璐下跪的自己。
当年的汉东大学政法系高材生,满怀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壮志,最终却被这无情的岁月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只能在这深山老林里,以品尝“特产美味”为乐,沦落成一个接受现实、自我安慰的“土皇帝”。
一股冷颤,顺着他的脊椎一路攀爬上后脑。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铃铃铃——”
就在这时,屋内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山林的宁静,也打断了祁同伟的思绪。
老所长吐掉嘴里的瓜子皮,转身走回屋里:“来了来了,跟催命似的。”
他拿起听筒,喂了几声,然后冲着屋外喊道:“小祁,找你的!是个女娃儿。”
祁同伟心中一动,是她。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将所有的波澜都压在心底,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了办公室。
从老所长手中接过那部老式的黑色转盘电话,听筒还带着老人掌心的温度。
他将听筒放到耳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带着一丝刻意温柔的声音,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再次响起。
“喂,是祁同伟吗?”
是梁璐。
“那里的风景美不美?
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梁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和幸灾乐祸,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在欣赏一件被自己亲手流放的战利品。
祁同伟没有像上一世那样,感受到屈辱、愤怒,或是卑微。
他的内心平静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知道,这通电话是梁璐的示威,是她对自己这个胆敢拒绝她的“乡下穷小子”的惩罚和炫耀。
他握着电话,腰杆下意识地挺得笔直,目光望向窗外的远山,语气不卑不亢,平静地回了一句:“这里的风景的确很美,山峦叠嶂,绿水环绕。”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股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锐气与野心,“但我还是更向往外面的世界,这里,终究太小了。”
就在他开口的那一刹那,一股无形的气场从他身上悄然散发开来。
那不是一个二十出头、初出茅庐的大学毕业生该有的气息,而是一种久居上位,谈笑间掌控全局的沉稳与自信。
那是属于公安厅长祁同伟的气质!
站在一旁,正准备继续嗑瓜子的老所长,听到祁同伟这番话,尤其是感受到他身上瞬间迸发出的那股强大的气势,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瓜子都忘了往嘴里送。
他有些惊愕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般。
电话那头的梁璐显然也愣了一下,她预想过祁同伟的各种反应,愤怒、哀求、甚至是破口大骂,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的平静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野心。
沉默了片刻,梁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温柔里多了几分急切和不悦:“祁同伟,你别这样,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要你肯……”
“嘟——”
祁同伟没有让她把话说完,食指果断地按下了挂断键。
他仿佛能透过长长的电话线,清晰地“看”到电话那头的梁璐,是如何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挂断而气急败坏、跺脚发怒的样子。
对付梁璐这样的女人,一味的顺从和讨好是最低级的手段,那只会让她更加看不起你。
只有展现出足够的价值和桀骜不驯的姿态,才能让她产生强烈的征服欲,也才能让未来的自己,在这段注定不纯粹的关系中,占据一丝主动。
“哎……”
一声长长的叹息在耳边响起。老所长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你这后生,是得罪人了吧。”
祁同伟将电话放回原位,转过身,平静地与老所长对视,问道:“何以见得?”
老所长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门口,推开门,门外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仿佛从岁月深处飘来的话:
“这世道,谁还不是同道中人呢?
能把你一个堂堂汉大政法系的高材生,一竿子支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那得是多大的能量。
听我句劝,年轻人,有时候的低头,或许能换来以后的不低头呢。”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祁同伟的记忆。上一世的他,从未听到过这句忠告。
当年的他,满心屈辱与不甘,根本没心思和这个在他看来“落魄”的老头子多说一句话。
而现在,这句话听在他耳里,却如同惊雷贯耳。
是啊,同道中人。
这老所长,当年或许也曾意气风发,或许也曾得罪过什么人,才被发配到此,在这深山里蹉跎了一生。
他的这句劝告,是他用三十多年的光阴换来的血泪教训。
祁同伟还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可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皱了皱眉,再次拿起听筒。
这一次,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沉稳而熟悉的男中音,带着一丝学者特有的儒雅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同伟吗?我是高育良。”
是他的恩师,汉东大学政法系的系主任,未来的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也是他上一世的政治领路人和最终的掘墓人——高育良!
只是此刻,他的声音比记忆中要年轻得多,也更加纯粹。
祁同伟的心,猛地一紧。
他知道,这通电话,将决定他这一世,是龙是蛇,是重蹈覆辙,还是……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