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却洗不净公寓里那份冰冷的现代感。每一件家具都像是从设计杂志上切割下来,精准地摆放在它们应在的位置,光洁的表面反射着惨白的光,却唯独没有一丝“家”的温度。这正是陆哲引以为傲的品味——一种凌驾于琐碎生活之上的、绝对理性的秩序感。
他的妻子苏晴,此刻却像一幅不协调的油画,突兀地出现在这片秩序的中央。她蜷缩在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宣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她怀里抱着一个早已失去温度的热水袋,身体因无法抑制的疼痛而微微颤抖。
陆哲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脱下剪裁精良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玄关的衣架上,鼻尖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红糖姜茶味,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换上拖鞋,脚步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一步步走向沙发。
“又来了?”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不耐烦。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苏晴艰难地睁开眼,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阿哲,我……这次特别疼。”
“喝热水了吗?”陆哲走到饮水机旁,自顾自地接了一杯温水,并没有递给她的意思。这是他的标准流程,一个他认为足以应对所有“女性周期性情绪波动”的万能公式。
“喝了……没用……”苏-晴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感觉……感觉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绞……”
“好了好了,”陆哲打断了她,语气里那份不耐烦终于不再掩饰,“每个女人都这样,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妈那个年代,生理期照样下地干活,哪有你们现在这么娇气。”
“我不是娇气……”苏晴试图辩解,但腹部传来的又一阵剧痛让她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只能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陆哲喝完水,将杯子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看着蜷成一团的妻子,心中涌起的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被打扰的烦躁。他今天在公司刚刚敲定一个上千万的项目,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回到家却要面对这种无法用逻辑和数据解决的“麻烦”。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一个医生审视着不听话的病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调整心态。你就是平时想太多,太闲了,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点小事上,它自然就被放大了。我今天在公司累了一天,回来不是为了听你喊疼的。”
苏-晴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腹痛,而是因为他的话。那些字眼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进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她闭上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心口的寒意,甚至盖过了小腹的绞痛。
看到她这副“自怨自艾”的样子,陆哲彻底失去了耐心。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既没有发火,也给出了“理性”的建议。他站起身,准备去书房处理工作,转身的瞬间,他用一种带着结论性的、不容置喙的语气,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行了,别矫情了。我忙我的,你自己躺会儿就好。”
“矫情”两个字,如同一个恶毒的咒语。
就在这两个字落地的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绝伦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在陆哲的小腹深处炸开。
那不是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疼痛。不是肌肉拉伤的酸痛,不是撞到硬物的钝痛,更不是被割伤的锐痛。那是一种发自内腑的、阴冷的、仿佛有一只生了锈的铁爪正在他身体里疯狂搅动的酷刑。一股无法形容的下坠感和撕裂感同时袭来,让他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小腹。他引以为傲的、永远笔挺的脊梁,第一次狼狈地弯折下去。冷汗如同雨下,瞬间浸湿了他昂贵的衬衫后背。
怎么回事?
食物中毒?急性肠胃炎?
陆哲的脑中一片混乱。他中午吃的商务套餐,是五星级酒店的外送,卫生绝对有保障。他想站起来,但那只无形的铁爪又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
“阿哲!你怎么了?”
身后的苏晴被他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也顾不上自己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来,焦急地看着他。
陆"哲"张了张嘴,想说“没事”,但钻心的疼痛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肠胃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痉挛,一股酸腐的气味从喉咙里涌上来。
奇怪的是,就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时,他隐约感觉到,沙发上的苏晴,呼吸似乎平稳了许多。
苏晴也发现了这一点。当陆哲倒下的那一刻,她腹中那股盘踞了半天的剧痛,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酸软。她看着趴在地上、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丈夫,一时间忘了反应,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你……你是不是吃坏东西了?”苏晴撑着身体,挪到沙发边缘,担忧地问,“要不要叫救护车?”
陆哲想摇头,但他做不到。他感觉那股疼痛正在缓慢地、一丝一丝地减弱,就像一个拧到最紧的发条正在慢慢松开。这个过程同样磨人,让他浑身的肌肉都因为过度的紧张而酸痛不已。
几分钟后,那股潮水般的剧痛终于彻底退去,只留下一阵阵虚弱的余波。陆哲瘫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狼狈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大口地呼吸着,贪婪地感受着没有痛苦的空气。
他撑着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色比刚才的苏晴还要难看。
“没事……可能是……急性肠胃炎。”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尽管他内心深处知道,刚才那股疼痛的性质,和他认知里的任何一种病痛都对不上号。
他踉跄地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拍打着脸。镜子里的男人,头发凌乱,眼神涣散,嘴唇毫无血色。他盯着自己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病态的根源。
而客厅里,苏晴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洗手间紧闭的门,心中那股诡异的感觉越来越浓。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那里温暖而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战争”从未发生过。
怎么会这么巧?
他说了那句“别矫情了”,然后他就倒下了。
而他倒下的那一刻,我的疼痛就消失了。
一个荒诞到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