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沈青媛踩着清明的雨丝走进巷子时,油纸伞的伞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巷子很深,
两侧的墙头上爬满了爬山虎,湿漉漉的叶片在雨里发亮,像无数双睁着的眼睛。
墙根处的青苔漫过石阶,砖缝里钻出几株瘦弱的艾草,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
却仍固执地立着。姑妈留下的老房子在巷子尽头,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匾额,静姝
两个字是当年姑父的手笔,笔锋遒劲,如今却被雨水泡得发胀,笔画间淌着水,像是在流泪。
沈青媛抬手拂去匾额上的蛛网,指尖触到冰凉的木茬,那是岁月啃噬的痕迹。
钥匙插进锁孔时,锈迹摩擦的声音在雨巷里格外清晰,咔啦——咔啦——,
像是有谁在暗处磨牙。推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樟木和旧时光的气味涌出来,
那气味里有淡淡的霉味,有樟木箱的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呛得她忍不住咳嗽。堂屋里的八仙桌蒙着白布,布面落满灰尘,被老鼠啃出几个破洞,
露出下面暗红色的桌沿。桌角的铜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绿锈,
锁鼻上挂着串干枯的栀子花瓣,是姑妈生前常挂的。墙上挂着的姑妈年轻时的照片,
相框玻璃上积着灰,照片里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月白色旗袍,
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眼睛亮亮的,正对着镜头笑,嘴角的梨涡里仿佛盛着当年的阳光。
姑妈,我来了。沈青媛轻声说,话音刚落,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像是有人在里面应了声。她握紧手里的油纸伞,伞柄上的雕花纹路硌着掌心,
那是姑妈送她的成年礼,乌木材质,刻着缠枝莲,姑妈说能辟邪。按照遗嘱,
她要取走卧室梳妆台上的梳头匣子。卧室在二楼,楼梯是木质的,
每踩一步都发出呻吟般的声响,吱呀——吱呀——,像是承载不住时光的重量。
楼梯转角的窗纸破了个洞,雨丝从洞里钻进来,打在墙上的美人图上,
画中女子的裙摆洇出片深色的水渍,像是刚哭过,泪痕蜿蜒,顺着墙缝往下淌。
卧室的光线很暗,窗棂上糊着的蓝布窗帘已经褪色,变成灰扑扑的颜色,
隐约能看见外面的雨帘。梳妆台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却在正中央留出块干净的地方,
放着个红木梳头匣子。匣子巴掌大小,表面嵌着螺钿拼成的海棠花纹,
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虹彩,红的像霞,蓝的像海,绿的像叶。铜锁是朵含苞的梅花形状,
锁孔里黑黢黢的,像是藏着双眼睛。沈青媛伸手去拿匣子,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红木表面,
就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沙——沙——,很轻,却像刮在心上。她猛地回头,
卧室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后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个穿旗袍的影子,
领口的盘扣在暗处闪着光,像是两点寒星。谁?她的声音发颤,油纸伞掉在地上,
伞骨散开的声音像骨头断裂,咔吧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阴影里的影子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有一阵风从门缝钻进来,掀起窗帘的一角,
露出窗外雨中摇晃的柳树,枝条像无数条挥舞的手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张牙舞爪。
等她再定睛看时,门后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只有梳妆台上的梳头匣子,梅花锁扣在轻轻颤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锁孔里仿佛有微弱的光在闪烁,忽明忽暗。
沈青媛抓起匣子塞进帆布包,转身就往楼下跑,楼梯的呻吟声追着她的脚步,
吱呀——吱呀——,像是有谁跟在身后,脚步声与她的重合,分不清彼此。
直到她冲出大门,把雨巷的寂静关在身后,那声音才戛然而止。站在巷口,雨丝打在脸上,
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她低头看了看帆布包,梳头匣子的轮廓清晰可见,隔着布料,
似乎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温度,像是有生命般在搏动。二回到市区的出租屋,
沈青媛把梳头匣子放在书桌上。台灯的光落在螺钿花纹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像撒了把星星,在桌面上跳动。她找来块软布,蘸了点橄榄油,轻轻擦拭匣子表面,
红木的纹理在油光下渐渐清晰,那是岁月留下的指纹。擦到海棠花纹的凹槽里时,
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下,她皱着眉,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抠出来一看,
是根极细的青丝,黑得发亮,在灯光下泛着蓝盈盈的光,像浸在水里的墨线。
难道是姑妈的头发?她捏着青丝对着光看,长度刚到指尖,约莫三寸,质地柔韧,
不像是老年人的头发。姑妈晚年头发花白稀疏,像秋日的枯草,每次梳头都要掉一大把,
沈青媛记得很清楚,那些头发干枯易断,绝没有这般乌黑亮泽。那晚她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十岁那年的夏天,姑妈家的院子里种着栀子花,白得晃眼,香气浓得化不开,
熏得人头晕。姑妈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银梳,慢慢梳着头发,
银梳在阳光下泛着光,梳齿间缠绕着几根白发。梳头匣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梅花锁敞开着,
里面铺着块红绸布,布是正红的颜色,像新娘的盖头,布上放着根乌黑的辫子,
用红头绳系着,辫梢缠着朵干枯的栀子花,花瓣已经泛黄,却仿佛还能闻到香气。媛丫头,
过来。姑妈朝她招手,银梳在手里转了个圈,划出道银色的弧线,给你看个宝贝。
沈青媛跑过去,光着的脚丫踩在青石板上,烫得直跳,她刚要伸手摸那辫子,
就看见姑妈突然变了脸色,原本温和的眼神变得锐利,像藏着冰,一把合上梳头匣子,
锁扣咔嗒响了一声,像咬碎了什么东西。小孩子家,不该看的别乱看。
姑妈的声音很严厉,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她把匣子紧紧抱在怀里,快步走进西厢房,
门砰地关上,紧接着就听见里面传来上锁的声音,咔啦——,那声音像道闸门,
隔断了院子里的花香和阳光。沈青媛从梦里惊醒时,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
啪嗒——啪嗒——,像是有人在外面轻叩。书桌上的梳头匣子不知何时敞开了条缝,
红绸布的边角露在外面,像抹流血的伤口,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她走过去想合上,
却看见里面放的不是空的,红绸布上躺着根乌黑的辫子,辫梢系着的红头绳已经褪色,
变成浅粉,缠着半朵干枯的栀子花——和梦里的一模一样,连花瓣的卷曲弧度都分毫不差。
她吓得后退半步,撞在书架上,书架上的相框掉下来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哗啦
一声,像冰面破裂。照片上是她和姑妈去年的合影,姑妈坐在轮椅上,笑容慈祥,
此刻玻璃碎片划破了姑妈的脸,看上去有些狰狞。等她哆嗦着捡相框时,再看梳头匣子,
已经紧紧锁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指尖还残留着红绸布的触感,滑溜溜的,
像蛇的皮肤,带着一丝冰凉的潮气。她把梳头匣子放进衣柜深处,用旧衣服压着,
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封印起来。可躺在床上,总觉得有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自己,
那目光来自衣柜的方向,带着幽怨和期盼。后半夜,她又听见了梳头的声音,
沙——沙——,从衣柜里传出来,轻得像叹息,却又无比清晰,一下一下,梳在心上。
三第二天沈青媛去了社区养老院,找到姑妈生前的老姐妹张奶奶。
养老院坐落在城郊的山坡上,院子里种着许多花草,此刻被雨水洗得格外青翠。
张奶奶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
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她手里摩挲着个旧银镯,镯子上的花纹磨得快平了,
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你姑妈啊,这辈子心里藏着个坎,迈不过去。
张奶奶听完沈青媛的话,叹了口气,银镯在掌心转得更快了,三十年前那个夏天,
巷子里住过个姑娘,叫苏曼殊,是你姑妈的远房表妹,从苏州来的,一口吴侬软语,
听着心都化了。张奶奶的眼神变得悠远,像是穿透了时光的帷幕,
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天:苏曼殊那年二十岁,梳着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到腰际,
辫梢总系着朵栀子花,走到哪儿香到哪儿。她住在你姑妈家的西厢房,
每天清晨都在院子里唱苏州评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软得像棉花糖,甜得人牙根疼。那姑娘不光嗓子好,手里还巧,会绣苏绣,
绣的鸳鸯跟活的一样,眼睛像是会说话。有次我去你姑妈家,看见她在绣个荷包,
上面是对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得像头发丝,我凑过去看,差点被针扎了手。
张奶奶的眼睛亮起来,像是看见当年的情景,嘴角露出微笑。沈青媛想起梦里的辫子,
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张奶奶,那苏曼殊后来呢?怎么从没听姑妈提起过?
张奶奶的声音低下去,银镯停在掌心,眼神黯淡下来:住了三个月就走了。走的前一晚,
巷子里刮了场大风,把你家院子里的葡萄架都掀了,瓦片落了一地,像下了场雨。
第二天一早,西厢房的门开着,人不见了,只留下个空箱子,里面的衣服首饰都没带走,
还有……一绺头发,放在梳妆台上,用红头绳系着。你姑妈那天把自己关在西厢房,
哭了一整天,我们在外头叫门,她就是不开。后来门开了,她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说苏曼殊跟个唱戏的跑了,不会回来了。可我们都知道,苏曼殊不是那样的人,
她跟你姑妈亲得像亲姐妹,怎么会不告而别?张奶奶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后来有人说,她是跟着个唱戏的跑了,也有人说,她掉进了巷口的河里,
那几天河水涨得厉害,卷走了不少东西,尸体都没捞上来。你姑妈不信,
总说曼殊会回来的,每天都把西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椅子擦得发亮,
梳头匣子也擦得锃亮,放在梳妆台上最显眼的位置,像是在等什么人。
张奶奶拍了拍沈青媛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却很温暖,那梳头匣子,原是苏曼殊的,
她来的那天带来的,说是她娘给她的陪嫁。沈青媛摸着口袋里的青丝,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来。她想起梳头匣子里的红绸布,想起梦里的辫子,